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熟悉的语调和神色,不是裴瑜,又是何人?
宋清仪看见裴瑜的那一刹那,脑海里所有细节顿时如线穿珠般串联起来,郴州之行,以及这几日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安排,似乎都有了解释。
他们的目标也已然明了,就是这郴州知府崔远山。
可是,闹得这么一出阵仗,还让她加入进来,中间可以说是充满太多变数,裴瑜何须如此?
然而没等她继续思考下去,几名差役已上前试图捂住她的嘴,将她强行拖走。
高台上,一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冷漠地瞥了她一眼,转而向裴瑜解释道:“让王爷见笑了,不过是后院跑出的不懂规矩的丫鬟,下官这就派人将她带走。”
“知府这是要杀人灭口!大人!救救我们!我们是冤枉的!大人!”宋清仪一边奋力躲避差役的拉扯,一边大声呼救。
那官袍男子自然就是郴州知府崔远山,他立刻指挥自己的下属:“来人,还不快点把她拖下去。”
“且慢。”裴瑜适时开口,示意折风拦住了准备动手的几人。
“知府要杀人灭口?冤枉?”他语调微微上扬,手中的折扇十分有节律的拍打着手心,“说来听听。”
崔远山神色微动,但面子上还是一派镇定:“王爷,无非是个失心疯的丫鬟,何必听她胡言乱语,脏了您的耳朵。”
“崔大人此言差矣,竟然有人敢在知府内衙污了你的清官之名,裴某岂能坐视不理。”
折风顺势看向宋清仪:“大人都发话了,你这丫鬟,还不速速如实说来?”
“是。”宋清仪推开挡在身前的差役,恭声道,“回禀大人,奴婢不是这知府后院的丫鬟,奴婢家主本是辽东一名药商,此番来郴州,只为给公子谋个安身立命的营生。知府大人收下我家老爷一株百年人参,外加两千两白银,承诺为我们公子安排一个巡检之职。”
“百,百年人参?!”崔远山脸上有抹说不出的怪异,但他很快掩饰了下去,随即怒斥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本官根本不认识你们家老爷,更没有收你们人参和银子。”
“崔大人。”裴瑜不紧不慢的喊了他一声,语气中暗含着警告之意。
崔远山只能尴尬地闭上嘴,素日和善的笑容此刻几乎维持不住,都是一群废物,连个丫鬟都看不住,他咬紧了后槽牙,回头又瞥了一眼自己的师爷,便听台下的宋清仪说道:
“可如今知府大人不肯认账,答应我们公子安排的职务迟迟不愿兑现,今日本是依约前来拜见,谁知被一个高姓总管百般推诿,我们老爷公子气不过想要讨个说法,却被他们……”
话音未落,只听“咻”的一声。
一羽长箭破空而来,径直地射向了半跪在地上宋清仪。
宋清仪似是有所察觉,本在叙述的话语一顿,接着弯起身子向前翻滚了几步,动作之快,连前方的折风又一次的没有反应过来。
折风弯腰捡起那枚羽箭,朝着四周扫视了一遍:“何人胆敢在此放肆!”
他抬手示意了一下,立刻有侍卫散开前去搜查。
而崔远山见此情景,反应迅速道:“有刺客!来人,赶快护驾!”
随后他看向裴瑜连忙劝阻道:“王爷,此地危险,小心为上,要不您还是先——”
裴瑜目光落到近在咫尺的宋清仪身上,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你继续。”
本是跪地的宋清仪当即伏下了身子,似乎被吓得微微发抖:“我们老爷,我们老爷如今就被关在这府中,他们企图杀人灭口!大人您也看见了,奴婢……差点也成了箭下亡魂,大人明鉴啊,奴婢说的句句属实,绝对没有一句胡言。”
裴瑜满是兴味地问她:“我为何信你?”
随后他坐直了身子:“你敢发誓吗?”
宋清仪捏住衣摆的力气又大了三分,她抬头盯着裴瑜:“奴婢若有半句虚言,定当家破人亡,不得…”
“好了。”裴瑜打断她的起誓,“起来说话吧。”
“谢大人。”
“你说你们家主子都在府上?”
“绝无此事,”还没等宋清仪回话,被晾在一旁的崔知府立刻回道,他见身后师爷轻轻点了点头,语气更是笃定了几分,“本官行得端,坐得正,岂是你这贱婢能随意污蔑的,这知府上下任凭你找个遍,也不会有你家主子半根头发。”
这番自信的模样,想必是刚刚转移了人员,但宋清仪也不傻,她看向折风,言辞恳求道:“能否请阁下跟随奴婢走这一趟。”
折风看向高处的裴瑜,裴瑜摇了摇扇子:“去吧。”
然而一声疾呼打断了他们的脚步:“不好了大人,西南偏院里走水了!”
走水?竟然如此巧合?
估计又是周暇他们捣鼓出来的杰作。
宋清仪按捺住内心的想法,自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奴婢适才就是从西南方向而来,大人,定是奴婢家主在那,知府他们,他们竟然想活活烧死我们。”
似是说到痛处,宋清仪哭喊的声音更大了:“大人,您一定要为我们做主啊。”
“你这,简直是荒谬!”崔远山都要忍不住喊冤了,“王爷,好端端的我怎么可能在自己府里纵火,这,这分明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
“折风,去看看。”
折风领命而去,走之前特地瞄了一眼跪在地下的宋清仪,小姑娘眼中含泪,啧,不愧是宫里长大的人,这演技,这天赋,他自愧不如。
折腾了半个时辰后,火势终于得以控制,一众人等都被喊到了前院。
乌泱泱的在地上跪了一大片。
“台下何人,为何在知府衙门闹事?”
