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去扬州的前一日,周暇突然找上了门。
在宋清仪心里,她早已将周暇定义为无礼难缠,锱铢必较之人,隔着竹帘,她勉强保持面子上仅有的客套,冷淡道:“何事?”
周暇仿佛没有感受到她的疏离,表明了来意:“之前我和你提议说要去找阿双的线索,那永宁县就在郴州地界,今日我正好得闲,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竹帘无风自动,站在帘子后方的宋清仪微微一怔,似是许久没有听及阿双的名字了。
再开口时她的语气柔和了两分:“谢谢,但是不必了。”
周暇很是不解:“为什么,万一那里真的有线索呢?你难道不想早点找到阿双吗?”
说起阿双时,宋清仪的神情相较于之前明显平静了很多:“这段时间我想通了,依阿双之智,如若她在大昌,定是早日就能捎来音讯。”
她的心神像是飘向了远方,声音很轻:“如今这般,阿双要么是在宋国被绊住了手脚,要么…”
未尽的话断在了口中。
周暇明白,要么,就是阿双已不在人世。
“谢过周公子了。”
还没等他多劝一句,宋清仪朝他行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去。
周暇望着她那单薄的背影若有所思,安静的庭院中唯有檐角高悬的铜铃在叮咚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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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周暇回到主院时,刚好碰见公子在和父亲对弈。
青石案上的棋局正厮杀得无比激烈,周暇驻足观看了一会,手执白子的周启方似乎占据了上风,但看公子眉目间一派闲适,下棋的速度仍旧快的惊人,好吧,他又有些看不清局势了。
见茶盏快要见底,周暇躬身给两位斟满了茶。
裴瑜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事情都处理完了?”
周暇语气恭敬:“是,基本上都安排妥当,相关人证、物证都已移交给大理寺。”
“邱焕之五十寿辰将至,你记得替我去准备一份贺礼。” 裴瑜如同闲聊般叮嘱了一句。
但周暇却不敢大意,忙点头应了声是:“公子,与往年相比可有不同?您看,是否需要从简安排?”
也不怪周暇有此疑虑,邱焕之作为湖广布政使,手握大权不假,可他偏偏又是那倒台的郴州知府崔远山的岳丈,公子刚刚查办完崔远山,这贺礼分寸,着实难以拿捏,他不知道是否需要借此机会,对邱焕之敲打一二。
裴瑜轻笑了一声,墨色的袖摆拂过桌面,“啪”的又落下一子:“你觉得呢?”
周启方见周暇犹豫不定,无声地摇了摇头,还是主动替他解了围:“这份贺礼,你非但不能从简,还得好好准备,重视的去办。”
要知道,当日崔远山出事不久,这邱焕之便送来一封手书主动揽责,直述自己失察失教,未能防微杜渐,最终酿此大祸。后又在信中表明了立场,遵循陛下和裴瑜旨意,一切秉公处置。
对方既然是个聪明人,如此拎得清,裴瑜也不能不给对方面子。
更何况,湖广布政使一职牵涉甚广,他暂时也没有动邱焕之的打算。
周暇拱手,领会了两人的意思:“是,属下受教了。”
“你这是打哪过来?”周启方望着周暇稍显紧绷的侧脸,接着问了一句。
周暇眨了眨眼,不敢撒谎:“我,刚刚去找了趟宋清仪。”
话音未落,便招来周启方的一声轻笑:“你倒是天天喜欢往她面前跑。”
周暇看着父亲脸上那玩笑的神色,却是半点不敢反驳,只能干巴巴解释道:“我只是,想去找她的破绽。”
裴瑜睨了他一眼,也忍不住打趣了一句:“确实殷勤的紧,周暇,你莫不是春心萌动了?”
听到公子也这般揶揄,周暇这哪里还能坐得住,猛然站起了身子,动作大的险些将棋盘掀翻,他当即跪下来大声喊冤:“属下心里唯有对大昌、对公子的一片赤心,绝对没有任何儿女情长的想法,更没有对那楼清产生半点心思。望公子莫要再取笑属下了。”
周启方被他突然拔高的嗓音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公子和你开玩笑呢。”
周暇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满是委屈地扯扯嘴唇,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天知道,他接手众生楼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惨遭折戟就是因为宋清仪这个破敌国郡主,想起当日父亲那失望的眼神,他内心忍不住把宋清仪又骂了百八十遍。
也是自那以后,他便暗暗发誓,一定要扒出对方的真面目,向大家证明自己的能力!
