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东风酿雪觉春迟

晚上十一点半钟,高盛合伙人办公室。

一纸辞呈奉上。

蓝珀说:“我已经追了你一整天了,这份辞职信只差你的一个签名,你就这样让我等。”

费曼说:“我没有同意过。”

“那现在你说说吧——同意还是不同意?”

“蓝,”费曼的脸似乎不像平时那样纳粹军纪官一样刻板,冰蓝的眼睛如同冬日的湖面,“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是你。我只说说我是怎么看的。”蓝珀浮起一丝笑,“从如今的情况看,你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会不选。”

“你总是不选,盼着所有事情迎刃而解。Your Majesty,你生来就是明哲保身的。”

费曼握着支铅笔,神情不属地在便签簿上写东西。蓝珀伸手在他脸前彩云般的挥一挥,费曼的眼睛也没有多眨。蓝珀探身把他的眼镜拿下来,小心地在自己鼻梁上架正。眼镜还是稍稍滑下来一点,蓝珀托着腮,看着他,说:“你的签名是我今天最渴望的东西,你不会让我伤心、失望的,对吧?”

“瓦克恩那边如何了?”费曼平静地说,把手里的铅笔、几本蓝皮文件册和刚才乱涂的东西推在一边。

“他?想了个天马行空的点子,不过好像又出了点乱子。他现在左疯了,只要有镜头,他就会抱住我亲一口,因为我是个亚裔。”蓝珀幸灾乐祸地笑了,“坚定了我快点跑的决心。”

十天前,威斯康星州的一名黑人被警察从背后连开14枪后,当地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抗议行动。行动开始的第一天就有了变味的迹象,很快演变成街头上的□□烧,大半个美国连带加拿大的秩序都被严重破坏。麦当劳的加盟商们发起的群诉,曾经是一场有明确诉求、较为“纯粹”的平权运动,现在也跟着这场风波愈演愈烈,是一点也压不住了。更糟的是,种族问题日益被工具化,成为尤其是大选年两党互相攻讦的武器。

费曼却说:“很快就会结束了。”

他将桌上的一份报纸递给蓝珀,上面是克里奥尔人(黑白混血的子女)分门别类地抨击各种黑人的一篇火爆大作。黑人里面分成各种品类,内战前获得解放的黑人跟内战后解放的黑奴后代不一样,非洲过来的黑人跟美国本土的黑人又有很大差别。1980年代后,美国移民口子放宽,全球留美拿绿卡的新中产移民自成一个比较高贵的体系,加勒比地区的黑人则在王座之上鄙视一切黑人。

蓝珀亮出一个so what的表情。

费曼说:“这篇文章并非真正由克里奥尔人撰写,它出自一位我们都认识的政治家之手,伯尼·蒂勒森。通过给这些弱势群体贴上标签,不停地分化底层黑人,让底层黑人互相内耗,履试不爽。伯尼已经进场,他懂得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捞到最多的好处,然后立刻收场。等到这一次的平权运动平息后,麦当劳的股价自然会恢复。蓝,现在不是高盛清空股权退出的最好时机,也许你应该重新考虑一下这样的局面,不要研判商情失误。”

蓝珀笑道:“请问,如果按你的高论作进一步的推论,美国为什么还没有邀请你这个英国人来治国呢?”

“或者请你谈谈,这笔交易究竟有什么地方使你不喜欢?”

“你真是铁石心肠又听不懂人话。我说了,即便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一本万利的事情了,我想退就退了,我才不在乎什么投资回报率,我巴不得干完这票就金盆洗手。”蓝珀的脸上看不到一点友好的表情了,“我受够了华尔街,受够了高盛,受够了特别是石油业的各大公司在银行董事会里密切合作串通一气。我说过一切都够了,你们却照样我行我素,继续玩弄这种近亲繁殖的手法:你上我的董事会来,我进你的董事会去。然后我就作为靶子,受到各个方面——国会、消费者、高盛自己的主顾、报界——的围攻,连篇累牍地指责我长期利用连锁董事会损害公众利益。还有我的上司,我早就厌倦了你,一点不错,而你呢,永远袖手旁观,也是咎由自取。”

一时间办公室里万籁俱静,沉默之中意蕴无穷。

终于,费曼说:“我记得,你劝过我加入买方。”

蓝珀已经收起了刚才的激动:“是的,我辞职后就干这个。”

“我以为你会回家去。”

“你比我还了解我吗?我能回哪里去?”

