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去检查伤势,但王溪和没拉着张如山去医院,而是直接回了那个兼职侦探事务所的家。电视里还放着英超足球赛,衣服还是脏乱差地丢得到处都是,不过昨晚的垃圾已经清理了,看上去勉强能算有进步。
“你先躺着休息一会儿,我喊了家庭医生上门。我准备下楼顺便买点吃的喝的。你喜欢阿华田是吧?”
张如山没力气回她的明知故问,迷迷糊糊在沙发上合了眼。极度疲倦的时候,大脑停止转动,唯有耳朵还在清醒着。
窗外有小吃店揽客。水饺锅里的高汤煮得冒泡。学生的自行车穿过街道时叮当响铃。楼梯口的白蜡树上住着叽叽喳喳的小鸟。谁家的小猫挨家挨户跳过窗台,得意地喵喵叫。
这些都是人间的声音。
刚才的杀戮和搏斗应该属于地狱。
张如山努力睁开眼,风穿过阳台吹鼓印花窗帘,阳光从帘子缝隙钻过来,一部分折射在卧室门口的珠帘上散发彩虹色细碎光斑,另一部分化作直线越过电脑桌和木地板延伸,落在自己的脸庞上,把眼睛照成半透明的琥珀色。
究竟这片刻的平静是真实,还是刚才刺激的杀戮?哪个才是生活的常态?
张如山不知道。他能感觉到阳光在释放热量,蒸发掉眼角的湿润,也意识得到自己的脊背和脖子仍然隐隐作痛,留下淤青。
两者都是真实,两者都是生活,但他却对当下的现实无比感激。就像是长期蛰伏在淤泥中,他终于浮出水面,闻到了新鲜空气,看见了太阳。他庆幸长期的蛰伏并没有退化他的视力,他还能享受如同新生的狂喜。
但自己……还是没有彻底摆脱泥潭。
他拿出王溪和还给自己的手机,看着屏幕上依然笑靥如花的周小娅,心里一阵绞痛。
他记得之前看书看到黑塞还是谁说过,和深渊待久的人也要小心自己变成深渊。但书上没说如何把变成深渊的人变回来……
心里有声音在暗骂自己为何在自我感动。为了她卧薪尝胆忍辱负重,为何还会落得被抛弃的下场?自己从刀尖上换来的钱,全进了组织的腰包!
他现在想通了,不是所有人都是意志坚定的,在诱惑面前,人人都是周小娅——不,她现在的名字是Jenny。
茶马古道会派你来亲手杀掉我吗?
想必就算亲自下手,现在的你也不会留情吧。
张如山再度闭上眼阻断视觉,被扑面而来的人间音响感动。无论如何,只有能抓住的当下是真实的,只有这一方暂时属于自己、堆着带着另外一个女孩的气味的毛绒玩具和衣物的沙发是真实的。
张如山抱着那些衣物,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被王溪和的气息淹没了。王溪和的味道带着淡淡的奶油甜味。不是奶油蛋糕浮于表面的甜,是奶油浓汤加肉桂粉和胡椒的甜味,带着桀骜不驯的辛辣气息。不过,眼下的环境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霉菌味,像是时间沉淀后留在沙发间隙的气味化石,让张如山的意识不至于太过飘离现实的引力。
张如山想,这间屋子的主人是怎样一个奇怪的女孩啊。这就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吗?
“我回来啦。”王溪和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坐着了?好点了是吧?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张如山看见举着达美乐披萨外卖盒和阿华田的王溪和,以及侦探身后的年轻男孩。后者没穿那件洗得发白的绫波零,换了件八成新的明日香。
王溪和放下饺子介绍道:“这位是舞动妖姬,你可以叫他石镇涛,他是一名情报贩子。”
石镇涛笑道:“真巧啊,传闻里反杀组织的所谓资深杀手就是你啊。咱又见面了。”
“是你!”张如山认出对方就是那个“偷”自己手机的人。
“我没偷,我只是拾金不昧而已,并且最后——也物归原主了嘛。”石镇涛吊儿郎当地说,“倒是你啊,张如山是吧?你这么冒冒失失还乱发脾气,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中年离婚下岗发福一股怨气的大叔看不顺眼就无能狂怒。”
“你——!”
