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无眠。蓝珀没有明说能否留宿,项廷主观上不想走,客观上却不敢睡。当今国内盛行一种说法:吃了外国人给的糖会昏迷,醒来发现自己在台湾。项廷美漂有段日子了,努力对西方世界祛魅,但想起上回就在姐夫家,被“毒气”熏昏的经历,不得不留个心眼。
项廷在客厅里坐了会儿,哪也没去,万一又误入魔法阵呢?去了趟洗手间,听到外面窸窸窣窣,还以为进贼了。出去发现是姐夫半夜起来,趿着一双软底丝绒鞋,如同天外降临下一个悄无声息的精灵,在翻冰箱。
蓝珀一整天都不精神,晚饭几乎没吃,还发了低烧,他没时间探究病根在哪。但刚刚饿醒了的时候,似乎一切都不药自愈了,整个人容光焕发。
项廷只见他姐夫宫廷画似的走出来,那穿的睡衣款式一言难尽,在项廷的有限认知里,一件雪白带藕色和绿色大花图案的和服。他糊着一张大白脸,脸下头的脖子更加苍白,气血不运病西子一样在那,真怕窗户没关严一丝风钻进来他倒了,轻轻一推就没了,头重脚轻,一朵摇摇欲坠的大牡丹花。
蓝珀当妻弟不存在的样子,一心弄吃的。项廷最开始压根不想看他,更不关心,可是蓝珀的数个操作实在让人震惊。
当看到海产的捆绳都不解就焯时,项廷憋不住了:“这是活煮吗?这样是不是鲜一些?”
蓝珀:“这样懒一些。”
蓝珀换水煮了好几遍,似乎才决心捞出来去内脏,做菜顺序倒反天罡。项廷看不下去,只觉得他一系列动作简直像小时候邻居家的小女孩办家家酒请小伙伴吃饭。屋子飘出淡淡的药膳味时,项廷走过去强行接手,告诉蓝珀坐那儿等吃就行了。
身体力行地劝蓝珀让贤的时候,项廷习武之人,动作幅度有点大,难免磕磕碰碰。蓝珀说:“Oops,你有点粗鲁了,可以改改吗?”
项廷埋头干事,三分钟干完了蓝珀磨蹭三十分钟的事。他做菜要技术有技术,要节目有节目的。
蓝珀没事做就说风凉话:“哦,我忘了,毕竟你是逃学威龙。”
他好像对项廷挪用学费的事情耿耿于怀。项廷不搭理,蓝珀不依不饶:“小姑娘的照片有吗?”
项廷这才愿意开口:“问这个干嘛?”
“咦,爱心人士连瞧一瞧他的爱心送给了谁都变成奢望了吗?”
项廷一下惊喜过望,正在改刀的手都透露出高兴,不过他还是坚持把这根黄瓜切完了。他从锅里盛了一碗热粥,在围裙上擦干净手,端给蓝珀。接着从他随身带的工具包里,拿出一份白纸黑字的红十字捐助协议来。
“真是小看你了,打家劫舍、劫富济贫准备得这么充分。哪怕在这个市场时代,这笔账也不应该这样来算吧?”蓝珀看得笑了,“我每天都在签合同,也不在乎多了这一份,就是十份我也签得起。但你猴急成这样,你呢,争分夺秒,好像不大相信姐夫是讲诚信的人。”
项廷说:“不签你也一定会帮,因为你信教,哪个教派不是说‘施比受更有福’?我只是想让你吃完东西就早点睡觉,你看着脸色好差啊。”
项廷把协议对折,扔进垃圾桶,接着就回厨房放手放脚地忙活去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四菜一汤上桌。蓝珀的筷子却不动一下,说:“所以那小女孩长什么样?”
“没仔细看。”
“真的假的,你跟我讲话还这么含着蓄着?”蓝珀连声表示惊讶。
“我干嘛看?”
