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从椒坊出来,往左走,便是一条狭长而逼仄的旧街,这是武镇由官府设立的第一条街市,虽然它已经逐渐没落,被新街的整洁宽大所取代了原有的地位,但它在武镇人的心目中,始终是赶集的终点和目的。

每逢到了七日大集,便是没什么可买,也没有不到旧街来一趟的。沿河的吊脚楼规整的连结成一排,屋背后皆有着临水的廊檐,竹筏椒船便从这檐下行过,偶尔撑篙的船夫还能把檐下晾晒的衣物勾挂下来。

大片的沙洲把河床分成了两半,船要穿过不远处的清水石桥才能行进主河道。

非集日时,旧街的店铺总是半开着门扇,里面黑洞洞的看不清在卖着什么,但农人们总是轻车熟路的进去,带着自己想要的东西出来。那里有比新街更便宜的布庄,有比新街更好吃的点心铺,还有临近渡口的那一间酒铺,更是整个武镇最热闹的地方。

兰秧牵着小豆子,一路来到渡口的酒铺,铺外的阶沿上撂叠了三排酒坛,上面用红签纸写着各式酒名,什么花雕,黄酒,女儿红皆是兰秧看不懂的名目。

“你要哪种酒,打多少?”沽酒的妇人,提着酒杓掀眉打量着她,似乎看惯了这种为丈夫打酒却愁眉苦脸的新妇,便指着手边的一坛酒道:“这是新酿好的米酒,有十文钱的坛子,有二十文钱的坛子,若是家里人多,你就打这二十文的坛子,也够喝一晚了。”

兰秧点了点头,数出二十文钱来放在酒案上头:“麻烦你了。”

提过酒坛,转身时正好遇到前来打酒的武安,在这镇街上,人们似乎也不会太过拘泥那些男女大防了,挑着熟食担的妇人,正在大声的和酒客们商讨价钱。

“叔公。”兰秧招呼道。

武安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上前熟练地甩出一吊钱,那妇人见状也不多问,即时为他自带的坛子打满了酒。

他们一齐出了旧街,绕过椒坊,由新街那条大道穿出,离了镇前的那座牌楼,这才算出了镇。

酒壶晃荡下,各人脚步都迈得有些急。

暗沉沉的天,雨一直是将落未落的样子。

路上行人不多,也有这个时候才挑着椒料往椒坊赶的的农人。

走过杜家祠堂,道路两旁的椒林倏然跳脱出来,一网网的蚊虫,在人的头顶围绕。

小豆子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兰秧停下步子,不明所以的弯下身来:“是走累了么?”

小丫头张大嘴巴,大颗的泪珠落了下来,在脸上冲刷出两道浅白印迹。

“还是渴了?”兰秧有些不知所措,因着前方的武安停了步子,关切的看了过来。

小豆子抽噎不止,拿着黢黑的衣袖,往脸上斜斜一拭,湿漉漉的小手重新塞进兰秧的掌心里。

兰秧要抱她,她却扭身不肯。

武安待她走近,拈了她细短的辫子摇了摇,问道:“小豆子,告诉太爷爷,你是不是被八角虫咬了?”

小豆子扁了嘴:“婶婶答应买发糕的,现在都要回家了,她骗人。”

兰秧听到这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其实并非是她忘记了,而是想着方才已经在椒坊里吃了点心,此时肚子应该不饿的。非到必要她不想动卖椒的钱,即便是给亲孙女买块发糕,恐怕回去也得被姚婆子责难一场。

姚婆子向来自诩生了三个儿子便高人一等了,满村里所有生了女儿的年轻媳妇家她都要去卖弄一番,到处宣告自己藏有生儿子的秘方,引得那些妇人们很是贴了些钱财给她。

小豆子的出生,把她的行骗之术彻底打破,所以对这个孙女,她厌恶非常,若不是整个姚家现在就只有这么个小丫头,她恨不得就此把她打死,以免浪费食粮。

武安嗬嗬一笑,拍着小豆子圆敦敦的后脑勺:“前面戚和农庄有卖纷市麻糖的小店,你走快一些咱们就到那里去歇脚吃麻糖。”

小豆子收了声,但喉间颤抖的抽搐一时还停不下来,每吸一口气,便透出呜咽。

走过戚和农庄,兰秧在门面的大石头下坐着歇脚,武安带着小豆子进了铺子。

不一会儿,两个人就笑容满面的走了出来。

小豆子手里捧着油纸包,蹦跳着来到她面前:“麻糖,麻糖。”

说是麻糖其实就是掺了芝麻的麦芽糖,汾市的商贩们很有经商头脑,把这普通的糖,灌进模具里,刻印出不少花样,颇得小孩子们的喜爱。

“叔公,让你破费了。”兰秧实是不好意思,见小豆子把糖塞到她嘴边来,便抿嘴嗔了她一眼:“真是小馋猫,有没有谢谢太爷爷?”

