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廷从深沉的梦乡中醒来。这次他怀里没抱着枕头,窗棂那儿却留了一块方巾胸帕,就像灰姑娘落下的水晶鞋。
他捡起来这东西,带给对街干洗店的大婶瞧。大婶一眼看破,说是古老的辫织。拿了老花镜来仔细瞧,领域展开,说此乃先将8根、12根或者16根彩丝分成4组,编成扁平的辫带,然后回旋满缀于底布成花,接着按剪纸的轮廓由外向内盘绕刺绣,远比平绣更有立体感,你摸摸多有手感,故名雕题镂身。项廷听得云里雾里,但感觉厉害,特种技法,他只关心这上头绣的什么?大婶说,这一块的蚕丝挑绣要反面挑、正面看,玄妙不可言。项廷在灯下研判良久,那颜色自由不羁,那图案人神混同,真心来说,比较地四不像。
其实,那里面承载过往所有的旧梦,此时却给不了项廷一个答案。
项廷心里头被搞得七上八下,把手帕揣回胸前,回到煲煲好收拾东西,准备离职。
赵师傅今天来得比谁都早,全体公鸡个个孵蛋似得在地上窝着,厨房里淡淡地荡着一股寂寂落落的空气。项廷看他欲言又止,自己便先开了口,无外乎感谢师傅照顾的话。老赵说:“小子,你的样子傻傻的,但是浑身上下透着那么一股劲,块头也不小。师傅本来想这把菜刀送给你,可你不是杀鸡的命,书还是要念的。”
二话不说,老赵塞给他一个纸包,里面是美钞,正好五百块。老赵自掏腰包,把经理扣下的工钱如数给他了。
“师傅,别操心了,我真的不缺钱。家里刚给我寄了一大笔钱,几辈子都花不完。”项廷明朗一笑,一边抬头说话,一边帮忙打下手,切鱿鱼,都是标准的麦穗纹。
老赵看他不收,又说:“这是借的,你打个欠条,不要利息。”
项廷仍然坚持:“真的不用,您家千金不是还病着?那钱留着,尽快找个西医看看吧。我听说没有医疗保险,美国看病就是烧钱,贵得能让人破产呢!”
老赵想起了女儿,脸色一灰:“我家哪个叫千金啊?唉,你说的也是,发不了大财的人这几个钱才要守着。你好好读书,将来肯定能挣大钱。我老赵今天胡乱算个八字在这里,到时候看。”
经理也特意提早上班,冲着轰人来的。不少女孩子心仪项廷,一直没有胆子进一步发展,所以男人们喝倒彩的时候,女生这里气氛一片低迷。老赵买了两瓶冰镇啤酒,两人也没空喝,一扭头被嘻嘻哈哈的服务生一口气吹掉了,最后项廷抱着一盆猪头肉就走了。
项廷走出店门,把猪肉放在自行车的前筐里。美国人骑自行车是锻炼身体,哪像中国那样通勤,所以基本都是山地车类型,没筐,没座。这一辆车是项廷自己改装的,那个车筐就是个捆了铁丝装鱼的塑料桶。
项廷骑出唐人街,渐渐行至代表了“美国的气派、豪华、慷慨与黄金帝国的威严”的公园大道,刚穿过60街中心的花坛,就遇到了红灯,与一群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一起等待绿灯。
放眼望去,从46街到96街,每街口两个巨大的方形郁金香花坛,将这条大道变成由白色与猩红色花瓣相隔组成的100个方阵,馨香花色伴随着街心吊灯下像翅膀般的100对美国国旗双翼,壮丽地延伸向那幢带着金碧辉煌的皇冠状穹顶的Helmsley大厦巴洛克式的圆形拱门。
前面就是第五大道和中央公园交口了。广场鲜花盛开,芳草如茵,十九世纪沿袭下来的插花双轮马车载着游人悠哉踏过,中心是独立战争时期威廉·舒芒将军的金色雕像。广场的正面,那是特朗/普名下犹如法国古典宫殿城堡的饭店。
