梁白玉跪在祠堂里已经两个时辰,膝盖早已经跪麻了,针扎似的一阵阵地疼。她觑了眼一旁的秦嬷嬷,慢吞吞挪动着自己的小腿,想要偷懒换个姿势,让自己更舒服一点,缓解缓解疼痛。可才刚有所动作,秦嬷嬷便一戒尺打在她胳膊上,声音严厉训斥:“大小姐还是老实些为好,别在老奴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梁白玉胳膊上挨了一下,火辣辣地疼起来。她撇嘴,不敢再动,心里满腹牢骚。
秦嬷嬷冷哼一声,教训起人来:“大小姐自外头回来也有一年多了,这顽劣难改的性子是一点没收敛。大小姐今年都十二岁了,也不小了,再过两年都能定亲了,就大小姐这样子,日后谁家敢娶?到时候大小姐嫁不出去,也会给咱们梁家丢脸面不是?”
秦嬷嬷话音落地,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是梁正远的夫人邹氏。
邹氏推门进来,觑了眼跪着的梁白玉,霎时脸色难看,只觉得头痛。
见邹氏来,梁白玉别开眼。
邹氏问:“梁白玉,你可知错了?”
梁白玉沉默不语,她想说自己没错,可是她知道如果这么说,恐怕又要挨秦嬷嬷打,索性沉默。
到底是自己生的女儿,即便没有感情,也有血浓于水的亲情,已经叫她跪了两个时辰,邹氏生出些恻隐之心,叹了声,软下嗓音:“明日你与我登门致歉,向林家少爷赔礼道歉,你们到底年岁尚小,想来也不会为难你……”
邹氏话未说尽,被梁白玉斩钉截铁的一句打断:“我不去!”
梁白玉梗着脖子,一脸不服气。邹氏看她这样,那点恻隐之心顿时荡然无存,化作火冒三丈:“梁白玉,你到现在还没觉得自己有错吗?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如此粗鲁,打林家少爷,把人家打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邹氏看着这个倔强的少女,她怎么可能是自己的女儿呢?
邹氏自幼是大家闺秀,培养女儿亦是按照大家闺秀的路子,静姝便是个大家闺秀,从来提起静姝,都是被众人夸赞的,邹氏亦为静姝自豪。原本该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她与夫君恩爱,夫君只有她一位正室妻子,不曾纳妾,又教养一个美丽大方的女儿。可是老天偏要捉弄她,让她发现当年生产之时,稳婆抱错了孩子,原来静姝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亲生女儿其实流落在外,在村子里过着受苦的日子。
梁正远派去调查的人说,孩子在李家村,他们夫妻二人马不停蹄赶去。去的路上,邹氏想象了无数种悲惨的境遇,甚至哭过一回,结果呢,到了李家村,邹氏看见梁白玉爬在树上,举止粗鲁,与男孩子们打架,嘴里还骂着一些难听的话。邹氏差点当场晕过去。
她经过一番思想建设,最终决定把两个孩子都养了。邹氏舍不得静姝,可自己的亲生骨血也不能不管。虽说梁白玉看起来有些粗俗,可是毕竟孩子还小,想来还能改正,邹氏相信自己教养孩子的能力。
她的理想很美好,但现实……
是梁白玉毫无长进,琴棋书画女工是一点不愿意学,成日里翻墙爬树逃学打架,惹是生非,这一年多,邹氏不知道为梁白玉向人家赔礼道歉多少回。她已经烦了,倦了,觉得梁白玉没救了。
梁白玉辩驳:“可是母亲,你都不问问我为什么打他吗?”
邹氏愠怒不已,嗓音都变了:“还能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你顽劣难驯!”
梁白玉几乎同时说:“因为林植说我是粗俗的小村姑,日后定然嫁不出去,还说……”
邹氏近乎吼:“他说的不对吗?难道你不是吗?”
