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 燃香

她故作心虚地移开了视线,短暂的那一瞬间,竟然忘记了林慕禾不能视物这件事。

随即,她开口回道:“为我取名之人……”眼前闪过转瞬即逝的回忆,她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该去说她埋藏在记忆中的父母,还是该说将她一手带大的师父。

“顾神医若不想说,我也不强人所难。”好在林慕禾并不打算刨根问底,想来也只是客套了一句。

顾云篱噤声一瞬,抿了抿唇,不自觉地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初夏炎热,林姑娘大病初愈,本不宜出行,为何还不远到此?”她想了想,问。

语罢,只见林慕禾苦笑了一下:“前些天京中传来府中大娘子染病的消息,我既为子女,自该为她点一盏灯祈福。”只是这背后究竟是否自愿便不得而知了。

顾云篱噎了一瞬,转而又改口:“不过这般也好,出来走走总比一直在房中闷着好,只是近来林姑娘需多饮水,别在这热夏抱暑了。”

林慕禾怡然答:“我明白了,多谢顾神医。”

话到此,顾云篱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手指攥在一起,正思量着该如何结束这场稍显尴尬的谈话时,就见小叶从殿前院门外跑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不少东西。

见了顾云篱,她眼睛一亮,赶忙跑了过来。

“顾神医,好巧!”

顾云篱只点头示意,抬眼顺着透过叶隙的阳光看日头,道:“也快要正午了,在下不多留了,林姑娘保重。”

林慕禾顺着声源朝她颔首:“好,顾神医一路顺风。”

小叶却眉眼间有些焦灼,踌躇犹豫着似是想要说话。而她身侧坐着的林慕禾若有察觉,却轻轻扯住她的衣裳,缓缓摇了摇头。

顾云篱自然知道她的意思,便没有多留,抬脚就走。

可刚刚走到朱红的大门口,就被方才那个小沙弥拦住了去路。

她愕然,就见那小沙弥朝自己合掌一拜:“顾施主,住持方才听闻您来,特让我邀施主用斋。”

半年前捐了一次香火钱,倒是让这寺中的人都记住了自己,如今请客的还是一院住持,顾云篱自然是没有拒绝的道理。这普陀寺的素斋算不得好吃,清汤寡水见不得半点荤腥,她早先便与顾方闻一同领教了,至今仍然记得对方那一脸勉强敷衍,味同嚼蜡的神色。

只是自己前脚刚说要走,后脚这小沙弥便来留自己用斋,刚刚还道别过的两人此时还在方才的地方静静听着,场面有些说不出来的微妙,顾云篱头皮发麻,心里又在暗自嘀咕:她不欠这对主仆什么,可为何每次面对都会觉得尴尬?

究竟是那夜同情心作祟,还是有着其他不可名说的原因?

怔愣的片刻,那小沙弥又问了一次。

她方才回神,疏离地点了点头:“既然是住持相邀,我自然不能推却,还劳烦小师傅带路了。”

那小沙弥浅笑,侧身给她让开了路。

手里提着不少东西的清霜也正在外面的石狮子跟前等她,想来这小沙弥一开始便通知了她。

她步伐轻快地跟了上来问:“姐姐!可是要留下来用斋?”

“住持相邀,不好推却,不过……也算是为上次善举做个了结了。”李唐之时供养寺庙之风流行,不少贵族子弟出资供养佛寺洞窟修葺,而后前来瞻仰佛陀神像金身,以此弘扬教义。顾方闻既称不上供养人,也不是个笃信佛说的人,如今香火钱捐了,修缮的佛像也看过了,再次拜会一下这位住持便算是了结了这因果吧。

住持所住的禅房在众殿之后,好在普陀寺不大,两人没走一会儿便到了地方。

低矮的禅房,即使是住持所住也没见的比其他人的禅房更宽敞,清霜打量了一圈,轻轻啧了一声,不声不响地叹了口气。

屋内焚着淡淡的檀香,隐隐有一阵喃喃絮语般的吟颂声。铺着竹席的禅房内陈设简单,更多的是书卷和佛陀小像,屋内正中摆着一张小案,正坐着的住持眉须发灰,已然是上了年纪,听见动静,他嘴唇停止翕动,睁开了眼。

“住持有礼了。”两人各自一拜,那小沙弥便把食盒里的素斋一一端了出来。

不出顾云篱所料,放眼皆是青白,她仍旧谢过,面无表情地开始动筷,带着一脸菜色的清霜食不知味地押完了这一餐。这普陀寺管炊食的和尚悟性不高,半年过去,滋味还是如同先前一般寡淡,清霜一边往嘴里塞米饭,一边在心里默默吐槽着。

饭罢,这住持倒留下两人,自己转身去卧房找了半天,才拿出几本蓝皮子的书来,递给顾云篱。

“两个月前,那位顾施主拖人将这些残本交予顾小施主,不知小施主住处,便只得等候。如今施主来了,自当物归原主。”

