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奚吝俭眉尾动了一下,转身看他。

苻缭谨慎地盯着他的腿,似乎受伤的是他一样。

腿伤本就不该上马,那日又下了雨,湿气重,对腿来说是个很大的负担。

“孤说过了。”奚吝俭淡淡道,“孤没你那么弱不禁风。”

殷如掣面色难看。

京州人皆知,最不能在明留侯世子面前说到的,就是他的身子羸弱。就连平日交谈,只要说到与此相关之事,世子便会立刻动怒。

可是,对于殿下来说,这伤也不是随便能提的。

殷如掣压低了声,不动声色地附在苻缭耳边。

“世子,不要提到殿下的伤。”

他稍微压近了身,衣裳上的湿冷与血腥味扑面而来。

苻缭猛地意识到,在奚吝俭雪上加霜之前,是谁先把这小厮弄成这副模样的。

苻缭的沉默教殷如掣意外,只得一边为世子没作妖松口气,一边紧张着主子的走近。

靴底踏在实木地上,踩出哒哒的响声,又因沾上了秽物而略显黏稠,与以往比起来可谓拖泥带水。

面前的不堪场面被奚吝俭的身影遮蔽,苻缭渐渐没那么紧绷着,记得喘上两口气了。

可散在堂内的血腥味仍是化不开,刺激得他几乎要掉出眼泪。

“你不怕?”奚吝俭问他。

怕。

他自然怕。

他在现世见了血都要做一番心理准备,何况这摊已经可以被称作烂泥的东西。

止一眼,那错乱的骨头与裸露的血肉已经烙在脑海里,越是要忘记,那记忆便越来越清晰。

清晰到他想再去看一眼,辨认是否与记忆中的有出入。

苻缭眉头猛地皱了起来,咬住自己下唇。

“也许我有一天也会被你这样对待。”他有些答非所问,更像是自言自语。

奚吝俭似是被逗笑,戏谑道:“那你还敢靠近孤?”

苻缭摸着怀里的绵羊,浅浅抿了一个苦笑,没说话。

奚吝俭也默然,细细端详着苻缭方才有些突兀的神情。

半晌,他开口道。

“想办法让季怜渎回来。”奚吝俭说,“孤可以留他一口气。”

“啊?”

出声的是殷如掣。

他陡然开了口,苻缭没有防备便被一惊,怀里的绵羊好像是认出他一般,也怕得叫了一声。

奚吝俭摆了摆手,示意殷如掣噤声,又看着苻缭,等他回话。

苻缭顿了顿,下意识想去看那人,发觉那幅令人作呕的景象早已被挡住。

不偏不倚,似是本就不愿让他看见。

苻缭缓缓摇了摇头。

“这是殿下私事,我不敢插手。殿下要寻回季怜渎,想来也不是难事,何必多此一举?”

奚吝俭嘴角微微一动,好像有些意外苻缭的选择。

苻缭脑袋歪斜一下,正视着他,浅笑道:“我不是说过么,我不会让自己被吃的。”

若是救了他,那季怜渎逆反的心思便会被宦官察觉,便会让他们之间生了隔阂。

拿捏住的棋子想要噬主,宦官党大抵不会再冒着风险信任季怜渎,甚至会加以灭口。

于是季怜渎只能依赖奚吝俭了。

这不还是变相地把他锁起来了么。

而季怜渎一边怨恨他,一边又不得不委曲求全,对奚吝俭的态度只会越来越差。

他的目的就是不希望这一切再发生。

何况奚吝俭要是再一捅破,是自己把他卖了,那季怜渎可就有实打实的理由要自己死了。

苻缭眉心紧得酸疼,不自觉揉了揉。

奚吝俭既知道季怜渎的用意,亦没杀自己,自然也没有理由动这个小厮。

而他动了,季怜渎不在场,做戏也没意义,又不是泄愤,那便是有另外的理由。

自己在奚吝俭心目中也没多重要,没必要特意留一条命。苻缭想。

负面意义上的重要倒是真的。

这么想来,奚吝俭其实很理智。

他明白这么多人的心思,知晓季怜渎的目的,似乎完全不像原文里一动就翻的醋坛子,也不是那么草菅人命的权臣。

是他这时候没那么走火入魔,还是自己真的有稍微影响到他?

又或是自己一直错怪他了?

苻缭的眼神有些闪烁。

奚吝俭见他眼眸转了几下,淡淡笑了声:“过慧易夭,世子。”

“不敢担此赞誉。”

苻缭应得不卑不亢,眼神却不敢再看他。

奚吝俭颔首,殷如掣便明了地告退,转眼间从苻缭身后消失。

“孟贽。”

奚吝俭唤了声,孟贽便走上前来,请苻缭先在客厢歇下。

苻缭不明所以,却也实在不知他所谓“训练羽林军”的事要如何掩盖,只得暂时先听从奚吝俭安排。

苻缭安顿下来后,孟贽关上房门,重新回到奚吝俭身边。

他躬身道:“官家已听闻比试之事。”

奚吝俭就坐在堂内,瞥了眼已经被处理干净的空地:“自然,否则徐径谊怎敢上门来。”

“官家对世子很感兴趣,打算寻理由推了明日早朝,趁殿下早朝时出宫面见世子。”

奚吝俭眼眸微冷:“米阴的主意?”

“与米总管无关。”孟贽道,“是徐官人诱使官家作此决断,米总管因此与徐官人生了些嫌隙。”

奚吝俭面上露出些许玩味。

“他倒是这么快就离不开苻缭了。”

孟贽哑声道:“可要瞒着世子?”

