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老屋

三伯娘将热水壶放在地上,看着苏凌似斟酌道,“听你伯娘说你生气冲回老屋了,这老屋没人住荒得厉害,怕你又没东西吃。”

“我刚刚从山里下苞谷回来,家里还没做饭,只有这泡泡米,你别嫌弃没有好吃的。”

泡泡米是农家常备的应急口粮。

农忙的时候或者来不及做饭时,就抓一把炒米粒用水泡着喝,就能填肚子当作简单一餐了。

“怎么会,谢谢三伯娘,我到时候身体好了,就给三伯娘掰苞谷吧。”苏凌实在太饿了,但白吃又不好意思,只得说自己做工抵。

三伯娘听苏凌这样说,这放下顾虑爽朗笑道:“哎呀,哪要你这孩子掰玉米,从来没干过农活,哪能掰得好玉米。”

再说他们邻里之间相互给东西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除了极少数人家不讨喜外,屋前屋后都处的不错。

她看着苏凌憔悴纸白的脸色,又叹了口气。

“要是史老幺看到你现在这样……”她见苏凌低头,立马识趣住口了。

恰好这时候,泡泡米也泡好了。

热水倒入瓷碗中,泡泡米瞬间吸水撑满瓷碗,散开清香。

“快吃吧。”

苏凌闻着味道就饿了,泡泡米上还粘有一点糖衣,甜味随着炒米香散开格外诱人,就连那热气仿佛都温熨了他紧巴巴的胃。

苏凌接过瓷碗,拿着木勺子开吃了。

泡泡米泡发后很软糯,平常农户人家都是抱着碗滋溜一声吞下。

农忙时都忙功夫靠天吃饭,哪像苏凌有时间慢条斯理地一勺一勺舀着吃。

“很好吃,谢谢。”

苏凌开口闭口不离谢谢,客气得反倒让三伯娘有些拘束了。

村里人都说凌哥儿脾气差不懂礼貌,这接触下来,她反而觉得凌哥儿很有礼貌也很懂事。

身上还有一种村里孩子没有的东西,娇气又白净看着很讨人喜欢。

她如果有钱也愿意将孩子养成这般模样。

“你不用这么客气,说起来要是没你爹,我家男人说不定都活不到现在。”

“这村里人小伤小痛都自己熬着,大病也只能等死,城里抓药看病太贵了。还是你爹注意到主动开口帮忙治病,最后也没要钱,收了一只鸡就算了。”

“村里人大多都受过你爹的恩惠,他也不要钱,就拿些鸡蛋啊、干菜抵了。”

“一只鸡鸭四文钱一斤,顶天了不到四十文,但是去城里抓药看病起码一百文起步,看不看得好还另说,你爹在村里治病,真是大善人活菩萨。”

苏凌边吃边听着三伯娘叨叨絮絮地说着,听得十分认真。

想起他阿父有时候从村里回来,手里都会提着小野味或者乡菜什么的,阿父都说是亲戚给的。

他一直以为是大伯家给的。

小时候堂兄堂姐总喜欢抢他东西,但是大伯伯娘对他不错,一再妥协下也就让步了。

但是次数多了他也不愿意回村和堂兄堂姐争吵。

只是一切假象在他阿父死后,都掀开了丑陋的真面目。

“三伯娘,你能多给我讲讲我阿父的事情吗?”苏凌问道。

他既然打算在这里落脚,自然要理清楚恩恩怨怨。

“你爹啊,从小就性子软和善良,你阿公早逝,阿奶忙着农活,你爹基本上是你大伯和几个姑姑一手带大的。

后面他成年分家产,刚好我爹去做了见证,回来还给我们摆道了一番,说没见过这么不疼幺儿的。

你大伯家分了三十亩梯田,十亩旱地,就连出嫁到河对岸的几个姑姑都有分到旱地,老来子的幺儿反而只有五亩水田,其他的都是山上沙土旱地。”

“不过后来你爹也争气,和村里一位孤寡老人学了一手医术,腰间挂着铃铛,开始走乡窜村的收药材卖药,后面更是搞到城里开了三间门面的药铺了。”

