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路过的女眷没忍住,见到项廷神气活现的显眼包,这个中国小伙子的脸皮好像是砂纸打磨的,大家握着手帕一阵哄笑。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瓦克恩可丢不起这个脸,难道要众目睽睽之下把人架着走吗?
秘书只能试着转圜道:“好吧!您提到的这一百元是指美元、欧元还是人民币呢?这笔款项是否目前压在学校的桌脚下,或是存放于银行的保险柜中?如果方便的话,您可以留下一张信用证明,瓦克恩先生将会认真考虑这一百元的价值的。”
项廷却说:“如果你觉得这一百块在我身上,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秘书听了一愣,他本该觉得故弄玄虚,无稽之谈,立刻报警把人抓走的。可是人的气场就这么奇怪,但凡成功人士都有一种强烈的能量场轻易扰乱他人。项廷不服从任何权威的框架,永不把自己置于从属的地位上。
于是秘书不由自主地问:“您是什么意思?”
项廷虽然行为生猛,声音却十分沉稳:“瓦克恩先生,麻烦您打开门,我的一百块,在您那里。”
他如此煞有介事的样子,众人一下子被他感染得一动没动。
半晌,原木的双开门打开了。
瓦克恩说:“你的执着令人动容,不过派对就要开场了,我只有5分钟的时间。”
“没关系,我也只有一分半钟。”项廷不远不近地站在门口,却不进去,“您左边第三个书架的旁边,墙上挂着的一个画框,里面,就是我的一百块钱。”
大家回过头一望,只见那是个钞票标本似的,的的确确是瓦克恩房里最奇怪的陈设,没有之一。瓦克恩是个中国通,但把一张人民币挂墙上也太不像话了。
项廷说:“那是我的钱。‘100’的两边画了一对翅膀,要是我没记错,反面人民大会堂的下头,有个圆珠笔画的五角星。”
大家愈发诧异了,可是瓦克恩摆了摆手,让项廷进来,关上门,断绝了大多数的好奇心。
瓦克恩笑了笑,项廷也回以轻松自如的一笑。瓦克恩把椅子往身后推一推,给自己留出舒展手脚的地盘,然后才说:“看来我低估你了,你与肯德基的渊源比我想象得深。”
项廷说:“就吃过两三次,来了美国就只吃麦当劳了。”
瓦克恩说:“我欣赏你明确的立场。然而,从我的个人经历看,过于明确的界限似乎多此一举了。不瞒你说,在就职麦当劳之前,我曾是百胜集团南加州区域经理、全球化战略的掌舵人,一手推动了肯德基在中国市场的风靡。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生菜上的学问,你企图用专业术语把我们搞晕,抛出了一堆承诺、假话和从MBA课程中学来的空话,但在我这里实在是小儿科。既然墙上是你的钱,你应该早点明说——我也是销售员出身,年轻人,千万不要输在分不清主次,不会表达上。”
项廷想说,他也是偶尔瞥见的,要不是十万火急,也不会这么冒然。这张钞票出现得太梦幻,他都不敢认。
那是1987年的10月份,肯德基中国第一店北京前门餐厅试营业的第一天,项廷轰轰烈烈带着一帮哥们来下馆子时掏出来的。此乃肯德基收到的第一张中国纸钞。
这一年,中国职工年平均工资1271元,两毛钱可以坐公交,五毛钱可以坐中巴,苹果每斤六毛,一斤富强面粉蒸制的馒头仅售三毛五分钱,10元钞票一度是单张最大面值。□□责成中国人民银行,刚发行第四套人民币没几天,全中国手握百元大钞的家庭,两只手数得过来。项廷拿到了新钞,像改造自己心爱的小摩托对人民币进行了一些个性化涂装。不过还没捂热乎,就大大咧咧地拿来请哥几个吃饭去了。