“塞纳多,也可能是中国。”

“No…”蓝珀摇了摇手指,用中文说,“水帘洞,或者高老庄。”

费曼的英式英语是那么典雅,他的中文竟也有皇室的味道,他笑着说:“盘丝洞,或者女儿国?”

蓝珀这会儿真被吓到了:“快给我住口!”

费曼拿回了他的铅笔,不再说了,好像刚才那个根本没有一点口音的中文不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蓝珀惊呆了:“你什么时候学的中文?我们有中国的客户吗?”

费曼只是说:“以后会有。”

“你知道市场如此广大,你无法迎合每个客户吧?拼成这样子!为了一桩生意!”

“为了一个人。”

“为了我,那就放了我。我的飞机只剩两个小时就要起飞,你别签字了,你送送我。”蓝珀手指一勾,勾过来费曼放在桌上的车钥匙,用捂暖了的钥匙在费曼的掌心轻轻地划了一道,“真希望有一天,费曼,你我何时能到山中做神仙去?你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在自己家里印钱呢?”

“蓝,”费曼看着他,“这也许是你在纽约的最后一晚,和我推心置腹地说一会话吧。”

“哦!我的哪句话不真了?我还没老成成那样。”

“你要印钱,其实你一点也不爱财。”

“大家都爱,我凭什么不爱?”

“它对你没有用。”费曼说,“大学的时候,你和现代机械是死敌,没有手表,相机或录音机,不打伞。不用电脑,从来没有接近过文字处理器,学不会开车,没有换过保险丝,没有给任何一个教授发过电子邮件。你把电视上的所有按钮用胶带封住,这样你就只用操作开关和音量按钮了。”

蓝珀说:“你去问问沙曼莎,她太知道我多像个守财奴。”

“因为你的钱都用来买银条、银币、银器。”

“……我就是喜欢辟邪,世界上的邪啊魔啊的,怎么辟也辟不够,怎么了?”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只顾着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接着,蓝珀含着笑说了万分恐怖的一句话:“为什么不顺便回忆一下你在英国最后一次见到我的时候?”

费曼从未带他进入过宫廷,那春日的早晨,蓝珀却卧在花园迷宫的深处,露华琼珠盈脸,雪香微透轻纱,费曼从未摸到过那么冰凉的头发。

蓝珀把辞职信往前一推:“你还不签吗?那我干脆把那天多如牛毛的人和细节和盘托出吧!”

正在这时,办公室外传来一个声音:“蓝,你跟谁聊天笑那么开心?”

门上的牌子写着某某合伙人费曼的大名,白谟玺还要问一句。白谟玺刚从生日派对回来,没能如愿见到蓝珀,就往这找来了。

蓝珀没察觉自己笑了,正说到的事他本来无论如何也是笑不出来的:“我嘴巴都张不开吧,哪笑得开心了?”

白谟玺走进来,就站在两人中间办公桌附近的位置:“你的眼睛在笑。”

蓝珀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对不起,牙齿和舌头有时还会咬着,在一起工作,哪会没有意见相左的时候。刚才我也说了一些好笑的气话,我的前上司,请你不必介意。”

白谟玺捕捉到了前这个字,被冲击得一脸问号:“你辞职了?”

头一回跟费曼站到一个阵线,把费曼当作了必须团结的对象,白谟玺转头就问他:“你答应了?”

蓝珀看了眼手表,起了身:“少说两句,我快赶不上飞机了。”

白谟玺:“你要飞哪去?”

蓝珀:“地平线消失的地方。”

“这么突然?”

“是的,我决定消失。”

“能不走吗?”