那几本书有些残破,顾云篱回想了一番,这才想起这是顾方闻从滇州捎来的蛊术孤本,这人倒也是真的心大,这些孤本难以寻觅且只此一份,他便这么放心地交给了别人。

“多谢住持。”顾云篱谢过,“方才这位小师傅已经带我去见过了天王殿重镀的尊者像,想来我与师父先前捐下的香火也用到了该用之处,如此,这桩善缘也算了有了结果。”

住持却笑着摆了摆手:“非也,小施主。”

顾云篱一顿,不明所以地看着这老僧。

他穿着朱红的朴素袈裟,佝偻着身子,轻轻点了点身前的小案。

“为佛陀捐献功德,是为自己积累善缘,施主此话不错。”他声音沙哑低沉,就好像普陀寺那口古钟,悠远,古朴,沉寂。“世人向佛陀跪拜,无非四种:感应、恭敬、忏悔……无相。”

顾云篱颔首。

“那施主向佛陀跪拜,又是为何?”说着,住持收回了手,“求财?求安康?求庇佑?”

顾云篱一噎,回忆方才,似乎并未在佛前发愿。她所求不过查清旧事,平反冤屈,但那是她自己的事情,更不指望这些虚无缥缈的神佛来为她实现。

是而,她思索片刻,并未答话。

“我观施主,眉宇凝愁,细想来,是有根深的心事,久跪于我佛前,也是旧事未了。”

顾云篱终于轻轻挑了挑眉,脸上浮现出些淡淡的讶异。

“住持阅人无数,资历丰久,我的心事于您不过是一眼可看破的。”她道。

住持摇头:“不敢、不敢。寻常见不得施主,今日得见,便送施主一句话。”

顾云篱恭敬道:“晚辈洗耳恭听。”

“无他……若想破心魔迷障,唯有与其相争。心事扰人,更不该是纠缠施主一生的桎梏,前路如何,还需施主躬行试之。”

语罢,住持又慈祥地笑了笑:“老朽……言尽于此。”

“住持明心慧眼,您的话,晚辈记住了。”

两人起身,各自作揖拜别。

出了禅房,才发现天又阴了下来,空气潮湿闷热,像是有一块棉花堵在胸口,憋得难受。顾云篱想起方才住持那句“眉宇凝愁”,便情不自禁抬手抚上眉心,问一旁的清霜:“我当真看着愁眉不展吗?”

清霜仰起头,眯起眼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番,得出结论:“我看姐姐……额头光洁,眉心干净,哪里是愁眉不展的样子了。”

可这住持却偏偏能说出来自己困扰之事,就好像有人刻意安排他出现,给自己一记警钟一般。

说不准真的是什么得道高僧。

顾云篱叹了口气,昂首看了眼半边阴下来的天,提起裙角走下台阶:“快走吧,过会儿下雨了就不好走了。”

两人匆匆向外走,一边走,清霜一边庆幸道:“还好出门前拿了把伞,一会儿真下来雨,还不知怎么办。”

紧接着,顾云篱便有些怀疑今天出门是不是没看黄历,清霜话音一落,她便觉着一滴雨水滴落在脸上,顺着皮肤便滑进了颈窝。

自然,清霜也感受到了一滴雨丝,她快速地捂住嘴,无辜地睁着两个圆眼,心虚地看着顾云篱。

后者没有多话,无奈地看她一眼,立刻撑开了伞招呼她:“快走吧,晚些就没有马车了!”

走出寺院外,市集中的人都纷纷卷起铺盖车摊,赶着落雨前离开。可供出租的马车已然不多,清霜眼亮,一眼便看见了那最后一辆,立刻便奔向车驾,可刚到车边,一开口,另一个声音便同时跟着她出现:“大哥,我要租这辆车!”

顾云篱撑着伞走近,这才看见林慕禾正站在几步开外的木质廊檐下,静静地等待着小叶。

清霜噎住了,手心里还捏着铜板,刚想一屁股挤开这人,扭头却发现这人正是小叶,她一下子便没了音,转头向顾云篱征询意见。

“罢了。”顾云篱摇头,将清霜递钱的手按了回来,“林姑娘大病初愈,还是让她们先走吧。”

清霜撇撇嘴,乖乖退到了一旁。

“你家娘子大病初愈,不宜出行,回去多为她煮些梨汤败火。”顾云篱忍不住,又轻声叮嘱了小叶一句。

小叶抿唇,眼里看着有些湿润,恍神了一瞬,这才连连鞠躬道谢。

“顾神医,我家娘子的病……”犹豫了半天,她还是问了出来。

“……我自会留意。”这次,顾云篱停顿了良久,才缓缓答。

不知何时,小叶眼角又洇出湿意,她抬手抹了一把:“有顾神医这句话我便放心了,多谢您!”语罢,便向着林慕禾跑去,将她带到马车边。

清霜默默站在一边,和顾云篱挤了一把伞,手指又绞在一起,发愁该如何离开。

耳边传来脚步声,林慕禾走来,这回她似乎是没发现顾云篱在,由着小叶在下面扶着,缓缓登上马车。

可就在刚刚要撩开车帘时,她却身形一顿,有所察觉似的侧首,试探着问了一句:“顾神医?”