项廷提到这个,想表示,自己当年就看好前途未卜的洋快餐,以天天吃顿顿吃的方式入过股,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以及,拉斯维加斯肯德基年度总结会时,会场挂了一幅用计算机绘制的精美铝合金肖像画,写着北京肯德基有限公司董事长,百胜中国特别顾问,那是项廷发小他爹。
然而病急乱投医的成本一百块之说,到了老谋深算商人的耳朵里,实在是别有一番韵味。
那时,瓦克恩主持召开了一场中外记者招待会,斥资10万美金租用通信卫星向全球进行转播,告诉世界,正在腾飞的中国打开了国门,开放怀抱,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合作伙伴。第一站就在北京前门,他们一次性支付了十年375万元的天价租金,成为全球面积最大的分店。瓦克恩至今仍记得,前门餐厅开业当日,方圆几公里加强了安保,为了品尝到第一口洋味,蜂拥而至的食客队伍一直蜿蜒到了前门箭楼。店里十几个收银台超负荷运作,还是应付不过来。
全球都看到了中国是一块多肥的肉,没一个月,瓦克恩就从位子上被挤了下来。竞业禁止期一过,他来到了麦当劳,立志要复制肯德基的成功。但时过境迁,市场已经有人抢先一步,麦当劳的路也因此变得难走了。瓦克恩遂把当年第一位顾客的百元钞票收藏、装帧了起来,挂在墙上,励精图治,一雪前耻。
开业当天第一个交钱、第一口吃上这事的含金量有多高?项廷不很敏感。越是特权阶级本身,就越对特权没有体会。走后门?不存在的,走的从来都是正阳门。那天京城飘雪,寒风彻骨,副市长大清早顶着雪,哈着腰揭开了红布,只为了让项廷那伙顽匪似的主儿与门口系着领结的山德士上校雕塑合个影留下念。项廷说,没剪彩呢,不大好吧?市长做了个顶呱呱的手势,爷,您往那一站这才叫赏了头彩呢!当时还奇怪,怎么开了业,十点钟还不开饭呢?原来,有上头一道道指示压下来,得保证他们这帮公子哥都吃饱肚了,走了,台子都翻了,几百米的队伍这才蠕动了起来。不仅不解黎庶之苦,项廷出门还咕哝,真不知道咱们到底是吃什么来了?要论吃鸡吃得绝,非中国莫属了,炒、煮、蒸、烧、炖、焖、烤、煎、扒、涮、拌、腌、腊、熏、泡、卤、炸、干锅、白切、油淋、醉鸡、叫花、道口烧鸡、德州扒鸡……名堂不下数百种,再怎么也轮不到大洋彼岸来的鸡拔尖儿!确实,北京城够档次、有派头的地方多得是,打着圈儿吃几年也够不上肯德基。
正常的开业时间,为了这帮半大的小子延迟了足足几刻钟,瓦克恩当时无比震怒,心想难道爱新觉罗并没有跟着大清亡了,豪掷这一百块钱的是总统之子,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第一儿子吗?可是项廷就在眼前,瓦克恩白头海雕一样的目光盯住他,盯穿了他,也没有觉得他有龙袍加身的样子。跟凯林混到一起去,能是真太子吗?
项廷看到了对方脸上意识到事情不对的表情,直觉告诉他,一切稳中向好。
瓦克恩前倾着身子,都快要离开他的座椅了,挨个扫了会议桌旁的两位同事一眼。然后他站起来,停顿了一下,从会议桌旁挪开一步,接着又转过身来。
一位经理接收到了总裁肢体语言的信号,说道:“我们可以向你透个底,进入中国市场,麦当劳早有规划。我们在北京选定了一块地,连续三个月进行了流量调查,我们在路口的东、西、南、北掐着秒表记录过路人数,测定每天流动人口为十万多人次。注意到,中国人消费往往有扎堆的习惯,根据客流吞吐能力和消费水平,由此断定,只要1%的人进店就能稳赚;当这个数字达到1.2%,我们就有信心击垮肯德基。但是前提——我们得拿下那块地。”
项廷可远远没有他们那么愁眉苦脸:“规划局不管事吗?”
