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朗读

迟星拿着那本书,忐忑不已。

他的脚步很轻,生怕惊扰到这间屋子。

每走一步,都离那人近了一步,迟星有点慌,希望他喊停。

秦伯说每个月圆之夜,少爷的痛症就会发作,希望他用声音疗愈为少爷缓解痛苦,可是究竟要怎么做,秦伯并没有说。

这让迟星心里很没底。

而温泉那边听起来非常平静。

迟星有一种菜鸟实习生被老板叫去办公室的既视感。

走到悬索桥边,一阵旋风从崖底吹上来,将他的校服吹成了风帆。

迟星扶住栏杆,垂眼看去,脚下是百丈峭壁,崖风阵阵,白浪滚滚,饶是他不恐高,此刻也有点发怵。

为什么有人要将房子盖在这种地方?这莫非就是有钱人的特殊喜好。

迟星无法理解。

温泉池那边,静得犹如无人存在。

迟星能感觉到那人的目光。

他的心砰砰砰跳着,不知是因为这峭壁,还是因为那人的目光。

“你在害怕。”

“没有!”迟星当即否认,不想让对方觉得自己胆小,无法胜任这份工作,协议虽然签了,但双方如果不满意是可以中止的。

也许对这位少爷来说不算什么,但迟星真的很需要这笔钱。

如果这一次算试用期,迟星希望能让甲方满意。

“害怕就不必勉强。”

“不勉强,我可以的。”

“站那别动!”

隔着氤氲水雾,迟星瞥见一段白玉雕刻般的高大身影从池中站起来。

迟星一惊,脸红了半边,忙挪开了目光。他不是没见过男性的身体,在学生宿舍也常与室友“坦诚相见”,但此时不同。

正忐忑间,一个穿着丝质睡袍的男人身体靠近,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他面前。

“手给我。”

迟星一惊,紧张到握起了拳头。

少爷也不等他回答,握住起他的手腕便走。

他个子高,走得很快,迟星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月光刚好到了最明亮的时候,冷白的光洒满整个山巅,似深远的油画。

悬浮桥裹着薄雾,如横于天幕间的一道银河。

少爷牵着迟星,走过这星河云雾。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在走完那段桥的瞬间便甩开了迟星的手。

似乎那是个烫手的山芋。

迟星呆在原地,看着那位少爷大步走到一棵花树下。

他转身看迟星时,迟星惊得低下了头。

“过来一点。”这次是命令的语气。

迟星挪了几步。

“现在,回答我几个问题,”少爷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你爱哭吗?”

“……”

迟星有点懵。

他不明白这位少爷为什么关心他爱不爱哭的问题,难道不应该问他跟工作相关的问题吗?比如秦伯说的声音疗愈。

“在你小的时候,你爱哭吗?”少爷补充道。

“不爱哭的。”迟星垂眸道。

爷爷说过,哭是最没有用的行为。可是自爷爷去世之后,却不知为何,似乎打开了泪腺,最近都哭过两回鼻子了。

大约哭也是会上瘾的。

希望被关注,希望被心疼。

迟星忽然想起送爷爷上山那晚,也是他十八岁生日那晚,那个曾经短暂出现在他身边给他安抚的神秘人。

“你爷爷是谁?”

“他是个普通的手艺人,一辈子没离开过石南村。”迟星说道,“他是个好人。”

“他待你好吗?”

“很好。”

少年手里拽着本书,低头站在那里,像一只浑身戒备的小动物。

“回答问题时,为什么不看我?”

迟星心中一颤,感觉到一种威压。

“你怕我?”

“……”

空间逐渐凝固。

忽而,山钟大作,连响三声,惊起满岛鸟雀。

很快,门铃响了。

“进来。”少爷说道。

大门打开,桥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少爷。”是秦伯的声音。

“何事?”

“双塔里的东西跑出来了。”

少爷眼中闪过寒意,气温瞬间降了几度。

秦伯恭恭敬敬站在那里,不敢吱声。

“带他回房间。”

“是。”

少爷走了,留下迟星拿着那本书站在风里。

风翻动着书页,哗哗作响,迟星一时不知该如何动作。

“请吧。”不知何时,秦伯已来到迟星身边。

“秦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吗?”