“哎,谁想到人突然就没了。”三伯娘说到这里,眼里冒起了泪花。

苏凌心里也不好受,山雾下罩掩住了眼底的雾气,整个人躲在屋檐的暗影下,藏着神色。

药铺经过几年经营,价格卖的便宜,药材品质是出了名的有口碑。

从药贩子或者村民那里收药价格也公道,生意一直很不错。

但他见过账目,药铺只是勉强支撑着,看着进出口大活钱多实则真正落到钱袋子的少之又少。

铺子每月租金三两银子,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大夫月钱五两,还有一个年轻伙计月钱一两,每月收入刨除以上成本其实还余个小几十两。

按照衙门明文规定,缴纳商税后还要缴纳药材山泽税,两项税后合计下来,一刀切下营收每贯税八十文,每季度一收就是十两到二十两不等。

可恨就可恨在青石城有不成文规矩,衙门不仅收赋税,更是每个季度进店收刮名贵药材;

外加城内各个大家族逢红白喜事,药铺一般都要上贡珍贵药材,这巨额损失直接拖垮一个铺子。

阿父到最后都不收名贵药材,偶尔遇见合适的也是收来给他吃了,每次衙役上门收刮无果,都是乱骂一通没好脸色。

他曾经无意间听到店里老大夫劝他阿父别太较真,显得太格格不入这样生意做不下去。

别的药铺都是把好药材优先给权贵用,就连普通药材都是真假掺半,高价混着卖给老百姓。

但是他阿父义正言辞拒绝了,说绝不能拿人命赚钱更不能儿戏,说他这铺子还能在青石城开下去都是靠百姓的口碑,断不能做伤天害理的事。

就是这么一个好人,因为一次外出收药,经过山路被埋在了塌方下。

他强撑到阿父丧事后才爆发高烧昏迷不醒,在床上躺了半个月才好。

他大伯告诉城里的铺子关了,交了季度赋税、季度租金后账上没有余钱,最后还是把铺子的药材贱卖给其他药铺才凑够伙计月钱。

苏凌当时浑浑噩噩,脑袋根本转不开,加上信任大伯也没多想;现在想来,里面是有猫腻的。

虽然账上余钱不多,但是结清各项支出还是有的,怎么就到了关门卖药材的地步。

不过苏凌对继续经营药铺没有想法。

之前药铺就是靠他阿父苦苦撑着,他没有阿父那一颗仁心济世的想法,关了就关了省得受衙门和各个家族脸色。

三伯娘见自己说的好像勾起了苏凌伤心,抬着袖口擦了下眼角,“不说了,我还得回去给猪做猪食。”

她起身又看了眼苏凌身后破败黑灯瞎火的老房子,只觉得这哥儿越发可怜,“你也别嫌三伯娘多嘴,先别和袁晶翠撕破脸,老屋这里什么都没有,你靠什么活啊。”

苏凌表面乖乖点头,实际上听见这个名字就暴躁得不行。

“这个热水壶和泡泡米就留给你填肚子了,也没几口,只能吃两天的。”

“好的,我到时候给你送回去。”苏凌接过,起身送三伯娘出了院子。

三伯娘原本走了几步后,又转身道:“凌哥儿,还需要什么尽管找三伯娘开口。”

她看着苏凌白净好看的脸,满意地笑道:“你小时候,还管我喝过一段时间奶水嘞,不要见外不好意思。”

红铜色的夕阳照在三伯娘的侧脸褶子上,淳朴的笑意看得苏凌心头一酸。

他忍住酸涩的鼻头,点点头,“晓得了。”

三伯娘这才真的走了。

她身影绕着田埂一层层变小,直到朝一处冒烟的木屋走去,苏凌才撤回了视线。

知道三伯娘住哪,他才好还东西。

此时天边夕阳红通通地灼烧了半个山头,林子里的蝉鸣也一声比一声慵懒,最后干脆哼着细声叫着懒懒虫了。

苏凌远望了下对面山头,山林已经开始罩下一片黑雾了。

他又扫了眼屋后老山竹林,树荫婆娑摇晃一片黑影,吓得他内心无端哆嗦了下。

二两银子跑了,他要一个人住在这山上废弃老屋,顿时觉得后怕起来。

早知道,他就应该听那牙人的话用铁链子拴着,这样奴隶就不能跑了。

苏凌:果然对男人心软就是对自己心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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