“我们当然没有甘心听任事情自然发展。可如果不是被法律规章所迫的,而是因为个别官员的阻碍而改弦易辙,那就太遗憾了。我们以麦当劳亚太区的名义致函北京市政府、市规划局,表达了希望到北京发展投资进行洽谈的意愿,至今没有收到回信。”
项廷继续直进直出:“你们找的谁啊?”
经理瞟了总裁一眼。瓦克恩沉默片刻,亲自来说:“玛丽·张。”
“中文名?”
两位下级打开电脑,紧急研究,又把秘书叫进来。终于,三个美国人大着舌头报出了几个中国字。
项廷不咸不淡哦了一声。
这间屋子里紧张的人似乎变成了瓦克恩:“你认识她吗?”
项廷:“不认识。”
经理耸起来的肩膀松了,黑着脸,叫人把紧急收集的资料分门别类地放回去。瓦克恩让留下,再挖掘一下。
项廷:“别看了,你们找她不顶用。”
瓦克恩笑道:“玛丽·张是北京市规划局的行政主管,直接负责这块地的归属问题。”
经理瞅了一眼总裁,终究没说话。经理觉得项廷找茬,捣乱,无权一个劲逼问他们高层的决策,他还一句话否定、推翻了自己几个月的工作成果,便说:“好了,生菜博士!请回北京去养牛、种土豆,什么时候牛肉合格了,土豆种出来了,我们再来谈。”
“就个行政主管有用吗?”项廷边喝咖啡,边拉家常的样子。
“那找谁?”
“找我姑。”
“你姑是?”
“局/长。”
两个字快把众人撂倒,好像项廷只在一个拳头的距离隔空发了力,砰!结果是大家连椅子一起飞了出去。经理光秃的粉红色脑袋红得冒烟,温度过高将近自燃。
还没有求证此事的真伪,瓦克恩便说:“我们还需要体委与朝阳区委的大力支持。”
另一位负责人说:“因为这些部门的审核,工程事实上已经脱期了。要是再节外生枝,进一步放慢速度,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糟糕透顶了。”
项廷若有所思。经理说:“生菜博士又认识了?”
“不认识。”项廷说,“但我有认识的。”
项廷在用中文的思维说英语,翻译过来玄之又玄谓之重玄。经理:“你这一套还没完没了的?”
瓦克恩却说:“他的思路没问题,是你的脑子跟不上。你完全是个中国盲。”
经理悻悻然闭上了嘴。
“项·廷。”瓦克恩审慎、缓慢地念出了他的名字,这是项廷赴美以来,头一个念准了他的中文名的大人物,甚至周到地调换了姓名的顺序。
瓦克恩说:“如果你接了北京的店,你讲话算不算?”
项廷反问道:“我讲话算,你讲话算不算?”
瓦克恩看着他,由衷笑了:“我讲话当然算。”
“好,既然我们讲话都可以算数,那就坐下来谈。”
“你和我都已经坐着了。”
“不,瓦克恩先生,我要坐在那里谈。”
项廷从办公桌前那把低人一等的矮凳子上站了起来,走向窗边,坐到了象棋桌旁的椅子上。瓦克恩也就过去,坐到了棋桌的对面。
面对两人平起平坐还要手谈的架势,经理觉得好生荒诞,劝总裁三思。须知放在平常,如果一个员工不能对瓦克恩的问题对答如流,他马上就把人炒掉。他觉得项廷就像职业骗子一样圆滑,应变能力一等一好,装什么像什么。
瓦克恩却说:“过去我们把太多时间花在会议上,纠缠于问题的原因、谁应该负责,然后又开始设想最坏的结果:工作会耽误、预算会超标、政府会收回许可、银行会撤出资金。这实在是杞人忧天、浪费时间,实际上,我们本应该把精力用在探究问题的解决之道、尤其寻找是解决问题的人之上。”
项廷雄心勃勃,相信自己必打出一场逆转乾坤的翻身仗。象棋第一手苏格兰开局,d4位合乎抢占中心,直接明了,但容易一着错就被翻盘,不管了,他今天只能拼死搏一搏!