谁知道他这么尽心尽力还被众人误会!今日连公子都……
老天爷,他真的比窦娥还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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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低垂,扬州城宛如星河漫卷人间。运河之上,画舫连绵形如缀玉,丝竹清音袅袅飘起。一首琵琶弦上的《霓裳》,混着歌姬婉转的唱腔,与船娘摇橹的“吱呀”声交织成曲。
夜市渐起,街道上的灯笼逐一点亮,从东关街蜿蜒至瘦西湖畔,整座城池映照得恍若不夜天,熙来攘往,人声鼎沸,直将繁华融进了扬州的夜色深处。
古人有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宋清仪默默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所见,所闻,所感,都在无声的告诉着她,这“天下之盛,扬为首”的扬州果然名不虚传。
宋清仪作为侍女,今日和周暇一同跟在裴瑜身后,此番他们要去的便是扬州城内大名鼎鼎的得月居。
得月居临江而立,非寻常百姓可入之。与往常不一样的是,这次与客人会谈,竟然是由裴瑜亲自出面,周启方陪同一起进了雅间,随即,他关上了雕花木门。
而一向侍其左右的折风竟然也跟她们二人一样,留守在了门外。
看来今天客人的来头非同一般。
宋清仪倚靠在门栏,透过窗格静静地观赏着河畔长明的灯火,明明是一派繁华的景象,可她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暗盯着自己,耳边文人墨客的诗赋声与歌女的清唱此起彼伏,混扰着她的思绪。
一切又好似只是她的错觉。
但她知道,她的直觉不会出错。
不过好在一切相安无事,一个时辰后,似是交谈结束,门扉轻响,客人离开了屋子,看着远去那道稍显矮胖的身影,周暇和她努努嘴:“你不觉得有点熟悉吗?”
“什么?”宋清仪不明所以。
周暇冲她挤眼,低声拉长了语调:“这可是,你们宋国的官员啊。”
想到刚刚那张一闪而过的平平无奇,没有任何记忆点的脸,宋清仪眉头微皱:“不认识。”
但她的心里却在快速盘算,周暇为何要告诉她这个信息,若对方真如周暇所说,岂不是意味着此人卖国求荣,与大昌暗中勾结?
可惜对于他们适才交谈的内容,宋清仪无从知晓。
一旁的周暇仔细地观察着宋清仪的神色,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又故意嘲弄道:“果然是郡主,眼高于顶,恐怕连那人长什么样都没仔细看吧,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是宋国的郡主?”
这等功力的讽刺,在宋清仪看来早已不痛不痒,她按压住翻腾的思绪,反问道:“你们大昌有郡主吗?”
周暇一愣:“当然是有的,你问这个做什么?”
“她认识你吗?”宋清仪又问。
“……自然是不认识的。”他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更没有一官半职,和他问宋清仪的问题根本不能同等而语。
还没等他发作,宋清仪接着问道:“那你可记得贵国郡主是何模样?”
“这……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周暇语塞:“所以,这一切有关系吗?”
宋清仪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所以,我认不认识外男,是否能对外男的长相过目不忘,和我是不是郡主,又有什么关系呢?”
“外男”两字被宋清仪咬的格外重,周暇当即被噎的无话可说。
好吧,他承认他这是鸡蛋里挑骨头了。
折风在旁边听完了全过程,默默憋笑:“暇公子,吸引姑娘家瞩目也不能用这法子,倒显得哗众取宠,可笑的紧了。”
周暇一脸茫然,随即涨红了脸,吸引瞩目?哗众取宠?这都是什么和什么,他明明在兢兢业业地揪宋清仪的马脚,怎么到折风嘴里就变味了。
又一个不明真相的人!
看着宋清仪那双冷淡没有波澜的眼睛,周暇默默地咽下了这口气。
真是晦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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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王府一行人并没有回到在扬州的住处,而是全部在得月居住了下来,不知是摄政王府财大气粗,还是他们有意为之,宋清仪被单独安排住在一个房间。
窗棂外,明月高悬,轻柔的晚风拂过了她的脸颊,然而白日里那种被窥视的寒意又爬上了心头。
她不由得想起周暇透露出的信息,和裴瑜见面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宋清仪心中隐隐有了预感,明天,不会是太平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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