吃惊于她的觉察力,顾云篱飞快地眨了一下眼,淡淡回:“林姑娘。”

“天将欲雨,为何还在此逗留?”

“等人。”顾云篱随口胡诌了一句,心照不宣地,她和小叶都不太想让林慕禾知道是自己把这辆仅剩的马车留给她的。

“夏日恐生暴雨,顾神医早回。”林慕禾顿了顿,倒是不疑有他,勾唇又笑,“再会。”

“路上小心,再会。”顾云篱想要招手作别,可一想到她看不见,便作罢将手垂在了身侧。

说罢,林慕禾便转身进了马车。

小叶回头感激地朝顾云篱点头示意了一番,也跟着钻了进去。

车夫扬起马鞭,低喝了一声,催动着马匹带起马车,驶入了车道。

车轮滚动,不消片刻,便带着马车一同消失在了两人的视野当中。

直到身边的喧嚣声逐渐沉寂下来,顾神医这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丝丝微雨已经落在伞面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好像就这般驱散了些许炎热。

“姐姐,咱们怎么回去啊?”地皮已经微微湿润,清霜往顾云篱身边缩了缩,警惕雨滴打湿裙子,问。

这确实是个问题了,顾云篱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佛寺,心想若雨不停就干脆在这借宿一晚罢了,正要开口,就听有人喊了她一声。

“顾神医!”是个女人的声音。

“还真是你!可是没车马回不去了?”女人簪花戴银,一身干练的短褐褙子,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笑得热切。

顾云篱眯了眯眼认真去看,实在没认出这位热情的大姐,倒是清霜识得,咧嘴笑起来跑了过去:“六娘子!”

六娘子?医馆每日看诊的人数众多,顾云篱性子冷淡疏离,不喜与无关的人交际,自她出世救过的人太多,什么“含娘子”、“月娘子”叫得都忘了谁是谁,就更别提这位了。

“回镇子里去?走吧,我这车里还容得下人,一道捎你们去吧!”

车内简朴,但却雅致地焚香,时今豊人不论王公布衣都爱附庸风雅,这倒并不稀奇。

那六娘子似乎采买了不少东西,在外面打点,车内便只剩下两人。

顾云篱盯着那小香炉许久,只觉得这味香甚是熟悉,便问起方才热切打招呼的清霜:“你倒还记得她,我却没什么印象了。”

清霜正摆弄那小桌上的六角香囊,闻言回她:“姐姐只管治病救人,记不得也是正常,我也并非都记得,只是这位有些印象深刻罢了。”

“印象深刻?”

“你都忘啦?”清霜坐正,“三个月前师父正要引我们去交趾国引药材,却收了封来信,正是这位六娘子的,只是那时咱们急着去接引,是而礼貌回绝了。”

“那信里说了什么?”

“哎,姐姐可还记得,刚来江宁府时在那乐府司救下的那群人?”

乐府司,乃是东京教坊司分设于地方的教坊分处,江南之地,这样的地方更多,然而,明着说是为了王公贵族家置办筵席拨弄风月才遴选的乐工,私底下,却有不少可怜无辜的女子深受其害,被用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被掳去了更不见天日的地方。

这是极为阴私的事情,多年来,朝廷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说到这里,顾云篱总算记起来些事情了。

那位六娘子,正是因冬时过了,手指生冻疮废了不能弹奏的乐工,被当作垃圾一样从乐府司里赶了出来,与她一道的,还有不少人,冰天雪地的,那么一大帮瘦弱伶仃的乐人被扫地出门,冻死的冻死,重病的重病,好不可怜。

她们途径那处,见了这群人,终是于心不忍,便在破庙里为她们诊治。这位六娘子性子比余下人泼辣些,更像是领头的,也只是手指生疮。

医治过罢,想着她们被赶出来,没有依靠,更无处吃饭,就索性教她们制香,在如今这人人爱香的世道,也能换些零用不至于饿死。

之后的事情,顾云篱便无从得知了。

“信里说,她们因着姐姐给的香方子,赚了些钱财,如今也有了容身之所,正想着越做越大呢,便想报答姐姐当时之恩。”

眨了眨眼,顾云篱有些惊奇,没想到随手善举,便救了这么些人,当真是造化无穷。

“报答便谈不上了,”顾云篱看着那尊小香炉,总算记起这熟悉感的来处,“我也只是教个法子而已,赚再多,也是她们自食其力。”

“……”清霜沉默了一瞬,“真不要啊?”

顾云篱淡淡看了她一眼:“她们本就不易,我们平日行医,也足够吃喝了。”

清霜只得嘟囔着应了一声。

话毕不久,那六娘子便折返回车上。

再看她的样子,已看不出先前的狼狈,见她上来,顾云篱也只是轻轻点头示意,并未有想再叙旧的意思。

感谢营养液~

清霜:要不咱还是要点吧?T T(翻翻小钱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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