“可以吧。”蓝珀说,“你有私人飞机吧?”

“对啊,坐下来聊两句,要走也坐我的飞机。”白谟玺见有转机,抛了一个“你也说两句啊”的眼神给费曼。

蓝珀竟说:“我的意思是,除非你开着私家飞机跟我的客机头对头相撞了,那样兴许还留得住我。”

白谟玺震撼得都站直了一点:“宝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太不对劲了,你一个月不见任何人,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辞职,然后‘消失’?消失?消失?”

蓝珀说:“跟你没多大关系吧。”

白谟玺拦住他:“没有关系?”

蓝珀:“你好不自信。”

白谟玺:“那我们是什么关系?”

蓝珀:“享受当下的关系。”

白谟玺笑了:“看在我们这样深的交情上,我能不能问你,为什么你一个月前,准确来说篮球比赛结束之后,你就仿佛被诅咒了一般,就开始真正地隐居了?我让白希利休了学,专心上门去给你道歉。他告诉我他站在门口守了三个礼拜,每天只能听到你家里传来永无止境的淋浴的声音,像有什么不洁之物在水中翻腾,更有断断续续的尖叫和哭泣声。然后每次到了午夜,一滩密密麻麻的黑血就从你家的门缝底下悄无声息地渗出来。他还说你的私人医生,你和他描述你在镜中看见了另一个自己,那个你带着来自地狱的眼神,挥动着利刃般的指甲。现实就是你没日没夜地抓自己,抓得血肉模糊到了需要紧急做植皮手术的地步,三个医生相继请辞。现在,据说你都不敢停留在自己的影子身边。”

蓝珀听着,无一否认。

白谟玺说:“究竟怎么样可以让你回归正常?蓝,那只是一杯奶昔而已!它没有那么脏!”

“没有多脏?”蓝珀在快要仰天大笑之前,微微一笑,“但,我有呢?”

刚刚转身,白谟玺抓住了他的手腕,把蓝珀拽了回来。

费曼说:“放开他。”

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尖啸传遍了整栋高盛大厦。蓝珀,白谟玺眼中古画里走来人间的仙子,众香国里最壮观的牡丹,此刻发出了穷山恶水里的刁禽才有的怪叫。不仅分贝高音调音阶还一路走高,白谟玺搞艺术的出身,几乎能数着他high-E,G-5飙上去了!

白谟玺的爱一向从实用出发,他爱的蓝珀很商务,端庄又大气,邂逅蓝珀的第一眼白谟玺直接封皇后至今都很爱。如果蓝珀是个女孩,完美,既生育又养家。可试问谁又能接受眼前这个在华尔街上空半夜嚎叫的怪胎,金煌煌的玻璃瓦下大秀他如此透明的疯魔,哪个男人的爱经受得起这样的考验?

地板都发出嘁哩喀喳的声响。白谟玺愕然中放了手,蓝珀不叫了,但是咬着下唇颗颗滚圆的血珠冒出来。

白谟玺换种方式,堵在了门前。蓝珀貌似也不急着走了,他冲进套间里的洗手间发狂地洗手,水龙头还没关上,就出来跪着、膝行着翻箱倒柜地找一切消毒的用具。其实他打开第一个抽屉就出现了一大包的酒精棉片,但他压根没看见。费曼捡起来递给他,蓝珀不知怎的抓到了费曼的脸。然后蓝珀估计是认为自己的指甲也脏掉了,当着白谟玺的面,表演了一番他曾以为白希利创意写作课上学来的奇技淫巧写出来的那种失真画面——蓝珀拔掉了一整根小拇指的指甲。

白谟玺从头到脚连头发也呆在了原地,门当然忘记了堵,门上面此刻沾了他一背的冷汗。

门开了,蓝珀跑了,费曼去追了。白谟玺走路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了,晃晃悠悠地坐下来。从蓝珀手上滴下来的蜿蜒血行慢慢凝固,变黑,那消失不见的尽头,地上躺着一张金融界高级掮客送来的艳/舞表演邀请函,无字的扉页,只有一颗六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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