“你不必担心,我们会处理的。”

秦伯带着迟星走另一条路离开,在经过长廊时,迟星突然发现,廊柱上盘桓着的雕龙,都不见了。

“那些柱子……”迟星的话还没说完,秦伯就打断了他。

“小山,带他回房间。”

小山点头。

“呆在房间里,不要乱跑。”秦伯嘱咐道。

迟星被推进了电梯,秦伯匆匆离去,小山按下了F2。

电梯“嗖嗖”而下,小山笔挺地站在电梯按键那一侧,像一尊冷冰冰的雕塑。

“叮!”

F2到了。

电梯打开,小山伸手挡住梯门,请迟星先出去。

迟星说了声谢谢。

小山磨蹭了一会,待迟星回头看他时,他已经大步走来。

“这边。”小山终于开口说话。

迟星注意到小山不大正常。

之前的小山行动都是机械似的一顿一顿,而这个小山动作流畅。

两人拐过一个弯,忽听得水声轰隆。前方是一挂白瀑,通天白练从崖顶而下,似星河垂落。

迟星突然觉得不对劲。

“不是回房间吗?”迟星问道。

小山停住了,他转过身来,笑得阴森森的:“这就是你的房间。”

“你不是小山!”

“小山”诡异笑道:“这里水声大,没人会听到你的惨叫声。”

几乎是本能反应,迟星撒腿就跑。

迟星听到身后有东西在追他,一会在地上,一会在空中,像夺命的鬼。

这都是些什么呀?不是说跨过火盆岛上的东西就不会找我麻烦了吗?

迟星慌不择路,开始在这座巨大庄园的第二层四处乱蹿。

这一天真是太难了,迟星觉得自己时刻在逃命。

忽然左臂传来一阵疼痛,那东西抓破了他的衣袖,迟星奋力一挣,衣袖撕裂。

迟星裸着半只胳膊,没命地跑。

他还不想死,他开始大声呼救:“救命啊——”

随便来个什么,救救孩子吧。

前面是断崖,无处可逃了。

迟星有点绝望。

要不要跳?这里是第二层,跳到水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秦伯说过,无论何时都不要私自下水。但此刻生死攸关,没得选择了。

迟星起身一跃,以一种赴死的心态。

忽的在半空中被人拦腰搂住,拽了回来。

他落入了一个结实的怀抱。

“别看。”一双温暖的大手遮住了迟星的双眼。

是少爷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迟星眼前一片漆黑,心里却被一种叫做安全感的东西填满。

“砰!砰!砰!”

枪连续响了三声,随后是触地号天的惨叫。

很多人涌了过来,人声噪杂,少爷依然没有松开迟星。

迟星就这样被他拥在怀里,捂住眼睛,像护小孩一样护着。迟星从未与人如此亲近过,记忆中,爷爷也只有在他很小的时候会将他举在肩上玩。

“少爷?”是秦伯赶来了。

“带走,清理干净。”少爷的声音很冷。

“是。”秦伯领命。

“等等,”少爷又叫住了他,“将他的房间换到顶层。”

“这……”秦伯有点犹豫。

“去办就是了。”

“是。”

待四下恢复平静,人声退去,少爷终于松开了迟星。

迟星的眼睛,还有他的腰,都脱离了少爷的手。他忽然陷入一种莫名的虚空。

直到少爷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

“知道刚刚有多危险吗?”这声音非常冰冷,不带温度,完全不似方才那一刻的温柔。

判若两人。

迟星睁开眼,少爷已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

月光落在少爷身上,他冷白的皮肤在月光下泛着玉石的光泽。

廊下铜铃叮当响着,拦下一道摇摇晃晃的虚影,投在少爷脸上。

迟星看不清的他的表情,却也一时忘记了呼吸。

少爷比想象中还要高大挺拔。

明明年纪轻轻,却有一种穿透亘古岁月的沉静。

他五官精致浓烈,眉眼中藏着让人不敢直视的贵气,每一寸线条都完美得如同一件雕刻艺术品。

他的模样与迟星之前想像的病怏怏的病人完全不一样。

迟星多少有点震惊,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为何眉间却缠着阴云。

迟星有一种脱离现实的割裂感,想起刚才少爷的话,以为他在说跳崖的事情。

“我会游泳,不碍事的。”

“还有,谢谢你救我。”

“你不应该来孑岛。”少爷突然说道。

迟星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们取消合约,”少爷看着迟星,深邃的眼睛犹如一汪深潭,笼着一抹薄雾,他的声音比之前更加冰冷,“明天一早,送你离岛。”

是我搞砸了吗?