眼见着张如山不顾伤势要冲上去揍石镇涛,王溪和连忙打圆场:“别吵了,老石你既然要跟着我来就说正事,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看在溪和学姐的面子上先不跟你计较,”石镇涛依然是那副欠揍的嘴脸,“小山啊,现在茶马古道的人气疯了,正在找最厉害的杀手准备干掉你。”
这他妈什么奇奇怪怪的外号?张如山嘴硬:“好啊,我叫他们有去无回。”
石镇涛从大号背包里拿出游戏笔记本:“连自己的手机都丢三落四,还怀疑别人的家伙,还是先好自为之吧。”
“——你个死宅!”
“哇塞,喷气式发动机还好意思说别人死宅呀?先管好自己再说吧。”
眼见着两人又要像炸毛的小猫一样扭打起来,王溪和把阿华田拍在茶几上镇场:“老石,赶紧说正事。”
“嗨,看在学姐的面子上……茶马古道和黄亮最开始并不算同一赛道的同流合污,有联系最早是在溪和学姐那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左右,但正式合作的时间,从数据上看还不清楚。”石镇涛推推眼镜。
“不过现在清楚了,”王溪和拆了包麦芽奶吸溜,“黄宇睿是黄亮的儿子。黄亮手下的杀手团队在为黄宇睿的某件事情善后,途中受茶马古道的委托解决张如山,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们已经达成了合作的交易。”
“黄宇睿一定是干了不干净的事情才会需要善后,所以我顺着去查了他们学校的内网和论坛贴吧看看关于他的风评。”石镇涛嘴角上扬,“有趣的是,明面上看不出来有问题,但后台是大量的删帖记录。所有说黄宇睿私德不修、生活糜烂的帖子都被删掉了,但并不是论坛的管理员操作,而是更高级别的管理者,甚至黑客。”
“这也是善后的一部分吗?”王溪和问。
“应该算是。果然我看到了有个删帖记录,是表白墙,有人想认识一个妹子,附有照片,但刚发出去就被强行删除了。”
照片灯光昏暗,应该实在夜总会拍的,VIP包厢里坐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身边有个女孩子在敬酒。王溪和说:“这不是臻享会馆吗?女孩儿身边的男人很像黄宇睿啊。”
“现在这张照片除了黄宇睿,剩下的人全死了。”
“什么?”张如山皱眉。
“妹子前几天失踪了,另外三个男生死于今天凌晨的车祸——看了新闻吧?”
“既然女生的死和黄宇睿有很大关系,”王溪和咬着吸管,“那我们可以大胆推测下——前一起和今早上这起案子,是否也和黄宇睿有关系?”
张如山没跟上王溪和的思维,石镇涛倒是反应过来:“也是女生失踪案和今早的酒店女尸案?没想到学姐也看网上这帮闲人福尔摩斯瞎推理啊。话说今天早上的案子不已经结案了吗,案情简单,凶手叫马海洋,正在搜捕中。”
“马海洋只是个刚入职的公司职员,也刚刚到津海来,一是不可能冒失犯下这种过错,二是他也没理由为黄宇睿善后,我猜他只是太倒霉被杀手团伙拉来顶罪的。这样大费周折,当然是为了包庇真凶,犯罪界不相信巧合。”王溪和思考着,突然对石镇涛说,“老石,你查得到那家案发酒店的监控吗?”
“我试试。”
张如山瞪着石镇涛贴满卡通贴纸的面板:“原来是黑客啊。”
“所以小山小心点儿啊,小心我把你们家小爱同学黑了,给你半夜起来放《新宝岛》。”
“死宅你再敢这么喊我我先把你脑袋拧下来。”
“老石搞这些一向很行的。”王溪和不禁想起某次石镇涛把南京路上的红绿灯控制住,一路亮了十多分钟的红灯,原本就堵得要死的CBD简直像是大型3D停车场——还好自己那天坐的地铁出门。
“学姐你要看多久的?”
“我看一看案情通报。前台目击者的证词是一点半,那就从一点十分开始吧。你放八倍速,要快一点。”
“遵命。”
三人坐在沙发上,屏幕前凑着三个全神贯注的脑袋。
“看,这个穿T恤短裤的就是马海洋。”石镇涛小声提醒。
马海洋被一个高挑漂亮的女招待搀扶着进了酒店,即使是不甚清晰的监控录像,很容易看出当时的马海洋已经醉得不省人事。
王溪和和石镇涛异口同声:“林夏子!”