“大人明鉴,草民不敢闹事,草民…草民实在是走投无路。”为首的周启方吞吞吐吐,面露愁容。
折风提高了嗓音:“还不一一说来!”
周启方战战兢兢的应了声“是”,一字一句地将事情经过娓娓道来,与宋清仪所言相差无几。
眼看裴瑜似乎相信了他们所说的话,崔远山有点站不住了,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辩解,裴瑜先发话了:
“你一个小小的丫鬟,为何会对主子的事知道的如此清楚?”
矛头却是直指本在作壁上观的宋清仪。
裴瑜又顺势添了一把火:“难不成是你们合计起来,串通一气,想要陷害我们崔知府崔大人?”
崔远山连忙拱手:“大人明察!”
被突然问及的宋清仪捏紧了拳头,重要的戏角们现在都上台了,裴瑜还拉她出来做什么,不是故意为难谁信?
但众人目光扫了过来,她还得硬着头皮回答:“……是我们姨娘,时常回去抱怨两句。”
宋清仪睫羽低垂,唇角向下扯出一抹难看的弧度:“实不相瞒,奴婢是姨娘的女儿,但却并非老爷的亲生…”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面不改色,倒是折风惊讶地瞪大了双眼,老天爷,宋姑娘又在乱编什么?
周暇也猝不及防,他大叫了一声:“你这贱婢在胡乱说些什么!”
宋清仪伏低了身子,语气悲戚:“陈年旧事,本不应该辱大人耳朵。”
“只是可惜我们姨娘出身于医药世家,熟识草药,精通医理,对于人参的习性和品鉴尤为了解,却被埋没于后院之中。大人不信知府所为,奴婢有一个最好的法子的可以验证。”
“什么法子?”
“最近整个郴州都传遍了,知府大人新得了一株千年人参,为此还在松鹤楼宴请了众僚。”
“可有此事?”裴瑜望向一旁的崔远山。
崔远山并没有否认:“确有此事,但我那是机缘巧合所得,与你们有何干系?”
宋清仪接道:“那是奴婢家主所赠。”
“一派胡言!本官从未接受过你们的东西。”
崔远山敢这么大肆宣传是有原因的,他打算在下个月岳父寿宴之时,将这株珍贵的人参敬献给岳父,况且,为人谨慎的他早就给人参找好了来路。
再者,听这丫鬟话术:“你们不是说百年人参吗?本官那株是千年人参。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他冷嗤了一声,“到底上不得台面,编也不编的像样一点。”
谁料宋清仪闻言后摇了摇头:“百年人参已是难得一株,千年更是世间少有,岂是这么简单说赠就赠的。更何况,我们家老爷送给知府的野山参,暇公子还试图调换成移山参…”
“信口雌黄!”
“你闭嘴!”
崔远山和周暇同时开口,两人均是怒视着宋清仪。
崔远山在官场沉浮了这么多年,又不是傻子,他当初还专门找了两位参商分别做了评鉴,那株野山参至少有九百年的历史,怎么会是如这丫鬟所言?
他是这郴州的地方官,寻常人等根本不敢欺骗他。
除非,崔远山的冷汗渐渐流了下来,有人故意设局害他,可是对方不过一个异乡客,还是地位最低等的商人,可这个认知让崔远山更觉后怕,他看了一眼主座上神情淡然的裴瑜。
崔远山闭了闭眼睛,或许,他的官路今天就走到头了。
周暇还在叫嚣着让宋清仪住嘴,很快便被人控制住了手脚。
裴瑜挑了挑眉:“你又怎知此事?”
“暇公子试图找姨娘伪造,以假乱真,被奴婢不小心听到了。”
真是好一个不小心。
“暇儿!”周启方不可置信的看向身旁还在卖力反抗的周暇,“她说的可是真的?”
周暇被捂住了嘴,呜呜呜的乱动个不停。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周启方痛心疾首,悲愤地捶地大喊。
裴瑜垂眸欣赏着台下的闹剧,这故事走向比他预想的更有意思了:“那你们姨娘,最后答应帮他伪造了吗?”
“奴婢不知,但有没有此事,取出那只人参一看便知。”
宋清仪朝满面怒容的周暇扬了扬眉毛,这场戏开场了这么久,他们,怎么能置身事外呢?
至于是不是周暇主动调换的,还是谁刻意做的安排,与她又有何干?
宋清仪胡言乱语了一通,和方管事叮嘱她的话实际有不少出入,可谁让他们频繁拉自己下水,反正最后都有他们来收尾,自己充其量不过是个低等丫鬟罢了。
很快,人参取了过来,一沓本该毁掉的书信也被翻了出来,当崔远山瞧见那两张熟悉的参商面容时,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望着摆在眼前的证据,崔远山静默了许久。
“崔大人,你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崔远山自嘲一笑:“王爷不是已经预料到了吗?”
他拍了拍稍有些褶皱的袖摆,脸上是如古井般的沉寂:“下官无话可说。”
“既如此,我倒是有一件事想要请教崔大人。”裴瑜起身,“崔大人,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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