梁白玉被邹氏吼得一怔,后半句话卡在喉口:他还说我爹娘根本生不出我这样的孩子,说不定我是来历不明的野种……
梁白玉低下头,肩膀耷拉下去,不再说话了。
邹氏吼完这一句,胸闷气短,差点晕倒,秦嬷嬷赶紧扶着人走了。
“夫人没事吧?夫人,快,快请大夫……”
她们都走了,祠堂里剩下梁白玉一个人,祖宗们的牌位阴森森地摆得整齐,她抬头看了一眼,撇了撇嘴。这个家里没几个人喜欢她,其实她也不喜欢这个家,她唯一喜欢的只有阿爹。如果不是为了阿爹,她立刻就能回李家村,谁稀罕这荣华富贵啊,一点自由也没有。
想到阿爹,梁白玉脸上露出些喜色。她阿爹梁正远,是护国大将军傅至寒麾下武将,去岁秋傅大将军出征燕西,阿爹也一起去了。傅大将军凯旋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想来他们没多久就要回京。
她很想念阿爹。
阿爹虽是武将,生得五大三粗的,面相还有些凶,可是每一次与她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从来不骂她,每次母亲训斥她的时候他都会护着自己,会给她买好吃的好玩的……
因为邹氏身体不适,秦嬷嬷也跟着走了。没人看着梁白玉,梁白玉调整好心情,便在一边坐着偷懒,不再跪着。
她揉着自己的腿,疼得皱眉,缓了许久才觉得双腿恢复了知觉。她站起身来,观望了下外头的动静,确认没人后偷偷溜出了祠堂,打算去后厨找些吃的。她今日还什么都没吃呢,腹中空空,饿得不行了。
后厨离祠堂有些距离,梁白玉趁着没人注意,溜进厨房摸了两个白面馍馍,又顺手偷了一只刚做好的烤鸡,而后赶紧逃之夭夭。她狼吞虎咽饱餐一顿,又寻了个安静地方睡了一觉。
醒来后,想到秦嬷嬷恐怕会回去祠堂,若是找不见她,定会告诉母亲,那估计又得挨另一顿罚。梁白玉赶紧回祠堂,只是还未至祠堂,半道上便遇上了秦嬷嬷。
秦嬷嬷面色难看至极,梁白玉心虚低头,正要认错,听见秦嬷嬷说:“大小姐随我来吧。”
梁白玉心道完了,定然是要带她去见母亲,她不情不愿地跟着秦嬷嬷来到邹氏的荷香院。不知怎么,今日的荷香院里气氛不太对,分外安静似的。
梁白玉跟着秦嬷嬷进了房门,一眼看见邹氏靠在床侧,面色苍白难看,梁静姝也在,她眼眶红着,不知道受了什么委屈。见梁白玉来,邹氏一向美丽的脸上竟有几分狰狞,厉声道:“跪下!”
梁白玉撇嘴,扑通一声跪下了。
根据经验,倘若她先开口认错,邹氏会没那么生气。
“母亲,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偷懒,不该去后厨偷吃的……可是我也只偷了两个白面馍馍和一只烤鸡……”
她低着头,自然不知邹氏踉跄着从床上起身,眼眶红红,蓄满泪水。
她话没说完,邹氏便一巴掌打在梁白玉脸上。
邹氏毕竟是个成年人,虽说是女子,可这一巴掌的力道落在梁白玉身上,依然是难以承受的,她甚至有一瞬头昏眼花,眼冒金星。梁白玉完全被打得懵了,她不可置信抬起头,看着邹氏,就为了两个白面馍馍和一只烤鸡……
她心里委屈涌上心头,再一次想,她要回李家村去……等阿爹回来,她与阿爹道个别就走……
邹氏打完梁白玉,身子晃了晃,栽倒下去,扶住了一边的床柱才不至于摔倒。邹氏声音凄楚,竟是在哭:“你这个丧门星……从你回来,就没有好事……成日惹是生非便也罢了,老爷还总要护着你……现如今,你连老爷都克死了……老天爷啊,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邹氏呜呜咽咽地哭着,梁白玉瞪大了眼睛,连脸上的痛都忘记了,脑子里只重复着邹氏那句话:老爷死了。
梁正远死了。
在战场上,刀剑不长眼,死人是常有的事,每一次打仗都有人死去。可是她们从未想过,梁正远也会死。