“林夏子是谁?”张如山一头雾水。
监控时间大约半小时后,一个高大的中年大叔从停车场方向进来,拖着旅行箱进了旅店,没有登记也没有询问前台。像素太差,这人又戴着口罩,根本看不清脸。
“学姐,是薄翼,还是李一承,还是狄克·唐纳普?”
“中年男人,可以排除薄翼。我个人觉得是李一承,狄克时间上冲突了。”
死宅和王溪和又在进行加密通话。
局外人张如山的眼睛几乎要贴上屏幕,有点失望:“看不清脸。”
王溪和:“我说杀手先生。”
“怎么了?”张如山疑惑地离开屏幕。
“你靠得太近了。”
废话,我不是移开了吗?
张如山还想反驳,扭头却几乎碰上王溪和的脸,鼻息交融的瞬间,张如山红透了脸。
石镇涛捂住眼睛扭到一边怪叫起来:“夭寿啦,七夕节给我看这个?”
“都给我闭嘴。继续。”王溪和敲敲茶几,不理会脸通红的张如山和唧唧歪歪的石镇涛,“箱子装得下一个身材比较小的人……如果继续大胆猜测,第一现场并不是这里。”
过了一个小时,刚才的陪酒女郎和中年男人带着行李箱离开了。果然,早上六点过,那位名叫马海洋的倒霉蛋张皇地跑出酒店,面如菜色,手忙脚乱,衣衫不整。
“看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如果马海洋那小子的确色胆包天,出来时并不会有这样的神情。这样匆忙害怕,一般要么是过失杀人,要么的确是无辜的,被吓坏了。”
“他们这样坦然,被监控拍下来居然也不害怕,看来他们知道就算被拍到脸也没事,有人为他们撑腰。”石镇涛补充。
张如山恍然大悟:“我明白了,茶马古道在其中为他们牵线搭桥。他们给这些人女孩子,这些人又给他们什么呢?”
“长远来看,庇护,安全,人脉。”石镇涛答。
“但这不是公平交易……这不合理。”王溪和否决了石镇涛的想法,“替茶马古道,对张如山下手。”
“我?”张如山没反应过来。
“这样就说得通了,不愧是溪和学姐!”
“说清楚啊,关我什么事?”
“老石你帮了我们大忙,真是谢谢你,如果有新发现需要你帮忙我会联系你的。”
“没问题,学姐太客气了。”看来这俩彻底把张如山丢在话题之外了。
“还有怨妇小山先生,”石镇涛离开前对一脸莫名其妙的张如山笑道,“抱到我和溪和学姐的大腿简直是你祖坟冒青烟的福气,你马上就能脱身了。”
“脱身?你把话说清楚!”
王溪和关门:“你乖点啦,别在医生到来前造成二次伤害啊。”
“我……”明明和肖亦坤斗嘴时伶牙俐齿,对着面前这个城府深沉的小侦探为什么就笨嘴拙舌起来?张如山简直想扇自己几个耳光。
“张如山同学,”王溪和无奈地直接在茶几上坐下,直视着张如山的眼睛,“我先问问你,你现在最想干什么?”
“摆脱茶马古道,迎接新生活。”张如山言简意赅。
“真的是这样吗?”
“不然你呢?”张如山冷笑道。
“你还有个姐妹还在茶马古道是吧?”王溪和喝完一整盒阿华田,捏扁后向垃圾桶投了个漂亮的三分球,“否则也不会那么轻易在办事处就开始大开杀戒。”
“我是孤儿,没有兄弟姐妹。”
“是她吗?”
张如山还想敷衍,面前却甩来一个文件夹,里面是打印的档案,封面写着“周小娅/JENNY CHOW”。
“托老石帮着提前调查了一下,不得不说茶马古道对自己手下的人还是算保护,再晚几个月查估计什么都查不到了。你想带她离开,她却先一步背叛了你,是这样吧?”
张如山一声不吭。
“如果你需要帮忙,请保持坦诚。不要这么小气,还奢求别人大方。”
张如山一声不吭。
“还是说,你至今还是放不下她?”王溪和一直冷着的脸带上了零星笑意,“毕竟一直把她当成精神寄托。”
“你不懂的。”
“我懂。毕竟每个人都需要点什么才能活下去,对吧?”
“我一个人可以自己好好活下去!”张如山提高音量。
“那得先摆脱茶马古道才行。除了津海办事处,你们组织谁还认得出你?”
张如山略一沉吟:“应该没有。除非教父闲着无聊乱翻档案。”
“那就好,”王溪和又拆了包饮料,“那就——先把办事处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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