项廷一点没撒谎。一方面在美丑问题上,项廷非常迟钝。国内不论男女这会儿还个个都灰扑扑的,黑咕隆咚的旧社会,脚踝要用袜子遮住,新时代青年穿了红裙子绝对招致满大街的非议,紧身牛仔裤实属都市传说;另一方面,那赵家姑娘太憔悴了,一片干了的海蜇。探病的盯着病人看很不礼貌,太残忍了。
所有一切的反例就是他姐夫。这个人简直是全中国社会最唾弃的靡靡之音化成了精,他现在只露出的一截小腿肚子,就透着娇娇滴滴喝饱水的模样。
“你的眼是干什么用的?你的脑是干什么用的?你不看她就这么帮她?我不审你我也知道后面的一二三。”
项廷深深感到,他和姐夫常常不在一个频道,南辕北辙,眼下却必须为了目标聊到一起。项廷只好说:“女孩当然长女孩样啊,跟我差不多大吧。”
蓝珀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然后起身回了卧室,不知道捣鼓什么。回来时两根手指夹着一枚薄薄的方片,在项廷眼前晃了晃,招摇得很:“拿好了,以备不时之需。”
项廷捏了捏塑料薄膜的外包装,看着虚生百病的姐夫,他还以为是什么药呢。
“不认识吗?我送你的成人礼物。”蓝珀极其轻松的轻笑传来,“避孕套。”
国内撸串就是学坏,国外十八岁全家人一块鼓励你开干。项廷突然中文也不好了似得,砰、砰、砰!三个字像三颗子弹在大脑里拐弯穿梭,突然忘了他对姐夫的刻板印象本就是私生活紊乱,一年四季命交桃花,洋溢着风骚的韵味无恶不作,逢人便可委身。项廷的震撼无法隐藏:“你、胆子真大!”
蓝珀笑闷了:“不大不大,我有你胆子一半大我就不怕了。”
接着,蓝珀收获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评价。项廷内心余震不断:“你也太脏了!”
蓝珀眉毛都没抬,一点也不生气,言归正传:“在这个时代脏的意识早就很淡漠了,一切得为**让路。难道情大欲大就很低级吗?吃饭喝水睡觉觉,都是一样必需品罢了。而且男人一天到晚想什么?总不是很高尚的情调吧。那么多温文尔雅的话都是烟幕弹,内心的焦点就是床,床,床,下了床各走各的。可怕,可怕。”
“那你呢!你做好榜样了?”
“我?可能我没你那么崇拜爱情,其实当代的爱情最多只是好感,有好感就不错了。”
可能是项廷的错觉,说这话时的蓝珀忧郁而呆滞,就一瞬间,稍纵即逝。
蓝珀:“话说回来,总之男孩子的责任总归大一点。你切记,别人不反对不一定是同意,同意了那个一下也不等于同意你们有个baby。所以咯,你手上的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发明,阿门。哦,都听说有钱人玩完会在套套里放烟灰,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月亮悬在高楼之上,如同观音的面庞,安宁而明净地注视凡世人间。好像蓝珀真的是一个语重心长的长辈似得。
可是,项廷能不能接受姐夫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对他进行一通性教育是一回事,首先蓝珀的切入点就让人犯呕。项廷才反应过来,姐夫刚才刻意为之的照片问题,居然是在翻来覆去地打听自己是不是觊觎一个卧病在床的姑娘,龌龊!
蓝珀说:“怎么了,现在的小男孩子都是豆腐做的吗?说句话就碎了?”
简直不敢想不敢听,项廷摇摇头想甩开刚才这段记忆似得,健忘是他的自我保护。但是他又不甘在姐夫面前露怯,失去男子气概,紧紧攥着那只避孕套:“……那你就只给一个?”
蓝珀点点头:“是的,因为姐夫是图省钱的小气鬼。”
然后他皱了皱眉,开始指摘起项廷的外在:“你这个发型狗啃的呀,碗扣脑门上剪的?那女孩子不是一朵鲜花,好鲜好鲜的鲜花,插……”
“够了!你又不是我爸妈!”
“我这个年纪的确可以生一个你了呀。”
“你也就三十岁不到,倚老卖老不太好吧!”
蓝珀只作幽香不作声地站了起来,走到餐桌对面,项廷坐的那儿。然后稍微欠起身体,抬腿坐到大理石台面的一角上,似乎端详了一会项廷。
接下来,项廷脸上忽然啪的一声响。
蓝珀刚刚回卧室,不仅拿了避孕套,还取了支票。
白花花的银票打在脸上,啪,一张,啪的,又是一张。十万美金,如此轻飘。薄如蝉翼的纸,扭转生死。
蓝珀笑道:“这也不好吗?”
