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失望者

只用动动嘴皮子就可以把自己苦干很久才能得到的钱拿到手,张如山心情大好——虽然一想到这笔钱来自王溪和那种怎么看都不靠谱的家伙时心底还是有点不舒服——但想到不用在肖亦坤手下待,还能和周小娅远走高飞,他巴心不得。

不用向对方要钱,自然也不必保护王溪和,他满脑子都是和周小娅团聚的情形——先带她离开津海,找个安静的小城市吧,但不要回西川了,再往南走住在雪山里也不错……算了,还是先接到周小娅再和她商量也不迟。

正胡思乱想着,张如山听见王溪和说:“张如山先生,相聚就是缘分。如果你遇到麻烦,可以联系我,我愿意帮忙。”

张如山瞥她一眼,对方正递给他一张粗糙的名片,和肖亦坤手头那张一模一样。这么冒冒失失的人靠不住的,更别说能帮忙了,自己帮她还差不多。张如山一口回绝:“不必了。”

“别客气嘛,拿着。我和你还算外人吗?”

张如山听了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谁跟你客气了?你帮得上忙吗?不需要我帮你都算好的了。”

“唉,孺子不可教也……”王溪和故意夸张地摆摆手说,“你干这一行这么多年,连这点原则都不清楚吗?”

“原则?什么原则?”

“你好好想想。给你个提示:踢足球也需要这样的原则喔。”

“先管好你自己吧。”张如山没了敷衍卖关子的耐心,不屑地扬长而去。

离开王溪和的住处,张如山先回自己的公寓洗了澡换了衣服——一身西装也睡得皱巴巴了,这样见周小娅不好——精心挑了八成新的运动卫衣和牛仔裤穿上,把冒出来的胡茬清理干净。本来想带上之前从朱建豪家拿的名牌包当见面礼,想想还是算了。他不想背那个又脏又旧的大书包。

并且以后有的是时间把礼物给周小娅。

等他收拾完毕出门,坐上地铁才勉强平静下来。这时候应该拿出翻盖手机看看照片,但想到昨晚不愉快的经历,还是拿出备用的智能机当“代餐”。刚开机不久,便接到肖亦坤的电话:“收拾掉那个女侦探了么?”

“没有,”张如山忍俊不禁,“不过,肖老板,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肖老板——我以后再也不会给你干活了。”

“哟,小崽子心情蛮好啊。”

“肖亦坤我告诉你,我已经攒够钱了,马上我就亲手给你,我们两清了。我告诉你,我立刻要见到周小娅,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哦?是吗?”肖亦坤似乎也在嗤笑,“那好,你来吧,我在我办公室等你。”

挂断电话后张如山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也说不出所以然。点开手机新闻,亚冠社区七夕联欢会,三名学生醉驾撞山致死,下面这条则比较吸引眼球:花季少女殒命酒吧街某快捷酒店内,死者身份是居住在津海市鱼刀县的女性林珍珍(19),目前警方确定犯罪嫌疑人为与林珍珍同房过的马海洋(24),是一名公司职员。

照片上的年轻男人有一张普普通通的怂脸,甚至可以说傻得有点儿淳朴,真不知道这家伙怎能鼓起勇气杀小姑娘,手法还这么变态残忍,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丧尽天良。小姑娘生前的照片虽然打了马赛克,但聊胜于无,看得出来算是个清纯的邻家女孩,真不知道那家伙怎能下得去手。张如山相当唾弃这种男人,本事没有就挑弱的下手。刷了刷评论区,一波网友在骂不要靠近“普信”男会变得不幸,另一波又在鼓吹受害者有罪论女生也不是好东西——总之这些网站和媒体最喜欢制造对立炒热度吃人血馒头。不过还有一小半开始把这件案子和之前几起本市的女学生被害案联系在一块儿,但可惜逻辑天马行空,无法自圆其说。

刷了一会儿实在没意思,正好也到下车的时候了。办事处在一座颇有年头的商铺楼四楼,一楼是便利店面馆之类的,二楼是美容院,三楼是补习班,这样四楼在广告牌的人来人往的簇拥下不起眼起来。

事务所门口中庭坐着几个西装壮汉正聊天,应该是肖亦坤的手下,见到提着沉甸甸手提箱、收拾得清清爽爽整整齐齐的张如山有点发懵:“先生,你走错了,补习班在楼下。”

好在有人终于认出来,小声提醒同伴:“你没长眼睛吗?那是肖老板手下那个,那个叫张如山的杀手——他不是闹翻了吗?怎么回来了?”