“自然是不说。”奚吝俭若有所思,“看看世子是如何对官家的。”

“可世子立场不定,殿下不必冒险……”

孟贽要劝,被奚吝俭打断:“孤心里有数。”

孟贽叹了声气,问道:“那殿下要如何安排人手?”

“安排?”奚吝俭挑起一边眉,“不必如此麻烦。”

孟贽怔怔,便听见主子的打算。

“给官家透个底,孤明日带他上朝。”奚吝俭冷冷笑了一声,杯中热茶的雾气似是都薄了些。

“他送了孤一箭,孤自然也要回敬一番。”

*

翌日。

苻缭在观察绵羊伤情时,门忽然被打开了。

致使奚吝俭进门第一眼,便落在苻缭敞开的衣领上。

格外白的肌肤,在暗色的卧房内分外显眼,似是毫不遮掩地暴露其要勾住人视线的意图。

苻缭趴在床上,匆忙起身,将那片裸露的肌肤包回衣裳。

“这么早?”他问。

奚吝俭沿着他手上的动作寻去。

宽松的衣袍被丝绦一勒,便完美地呈现了那人极细的腰身,窗外透出微弱的光亮将他的**区别于白色的中衣,恬静得犹如一幅剪影。

下垂的眼尾放松,嘴角自然泛着笑意,仿佛是要与密友结伴踏青。

“醒了?”奚吝俭反问他。

苻缭捏了捏鼻梁。

其实压根没睡着。

他没想到竟然就在璟王府里过了一晚。

无事发生的一晚,平静得像是他现世里的生活。

但这宁静也是有代价的。

苻缭大概猜得出官家为何要找他,奚吝俭更是要趁着早朝让他在宫里走一番。

看来自逸乐宴起,他就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

“过来。”奚吝俭道。

便见到苻缭放了绵羊乖乖地上前,比皮影戏里吊着的木偶都要听话。

奚吝俭抵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看:“洗漱好了?”

苻缭“嗯”了声,脑袋被抬得有些缺氧,眉头压低少许。

“破烂身子。”奚吝俭轻哼一声,放了手。

“还好吧,在马上坐了一圈,也没少哪儿。”苻缭笑了一下。

不知是清晨的氛围太过宁静,还是自己脑袋有些昏沉,苻缭觉得此时相当安生,就连奚吝俭都和颜悦色,全然没有昨日那般狠戾冷漠。

“换身衣裳。”

奚吝俭扫过他微微露出的锁骨。

伤痕比以前浅了。

苻缭应了声,见奚吝俭身后的小厮端上一套华丽的衣裳。

他谢过,拿起一件,并未急着穿上,只是看着奚吝俭。

“要人伺候?”奚吝俭道。

“我自己来可以。”苻缭还是继续盯着奚吝俭。

无奈奚吝俭铁了心不明白,苻缭只能背过身,换上新拿来的衣裳。

苻缭身上只留了件极薄的丝织里衣,穿在他身上更是像纸片一样。

一伸手套上衣裳,宽大的里衣微微滑下,突出的肩胛骨看得一清二楚,随着其主人的动作缓缓活动,似一只扑扇翅膀的蝴蝶,又像一条温柔和婉的小蛇。

苻缭尽可能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一点一点整理身上逐渐加多的布料。

忽然视线暗了下去,熟悉的沉香环了上来。

“殿下……”苻缭有些难为情。

带着笑意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不会穿?”

“太过繁复,怕闹了笑话。”苻缭耳根热得难受。

这些衣裳穿起来比看着还要复杂,而且他的身子也有些撑不住这么久的折腾。

说自己穿衣服穿累了还是挺尴尬的。

粗糙的指腹忽然点在他背上,点点暖意反倒使苻缭忍不住缩了下身子。

“怎么了?”苻缭问道。

“你……”

奚吝俭欲言又止,在那儿又点了两下:“你自己不知道?”

苻缭不知他在指什么。

“没有人和你说过?”

指尖缓缓滑动,教苻缭想起绵羊在他身上打滚的感觉。

“父母、朋友?”

苻缭捏紧了胸口的衣裳。

奚吝俭的视线没有动过。

“你这里有颗小痣。”

正处在那片苍白的正中间处。

如同严寒的山顶上独独绽开的一枝梅花,成了最吸引人的风景。

让人忍不住触碰。

“只是一颗痣而已。”苻缭最后道。

他的声音很轻,犹如春日到来之际最后一片掉下的落叶。

他试图模糊奚吝俭的问题。

父母、朋友……这些他近乎都是没有的。

他不想说。

他慌忙将坠下的里衣穿起,背上轻微的挤压感消失,而他又感觉到长发被划过。

只是一瞬,那触感又消失不见了。

“对、对了。”苻缭试图让空气没那么窒息,“季怜渎的腰上也有一颗痣的。”

原文里多次描写过那颗恰到好处的痣。

话一出口,苻缭便发觉说错话了。

绵羊懒散地瘫在床上,在苻缭眼里像是已经躺平等死了。

侧目瞄见奚吝俭手已经撑在旁边的床栏上,好整以暇地等着他的下文,他脑袋宕机一瞬。

苻缭脱口而出:“不对,季怜渎腰上没痣。”

不对。

苻缭双手掩面。

完蛋了。

奚吝俭:还在季怜渎还在季怜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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