……
青涩的脸很快被黄金白银打红了。项廷被侮辱得全身火烧火燎,咬着牙直视他像匹狼,觉得蓝珀真是一副活够了的模样。可任他如何愤怒,为了救一条命,唯有牺牲人格,别无他法。蓝珀的捉弄仿佛在说:看,资本主义就是这样,你必须有钱,有钱你就是赢家;你不能认真,认真你除了是输家,还是傻瓜。
“受不了就回家呀,一无所有不好吗?真不知道你是要救苍生还是苍生救你呀。”
出口就在那大大方方地敞着,蓝珀好像在说我虐待你的时候,你大可以走。我都这样了,你偏偏不走算什么?明明是你自己作践你自己,自我凌迟,自甘堕落。
……
“姐夫好不好?”轻言戏谑。
挥金如土的蓝珀终于停下来,暗香浮动、凉凉的花瓣一样的手抚了抚项廷早就红透的脸,无名指的那颗迷情紫的翡翠就磕在项廷的颧骨上,摩挲,项廷的体温把它烘成了一颗暖玉。
蓝珀又来了点做大家长的兴致:“有特别的眼光吗,对女孩子?也许姐夫能帮你实现梦想哦。”
“关你什么事!”
“真的不关我的事吗?”蓝珀眼里仿佛充满怜悯,“你不是还要当我的小男朋友吗?”
项廷牙齿一战,被恶心得动弹不得。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姐夫的招比他高多了,也比他不要脸、豁得出去太多了。蓝珀把烟灰掸了一星星到他耳后,项廷被烫到才动一下。蓝珀的香烟是真的很香,又很甜。
蓝珀还明知故问:“做出吃人的表情吓我,是觉得我讨厌吗?”
“……”
项廷由下至上缓缓抬起眼睛,冷冰冰,只字不说。蓝珀的手摸到他的后脑勺,嚯,一摸一把傲骨。
蓝珀感叹:“这个厌没法不讨的,不但今天讨,明天讨,还要天天讨,月月讨,年年讨,天荒地老、海枯石烂讨厌到底。”
“别说了……”
“就说你能怎么办,够证据就去告我。”蓝珀笑着捏了捏他的脸,慢悠悠地说,“小弟弟,你的料够不够硬啊?”
真被他瓷瓷实实地装到了!项廷把他的手抓下来,使劲地握住,怎么也不松开,如果真能把易碎品姐夫捏碎就好了。蓝珀笑着,说好了,好了,项廷压抑着怒吼,没好!没好!
就这样相持了好一会。项廷放弃:“你不困我困了。”
“对哦,你今晚睡哪呢?”蓝珀含笑不语了一会。
项廷弯下腰去捡一地的票子,正处在草木皆兵的状态时,蓝珀还逗他:“就睡这吧。”
他踩在客厅一块小小的圆形地毯上。
项廷:“你疯了吗?狗才睡地上!”
“狗狗有狗狗的用处呀。”蓝珀甚至把烟灰缸放地上当狗盆。
项廷眼神暗了暗,再也不想说什么。他知道他不论说什么,姐夫都会哼哼唧唧地装傻,把疯言疯语进行到底。他理解姐夫是那种喜欢犯贱的有钱人,这种人感到迷茫,感到空虚,生活没有色彩,所以只能犯贱。在不能找一根绳子把姐夫绑起来,把他的嘴堵住,把他的舌头完全缠住并且打了个死结之前,项廷自知多说无益,不能回合制吵架。
出人意料的是,蓝珀这个点忽然说有个约,收拾一下直接出门了。饭一口不吃,他说不干净他能闻到灰的味道。
没人监督项廷今天睡哪,去主卧床上打几个滚都没人知道。但项廷不会放过种种联想,他想蓝珀家里肯定装了监控。钱没到账之前,蓝珀随时都会变卦。项廷服从大局。
凌晨三点半,他坐在地毯上用头抵着沙发的扶手,把眼晴闭上了。被蓝珀揉乱的发型,还保持原样。
然而蓝珀的魔音不散。仿佛自己才是被他绑到了椅子上,单曲循环避孕套三个邪恶的大字,还有他的歪理邪说,他的“讨厌论”更如同一条大海带在项廷的脑袋里扭来扭去。以及他那一套恶心坏了的动作,打耳光、挠下巴、揉揉脸、摸摸头……
项廷觉得自己空前地失败,排空脑积水反思。
但他上门也不光为了募捐,他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推荐信的事让他现在谁也不信,看谁都可疑,他高度怀疑蓝珀与此事有染。就在他洗完澡出来那会,只见桌上一部亮着屏的翻盖手机,短信箱第一条:明天下午三点,联合国广场666号,不见不散。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