谁知瓦克恩的嘴开了光,说银行银行家便到。一阵香风来,把项廷的天真吹得无影无踪。
蓝珀门也没敲,便分花拂柳地进了来,脱下大衣,往近处随便的什么地方一挂。他好像与资本世界的每一个风云人物都建立了一种春风化雨、唇齿相依般的融洽关系,他的一句话向来顶别人的一万句。项廷不得不承认,当初蓝珀说由他来引荐,真是自己放着眼前的菩萨不拜,要拜凯林小西天,假佛爷!
就是这样的蓝珀,整片上东区怕都不敢得罪他半分、触怒他一丝的一个人,在曼哈顿他的地盘每一块石头下都埋着试图对抗他、犯下了天条的人,上个月,项廷把他□□了,灌了一肚子的精,揉花催柳,落红满径,逼着他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最后□□蒸发了他灵魂里所有的水分,只留下干枯的万种风情,一弯青玉似的纤月下卧在那儿,像躺进了一口透明的长棺材里。
蓝珀大衣下是一件奶茶色的马海毛衣,看着很久没正经上班了,项廷不知道他消失的这一个月,毛衣里那脖子上,被欺负得颤颤的时候被自己咬出的一串鲨鱼齿项链有没有淡一些,好一点。
瓦克恩看到刚才英姿焕发的小伙子,现在双眼怎么能这么无神啊?瓦克恩其实挺喜欢这个年轻人,他想到了自己二十来岁时,初出茅庐,也是这样,我的名字还没有家喻户晓才不愿意默默无闻地死去。瓦克恩正要问问怎么了,只见项廷猛地站了起来,好像竟要告辞,刚打好的合作地基,刚铺好的致富台阶就被他给扬了。
蓝珀如回了自己家,把烟灰缸里堆成小山的烟头倒掉,就像玩扑克一样把桌上某张账单的一角翻了起来,一边又好像挺在商言商,很淡很疏地说:“我好久没有尝过严酷的‘赢者通吃’、‘你死我活’式的谈判滋味了,介意我坐在一旁观赏吗?”
项廷只感觉自己是盘菜,五花大绑完全缴械状态,一口烧好的热油往上面一炸,呲——呲!蓝珀每一个轻微的小动作,项廷就被呲了一下。鱼跃龙门那一瞬间,一道天雷呲的把他劈死了。他从山脚往上滚石头,看到黑暗,看到闪电,看到光明,终于滚到了山巅,蓝珀一出现,项廷就滚回谷底。石头?择日再滚吧!
瓦克恩叫人给蓝珀看茶。项廷却斩钉截铁道:“没聊什么!而且没什么可说的了……”
项廷毁过他,因果报应,今天,蓝珀像特地来毁回来的。项廷知道,别说他红嘴白牙几个字就能让谈判破裂,下了死手,渣都不剩,蓝珀更是巴不得看自己被枪子打烂的。
门又关上了,刚才是进不来,现在是走不了。
蓝珀抽出桌面上的消毒纸巾,拭了拭碰了烟灰缸的手,像刚杀了人在擦血迹,腕上一串辣绿的小米珠。然后他就像日本怪奇物语里,眼睛弯弯的玉面狐狸那样笑了起来,眼含秋水,色若春花,白芙蓉似的手轻轻扶了一扶花瓶中垂了头的洋牡丹,柳阴里丝丝弄碧,用那种拨动心弦令人腰痒的声音说:“可我以为你对姐夫,不眠不休,想想就有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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