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行陌生的笔迹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混沌的思绪里,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
我盯着那句话,“别让他们定义你是谁”,嘴角扯出一个无声的冷笑。
这是忠告,也是战书。
不管是刀哥,还是别的什么人。
凌晨两点,城市陷入死寂,而出租屋里的我却像一只被惊扰的困兽,在地板上翻箱倒柜。
胃里空荡荡的,只有那股被压抑的愤怒在灼烧。
我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证明。
最终,我的指尖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抽屉角落,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塑料外壳。
是那台早已停机,屏幕碎裂如蛛网的旧手机。
我找到一根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的充电线,颤抖着插了进去,然后一遍遍地按着侧面的电源键。
没有反应。
屏幕一片漆黑,像我此刻的人生。
那些我以为记录下来的,最原始的愤怒、最刻骨的羞辱,都被封死在这块冰冷的电子墓碑里。
就在这时,床头的新手机亮了一下。是阿紫发来的一张截图。
来自本地最火的喜剧公众号,“喜剧匣子”。
推文标题触目惊心:《当代社畜的精神自救:那些藏在段子里的血与泪》。
而署名,是三个陌生的字:“周先生”。
这篇文章,已经刷出了十万加的阅读量。
我一目十行地扫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我亲手磨砺的刀,现在却被另一个人握在手里,挥舞得光芒四射。
他文笔很好,将我那些粗糙的、带着原始生命力的吐槽,包装得精致、高级,充满了人文关怀的温度。
在文章的末尾,附上了一句编者按:“作者拒绝露面,但愿文字能替所有的沉默者发声。”
沉默者。
我盯着那三个字,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哑的冷笑。
他妈的,他连我为什么嘶吼都不懂,凭什么替我沉默?
我猛然想起来了。
年会之后,我在“回音舱”的开放麦后台,喝得半醉,对着几个同样来串场的演员,把刀哥、我爸、还有那些催债的嘴脸当成笑话,一口气全吐了出来。
那里光线昏暗,人人脸上都挂着疲惫和醉意,没人录像,没人录音。
但有人,记下了我说的每一个字。
每一个带着血和泪的字。
第二天傍晚,我推开“回音舱”后台的门,空气里弥漫着发胶和廉价香水混合的味道。
周扬正对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他那价值不菲的真丝领结。
他从镜子里看到我,转过身,脸上挂着伪精英特有的、温和又疏离的微笑。
“江渔,最近热度不错啊。”他开口,语气熟稔得仿佛我们是多年好友,“那个三十万的段子,很有爆发力。”
我没理他,径直走向角落里属于我的那个掉漆的储物柜。
他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冷淡,声音不疾不徐地跟了过来:“不过,那种纯粹的情绪化表达,终究是原始素材,上不了大场面。观众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留不下东西。”
我开柜门的手顿住了。
只听见他转向另一边,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对象是本地喜剧圈的元老、也是俱乐部评审会主持人的大刘。
“刘哥,我觉得江渔的素材很有潜力,只是需要更专业的结构和语言提纯。我试着把它整理了一下,希望能表达出更深层次的社会共鸣。”
大刘点了点头,镜片后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有想法是好事。下周的文本评审会,你把这篇‘提纯’过的提交上来吧,我们讨论一下。”
“提纯”。
这个词像一把淬了毒的锥子,精准地扎进了我的耳膜。
我猛地回过头,双眼死死地盯着周扬。
“那是我的段子。”我的声音不大,却像冰碴一样冷硬。
周扬挑了挑眉,那张精心修饰过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是吗?你能证明吗?”他摊开手,姿态优雅又残忍,“没有录音,没有备份。互联网上,现在署名‘周先生’。江渔,想法是自由的,它飘在空气里,谁抓住了,就是谁的。”
我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知道我没有证据。
他算准了我这种底层社畜,连保护自己作品的意识都没有。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开口:“那你应该知道——我写它那天,刚接到我爸打来的第三次催债电话,他在电话那头哭着求我。”
演出前半小时,化妆间的灯光惨白。
我没看镜子,而是从包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签纸,那是催缴水电费的通知单。
我拧开口红,用那抹最艳丽的红色,在通知单的背面写下三句话。
“我爸跪着求放过的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回来。”
“我删掉的那句,比发表的更疼。”