迟星紧张起来,不知为何,他不想终止这个协议,不仅仅是为了那笔钱。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的,少爷。”

少爷。

他叫他少爷。

少爷眼中闪过一丝微光,浓密的睫毛颤了一颤,他问道:“你可以什么?”

“秦伯说,你需要我的声音,”迟星咬咬唇说道,“声音疗愈,我可以的。”

少爷侧过身子,看向迟星的眼睛,用一种危险的表情问他:“知道我要你做什么吗?”

迟星手里还拽着那本《瓦尔登湖》,他紧张说道:“朗、朗读吗?”

少爷停了片刻,而后冷笑一声:“天真的小孩。”

迟星再次陷入困惑。是我理解错了吗?秦伯希望我能用声音为少爷疗愈,少爷让我取下来这本书,如果不是朗读,难道还是要表演吃书不成?

少爷冷声道:“所有人都可以叫我少爷,你不行。”

迟星不解:“为什么?”

少爷朝迟星走来,一点点逼近他,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冷:“如果不知道要叫我什么,那就叫我的名字,方泽。”

方泽。

迟星听到自己心里如玉珠落地的一声响。

天快亮了。

方泽看了一眼渐渐西垂的明月:“跟我来。”

“……,好。”

方泽走在前,迟星跟在后,他的脚步还是那么快,迟星几乎是小跑着才能跟上。

整座庄园里空无一人,之前那些人声与脚步声也不知去了哪里。

终于,方泽在一块悬空伸出的巨石前停住。

这块巨石如同从崖顶向天空伸出的一只佛手,凌空而立。

巨石前方有座独自矗立的灯塔。

一片漆黑。

夜风卷起银色浪花拍打着黑色礁石。

孑岛浮于一片幽蓝湖水中,如遗落人间的宝石。

“砰”的一声,灯塔亮了起来。

光柱扫过两人的脸。

“不是要朗读吗?就在这里,读到天亮。”方泽的表情近似于无情:“现在就读,读给孑岛听!”

迟星握紧手里的书:“好。”

如果今晚是正式工作前的考核,迟星不允许自己失败。

可是看到这位大少爷的表情,迟星觉得自己的情况不太乐观。

迟星觉得自己大概是惹他生气了。

迟星翻开一页,是他很喜欢的一段。

“那,我开始了?”

回头去看,方泽已经不见了。

空留迟星一个人站在这孑岛至高处。

迟星揉了揉眼睛,不敢耽误,徐徐念道:

“早晨只是时间的流逝,而不是真正的破晓。导致我们闭上双眼的阳光,对我们来说就是黑暗……”①

念完一段,迟星停住问:“这样可以吗?”

风呼呼刮着,当然没有人会回应他。

迟星不知这样对不对,只能一字一句念下去:

“只有在我们醒着时,天才是真正的破晓。日出未必意味着光明……”②

日出未必意味着光明,对有些人来说,反而是黑暗。

这寂静的黎明时分,迟星清亮的声音在崖壁与山谷间来回游荡,像错落时空给予的回音。

迟星渐渐进入一种魔怔的状态,他一页又一页地朗读着,停不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坠入湖中,东方的天空泛起了粉色霞光,像少女羞涩的脸。

迟星的眼皮开始打架,声音越来越小,语速越来越慢,终于在念完一个句子之后,倒在一个怀里,睡着了。

迟星梦见自己变成一片羽毛,在月光下幽幽飘着,没有实质,亦无归宿,一只温暖的大手托起了他,将他捧在手心里,浅浅的呼吸拂在他身上……

*

第二天中午,迟星在陌生的房间醒来。

床头放着那本没有读完的书,书中间夹着一支书签,书签上写着一行漂亮的钢笔字:白天我不在,睡够了就自己去玩。

——

①②:出自亨利·戴维·梭罗《瓦尔登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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