张如山没吱声,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肖老板办公室,哐当一声把手提箱丢在肖亦坤面前。

“肖亦坤。”

肖亦坤正坐着喝茶,没看他一眼。

“这是欠你的五十万,现金。我们两清了。”

肖亦坤一声也不响。

“这些都是钱,你可以数,绝对是够的。我现在可以是自由身了。”

肖亦坤一声也不响。

“现在,把周小娅还给我。”

一直气定神闲的肖亦坤终于从那保温杯上抬头斜睨了对面的男人一眼。张如山这小子居然还和十八岁的时候一样……一样干净。骨子里就是干净的。出淤泥而不染。

但并不是所有人在淤泥里沉浮了那么久还可以这么干净。

“肖亦坤,你别装哑巴!”

肖亦坤讥笑道:“你打扮得这么青春范儿,是给谁看啊?”

“你没哑。”张如山能感觉到自己的耐心如香炉灰烬,燃烧和崩坍都是安安静静的。

“张如山,”肖亦坤少有地喊了他名字,“我问你,你的钱是拿来干什么的?”

明知故问。

“赎身,我和周小娅。利息全都算在里面,你还想怎么——”

肖亦坤笑着打断:“你就这样替周小娅做主了?”

“她是无辜的,不该待在这个污水坑。”

“那你知道她本人怎么想的吗?”

张如山一时语塞。

肖亦坤似乎对张如山茫然的表情十分满意,冷笑道:“算了,还是让她自己来讲吧。”

“她……来了?”

肖亦坤玩味的目光越过自己,指向自己身后。

张如山回头,看到身材姣好的年轻女孩站在门口:“……小娅?”

“Jenny,你自己和他说清楚吧。”肖亦坤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房间。

被眼泪浸泡过的视线再次聚焦。

齐肩短发,白皙的小尖脸,唇边和锁骨的痣,和十八岁那年一样可爱的笑容甜美得叫张如山心碎。虽然略显暴露的衣着和精致的妆容更显得成熟,但一看就知道是他朝思暮想、渴望团圆的周小娅。

张如山看呆了,想说什么,却听见对方甜甜笑着先一步开口:

“张如山,你也有今天?!”

*

当那张既不像陈渊又确实是陈渊的脸在网络上和电视上被疯传时,陈渊本人正在小巷子里试图找地缝钻进去。但这水泥森林里没有地缝,他只能躲进暗巷里,以垃圾杂物暂时掩护自己。

陈渊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上一秒还在和漂亮的兔女郎姐姐开怀畅饮,不知道什么时候断片了,下一秒醒来时自己早就在酒店了,身边还有个女孩——死的,吓得连忙穿上衣服逃出来。

真的是自己干的吗?

不可能吧?陈渊发誓自己长这么大以来连女生的手都没碰过,遑论把女性拉进房间还害她性命。但现在他的脸已经宣扬开了,他也开始怀疑醉酒的自己是不是怨灵上身杀了人,比如把女孩子当成了当年的校医或者校领导——

不对。

陈渊想起那个死掉的女孩和他最后见到的那个陪酒女不一样。惨遭毒手的女生长得还行,但有点稚气未脱的样子;而那个兔女郎是明艳动人的漂亮大姐姐,身材也要好些,一颦一笑毒药般勾人心魄。

——我一定是被陷害了。

陈渊痛苦地蹲下抱头,蹲下的间隙却有张纸片从裤兜弹出,飞到垃圾袋上停住,露出“夏夏便利店”的字样。判官,夏楠——他一定有办法!

本来想打电话问问,但担心手机会暴露定位,干脆当个“不速之客”好了。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陈渊终于获得一点勇气,驱使着自己朝名片上的地址找去。

夏夏便利店离陈渊的位置不远,就在津海小企鹅幼稚园对面,步行即可到达。从外面看,装修和对面幼稚园的风格一致,粉墙蓝地板有成为网红打卡地的潜质。但可能位置偏僻人流量少,店铺门脸也小得抠门,也不像其他便利店会把冰柜饮料什么的放在门外招揽客人,陈渊花了很大功夫才找到。此刻玻璃门上挂着用水彩笔画的“CLOSE”,但门没锁,里面的灯光也亮着,陈渊直接推门进去。

“对不起我们现在关门了——陈渊哥哥?”