“你可以抄我的词,但抄不了我半夜醒来的窒息感。”
写完,我将纸条仔细地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拧开麦克风握柄的底座,将它塞进了那个无人知晓的空心暗格里。
沈默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他没有出声,只是脚步停了下来。
镜子里,我看到他垂眼看着我手里的动作。
“你要打一场没有子弹的仗?”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我点点头,重新拧好底座,冰冷的金属外壳给了我一丝诡异的安心感。
“但我记得每一颗该往哪儿打。”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握住我的麦克风,不是夺走,而是用一种沉稳而有力的劲道,将我刚才拧上的底座,又拧紧了半圈。
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像一个无声的承诺。
当晚主秀环节的追光灯打在我身上时,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跟观众问好,也没有按流程报幕。
我只是握着麦克风,径直站到了舞台最中央。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第一排,周扬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看好戏的笑意。
“演出开始前,我先回答一个问题。”我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场馆,清晰而冷静,“有人问我,你怎么证明那个段子是你写的?”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周扬那张得意的脸上。
“很简单——”
“因为只有我知道,那天我一边写一边哭,最后删掉的那一句是:‘我爸跪着求放过的时候,我在想你会不会回来’。”
一瞬间,整个场馆死一般的寂静。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观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愕然。
周扬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血色从他脸上褪得一干二净。
我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继续说道:“你们在公众号上看到的,是精美的文字,是高级的共鸣,是‘周先生’替沉默者发出的声音。”
“可你们知道吗?我写下它的时候,不是在创作,不是在提纯。我是在把我的血,一滴一滴,挤进每一个句号里。”
角落里,响起第一声清脆的掌声。
是评审大刘。他站了起来,用力地鼓着掌。
随即,掌声像被点燃的野火,从一个角落蔓延到另一个角落,最后汇成掀翻屋顶的潮水。
直播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弹幕瞬间刷满了整个屏幕。
“我操!破防了!”
“这他妈才是真的痛!”
“周先生?我呸!是周偷儿!”
“姐姐别哭!我们信你!”
在山呼海啸般的掌声和喝彩声中,我看见坐在第一排的周扬,脸色铁青地站起身,在无数或鄙夷或愤怒的目光注视下,像一只过街老鼠般仓皇地逃离了现场。
我刚走下舞台,手机就像被引爆了一样疯狂震动。
“喜剧匣子”的主编薇薇安一连发来十几条私信,语气惶恐:“江渔老师!对不起!是我们审核不严!我们马上撤稿并发布致歉声明!请求您的原谅!”
我没回,只是点开那段刚刚结束的演出直播回放,截取了我说出那段话的片段,设置成了我的朋友圈封面。
配文只有一句:“以后别问谁写了什么,先问谁活得像一句句尾的省略号。”
沈默走进后台,温暖的灯光勾勒出他沉默的轮廓。
他没说什么恭喜,只是递给我一杯温热的姜茶。
“大刘刚打来电话,”他看着我,眼底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说,下周的文本评审会,议题改了。要重新讨论俱乐部的原创认定标准。”
我接过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那股在胸口横冲直撞的愤怒和委屈,终于渐渐平息。
“他们终于明白,”我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有些东西,不是谁都能模仿的。”
墙上的数据屏无声地跳动着,“毒性转化率”的数字从65%猛地蹿升到了78%。
而在角落那张黄色便签纸上,在那两行字迹的下方,又多了一行新的、沈默的笔迹:
“你不是疯,你是清醒得太痛。”
我握着温热的杯子,看着那行字,第一次没有感觉到被冒犯。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一封来自俱乐部行政部门的官方邮件。
标题是:关于召开原创作品认定标准专项评审会的通知。
正文里,我的名字和周扬的名字,被并列放在了“当事人”一栏。
会议时间:下周三,上午十点。
我关掉手机,将杯中最后一口姜茶饮尽,辛辣的暖意顺着喉咙一路滑进胃里。
很好,这场仗,只打赢了上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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