报丧的信不久前送到梁家,送到邹氏手上,邹氏承受不住打击,已经晕过一回。邹氏醒来后不愿相信这件事,可随报丧信一起的,还有梁正远的玉佩,那是邹氏与梁正远的定情信物,他们说过永远不会摘下它。她抚摸着那玉佩,不禁悲从中来,想到从前种种美好回忆,为什么梁正远会死呢?邹氏只好恨上了梁白玉,自从她来到梁家,一切便发生了变化,一定是她克死了自己的夫君。邹氏只能这样想,才能好过几分。
梁白玉同样不可置信,她满心欢喜地期待着阿爹的凯旋,结果却只等到了这样冰冷的消息。
而几日之后,傅大将军扶灵回京,更是让一切悲痛情绪都到了顶点。
邹氏这几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整个人面色如纸,如同一具行尸走肉,等在大门口,痴痴看着那具棺椁。她命人将棺椁打开,看见了梁正远青灰色的面容,身子跌落下去,再次晕倒。
见邹氏晕倒,府里众人皆围着邹氏,梁静姝陪在身侧照料,梁白玉躲在暗处远远看着,不敢上前。这几日,邹氏见不得梁白玉,梁白玉也很有自知之明,不出现在她面前,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可是今日傅将军送棺椁回府,梁白玉想看一眼,所以偷跑了出来。
傅至寒亦是悲痛,梁正远是他的老战友,与他并肩作战多年,这一次也是为了救自己才会牺牲。他见邹氏如此,心中愈发难受。邹氏病倒后,梁家无人主持大局,傅至寒亏欠梁正远救命之恩,自然愿意替他照顾妻儿。
趁着所有人都在邹氏那边的时候,梁白玉偷偷跑进了灵堂。灵堂里没人在,只有一具孤零零的棺材摆在那里。
里面便躺着她阿爹,梁白玉红了眼眶。
这会儿灵堂里没人,梁白玉看了眼四下,动手想将棺材盖推开,她想最后再看一眼梁正远。棺材里躺着的梁正远和梁白玉记忆中的实在很不一样,冷冰冰的,毫无温度。她看着棺材里躺着的人,忽然也有一丝疑惑,是不是真的因为她克死了阿爹?
灵堂外有脚步声靠近,梁白玉不敢过多停留,在棺材前叩了三个响头,而后跑掉了。
她回了自己的房间,呆呆地坐了会儿,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她要回李家村了。
其实她很像给阿爹送最后一程再走,但她想,邹氏不会愿意让她送的,倒不如自己知情识趣一些,待到日后再去阿爹坟前请罪吧。
这里的一切值钱的东西都不属于梁白玉,梁白玉什么也不打算带走,只带了几件她从李家村来时带的衣服,以及一些阿爹送她的东西。包袱很轻,小小一个,很方便。
梁白玉关上门,看向天空深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傅至寒料理完邹氏那边,听大夫确认她没有大碍后才离开,他心情沉重,在梁府走着。方才他只瞧见了那位温柔乖顺的女儿,似乎没瞧见另一位,当时的情况又有些乱,傅至寒没顾得上问。
这会儿终于想起问管家:“你们府里另一位小姐呢?怎么未曾见她出现?”
管家正要回答,傅至寒便瞧见了一个背着包袱鬼鬼祟祟的小身影。
管家说:“将军,那便是大小姐。不瞒将军说,大小姐性子差,不讨夫人喜欢,前些日子老爷去世的消息传回来,夫人便认为是小姐克死了老爷,这些日子不许大小姐出来走动……夫人还说,要把大小姐赶走。”
傅至寒皱眉,这些与梁正远临死前交代的差不多。她背着行囊,要去哪儿?
傅至寒将人拦住,叫她的名字:“白玉。”
梁白玉忽然被拦住去路,抬头看着面前这个高大威猛的男人,皱眉问:“你谁啊?”
傅至寒:“……你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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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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