武安收了下颌,撇嘴做出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这点钱,根本不值得提。”他随即看了看天色,望向道旁落英如雨的黄葛树,叹道:“风这么大,想是这雨马上就来了,前面就是进村的岔路口,你们先走,记得赶紧把那糖吃了,免得姚婆子又有话说。”

兰秧感激不已,连忙抱着小豆子作了个揖,这才沿着岔路口向右,走向前往麻石村的道路。

越临近村口,风势便愈来愈大,黄沙铺天盖地的打着旋,把地上一切的树枝,陶片,烂瓦都吸弄到风柱里。

兰秧把小豆子塞进椒篓里负在身后,自己顶着袭面的狂风往前艰难迈步。

一面走,一面听得她在后面嘁嘁嚓嚓非常尽力的消灭着麻糖。

“小豆子,婶婶有话跟你说。”这话被风吹得零落散乱。

“我知道,我谁也不说。”小豆子却早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为了不挨打,这小丫头真是一点就通,聪明得不像话,她不禁暗自揣摩,这妮子的性子像谁呢。

不像姚大郎。姚大郎五大三粗,是个脾气暴烈头脑简单的汉子,常被姚婆子撺掇着和邻里亲眷们为着点蝇头小利打架。当然也不像麻姑,麻姑是个懦弱的连话也不爱说的妇人,遇到事只会丧着脸哭泣,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反抗。

也许她更像自己,兰秧微微笑起来,为了这个发现而窃喜。这小丫头是她黯淡生命里的慰藉,是她活下去的希望。她聪明伶俐知道如何规避风险,如何保护身边的人,虽然名义是自己在保护她,其实也是她在保护她。

一个小孩子,得靠多大的毅力,才不会多嘴多舌,压抑着天性,绝不把经历过的十分惊奇快乐的事情与同龄小伙伴们分享。即便被姚大郎冤枉偷了银钱遭到毒打,林怀赋给的那一锭银子她也没透漏分毫。

“小豆子,谢谢你让婶婶交了个新朋友。”

兰秧由衷感慨道,虽然这话声音很小,被风袭卷而去,瞬息散到天边去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能在别人记忆里泛起点涟漪的人,而不是一根只能在婆母棍棒下苟延残喘的的杂草。

一个武安,一个林怀赋,两个人造就了她能反复回味的梦境,这个梦境初初展开,未来等待着她的,也许将有更多意想不到的美好。

大雨倾盆如注,雨势绵延千里,天地倒覆过来,地上的江河湖海,要将水把这空落的虚无全然填满。

轰隆隆的雷声乍起,渠沟翻涌着白色波涛,哗啦啦冲击着桥下的椒林。

兰秧戴着箬帽满面狼狈的冲向远处的椒林,鞋子陷进淤泥里,用力扯出却剩一只光秃秃的脚掌,虽然布鞋已经烂得没法穿了,但是这是椒林,底下椒刺纵横,一不小心就会扎进脚心里,那毒气会让整个腿都溃烂掉。

她把手伸进泥洞里,拽出布鞋,胡乱套在脚上,继续往前跑着。

她要把椒枝全部剪下,以抢救那些还未掉落的椒子。

发上被源源不断的泼着水,水柱顺着额头流到衣襟里,宽大的葛布长衣,帖附在身躯上,勾勒出她刻意掩藏的玲珑的身段。

“老天爷,别下了。”她哀哀地祷告着,这么大一片椒地,近五十株椒树,她便是剪一夜也剪不完。这损失终要算到她的头上,她将为此付出极大的代价。

一道闪电猝然劈过,把椒林照得亮如白昼。兰秧心中猛跳,但手上的动作不敢稍有迟缓。

惊雷就炸在头上,她缩着身子,咬牙挺过这骇人的声音。

她想,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兰秧。”一个黑影从前方的田塍上爬了上来,他大声喊叫着,声音被雨幕冲得变了调子。

兰秧定定地看着他。

直到他走到身前,她才认出他来:“叔公。”

武安厉喝道:“你疯了吗,这种时候还来摘椒,赶快回去,不然你要被劈死在这里。”话音刚落,一道闪电落下,十来棵椒树应声崩断,大地蒸腾出一股清烟,随后散发出浓烈的焦麻气味。

兰秧张口结舌,全然被这场景震撼得失了神。

武安拉住她的衣袖,一面走,一面抬首看着天象,两人靠着水渠的护庇,跑到林宅院子旁的土屋里。闪电追随着人的脚步落到门边,惊天大雷震得地面抖动不止,似乎马上便要裂出峡谷,吞噬此间的万物。

进了门,隔绝了那恐怖的天色,兰秧依然是怔愣无措的,她脑子里装了太多事情,被闪电打成了齑粉,现在得慢慢拼凑回来。

“我的舅舅就是被雷打死的。”武安提起小炉上坐着的热水,倒进一个缺了角的土陶碗中。

“他就是在这种天气,上山去疏弄被雨水淹没的稻田……没办法。”他叹了一口气,这故事引了他沉痛不堪的回忆,水渍沿着他脸上的道道沟壑肆意横流:“一家子就指着那块田过活,到最后,我那两个弟弟也还是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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