那个看似无害的小女孩正在收银台上写作业,陈渊记得她的名字,好像是是夏可欣。收款机上端盘踞着一只眼熟的田园猫,本来正在呼呼大睡,惊醒后一直盯着陈渊。

“小妹妹,夏楠先生在哪?”

估计刚在清理货架,夏楠那看似憨厚的脸从货架后冒出头:“这不是陈先生吗?”

“夏先生,请你帮帮我!”

夏楠从货架上拿了瓶冰镇饮料给陈渊,自己也开了瓶乌龙茶喝起来:“别急,陈先生,慢慢说。”

喝了冰镇气泡水,陈渊慢慢平静下来,把从昨晚到今天早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给夏楠说了。

“事情……就是这样。”陈渊说完,长叹了一口气。

夏可欣同情地插嘴道:“真倒霉啊。”

“是啊……”倒了八辈子血霉了。陈渊觉得自己的人生早就毁了。

“我今天也看到了新闻,你一定被陷害啦。”夏楠说。

“所以夏先生一定要帮我!”

“啊这……”

“拜托了夏先生!我真的需要判官帮忙!”见夏楠面露难色,陈渊带着哭腔,“我有钱!我刚刚发奖金,你们要多少报酬都可以,我给得起!”

夏可欣狐疑地接过陈渊的银行卡在收银台的POS机上一刷,余额确实客观。夏楠道:“好吧,这个委托我接了。我看陈先生也没地方可去,先在我店里待着吧。”

“躲在这里吗?警察不会上门来查?”

“暂时不会,我有个朋友,她和一个刑警关系还可以,打声招呼就是了。”

“万分感谢,夏先生!”陈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在他眼里,面前的中年男子无异于观世音,而乖巧微笑着的夏可欣就是童子。

夏楠扶起他:“叫我夏楠就是了,陈先生不必太客气。”

“好……那个,叫我陈渊就好了。”

“话说回来,像你这样的普通人怎么会进人力服务公司呢?”

“公司想要履历干净正常的人……”陈渊彻底放下防备,把自己从面试到训练的一系列经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对方。

听完后夏楠苦笑道:“真是多灾多难啊。”

陈渊问:“那楠哥又是怎么入行的呢?”

“说来话长了……”夏楠喝了口水果茶,陷入回忆,“我父亲曾经是缉毒警,在我上大专时被打击报复遇害,下手的是毒贩派遣的雇佣兵。为了复仇,我决定,买凶。”

陈渊心里一紧:“那毒贩——”

“并不是,我还没有那么大能耐——大专毕业攒够钱后,我买凶了结了那个雇佣兵和他的同伙。大家都说复仇没有意义,是在折磨生者和死者,但大仇得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感觉我今后随父亲而去也死不足惜。”

“但是……你没有。”

夏楠苦笑着降低音量:“我是为了可欣。”

“夏可欣是你女儿吗?但你那时候不是刚大专毕业吗?”

“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夏楠望着不远处一遍撸猫一遍写作业的小女孩,眼神里溢满了罕见的慈爱神色,“我在那个杀死我父亲的雇佣兵家里发现的。她当时藏在床底下,遍体鳞伤,皮包骨头。我本来想杀了她封住她的嘴,她却说谢谢你杀了那两个恶魔。她当年才四岁啊,那怯生生的音色和坚强的神情像落入凡尘的星星,但星星被这群恶魔打碎了,我的心也碎了……尤其是她小声说,谢谢叔叔,干掉了她的‘养父’们。我便不由自主带她回家,给她洗澡吃饭穿漂亮衣服。”

“啊……”没想到内情如此,陈渊有点意外。

夏楠眼眶湿润,自责道:“可欣这孩子从小就聪明,聪明得有时候让人心痛……她看上去乖乖巧巧的,但心里比谁都门儿清的,和我们这种亡命之徒走就永无回归日常生活的可能了……所以她才这么卖力跟我工作,生怕拖累了我。”

陈渊听着夏楠深情款款,自己却越来越感到呼吸困难、天旋地转。

他想到自己也和夏可欣一样,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迫踏进这方深不可测的烂泥,陷入永世不得善终的命运,就算再怎么厌弃,终究注定走向通往地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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