饭店前女神雕像下面,偶然也有乞丐的身影。项廷口袋里正有几美分的硬币,可定睛一看,美国的乞丐都牵着导盲犬呢。继续骑行,有个溜冰场,依旧特朗/普的产业。看着人们在阳光下溜冰真令人舒畅,但是项廷暂时不想加入进去。他想,全世界都在等着看我摔跤,溜冰却总有一天会成为我的强项。
项廷决定先去缴清水电费,总觉得欠着别人不是个滋味,骨骼里缺了钙。他打算再找个地方打工,等凑齐了学费,插班上学。
正要回地下室,一辆劳斯莱斯在路边停了下来。隔着窗,看到那司机戴白手套,哪怕春寒料峭,一身极薄的亚麻黑色西装。车上下来个更加精心打扮的秘书角色,彬彬有礼:“早上好,白先生有请。”
开了不知道多久,甚至可能离开了纽约州。
项廷被载到一幢奶黄色的古老豪华的城堡前面。一排穿着制服的女仆和带着领结的男仆恭候,跟电影简爱一模一样。司机停车,打开车门,一位带队的女管家上前向客人行了一个优雅的屈膝礼:“为您效劳,先生。”
项廷进了城堡,这才知道刚才他进来的铜色门,只是个后门,而雄伟的前门,面对着蓝如宝石的大海。
如果不是预感到是一场鸿门宴,是个凡人置身于如此如画风景中,必然感到一阵强烈的陶醉。沙滩宽阔又漫长,细软的沙子在阳光下闪耀金光。从海滩到别墅中间隔着一个花园,花园中有十座欧洲十八世纪风格的人体雕像。花园南部有游泳池,花园北部是网球场,露天酒吧,在鲜艳的太阳伞下随便放着鹅黄色的帆布椅。
男仆带项廷参观。兼做舞厅的大客厅那有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在宽大的玻璃窗前,映衬着一片大海,使整个客厅也发出一片淡淡的莹蓝色。城堡前头全是主人住的,从每扇窗子看出去都是一片熏人欲醉的蓝,深邃的海军蓝、明亮的天空蓝、柔和的薰衣草蓝;后头则是仆人和司机、花匠住的,前后两部分由走廊甬道联在一起。
午后的阳光洒在挑高的天花板上,形成斑驳的教堂花窗般的光影,书架上有不少珍贵的第一版古著,一只阿富汗猎犬正陪伴着他的主人。随着门外脚步声渐近,白谟玺轻轻放下手中的羽毛笔,优雅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面带微笑地准备接见项廷。
笑容却对上项廷不耐烦的眉眼,其实这也在白谟玺的预料之内。
事与愿违,项廷着实不是一副被泼天的富贵骇住的模样。他这种表情,单纯因为房东刚刚又催了款。白谟玺把他绑到这么远的荒郊野岭,城堡里能电子汇款吗?要是能,项廷并不在乎仿佛几个小时的车程,就为了过来体验一个暴发户才有的现世心态,如巴尔扎克言,有钱的人从来不肯错过一个表现俗气的机会。
“随意,请便。”白谟玺款款地倾注着一壶刚刚泡好的伯爵茶,加入几滴柠檬汁和一点水牛奶,“好久不见了,你最近还好吗?”
“我还行。”项廷很渴大口喝茶,喝完自然而然接一句,“你呢?”
白谟玺在小桌子上下象棋,跟自己左右互搏。听到此话眉毛稍稍一抬,对方平淡的两个字,搞得自己才像那个需要别人来特地关心悲惨境况的对象。他是让项廷客随主便,可没有让他反客为主啊。
白谟玺好笑地瞟了一眼窗外的大海,转而笑道:“还不错,真的是这样吗?可我听说了你最近工作上的小插曲,在那家中餐厅被解雇,其实是他们的损失。但这样一来,学费的问题就摆在面前了吧?这里是一点小小的见面礼,希望能为你解决一点燃眉之急。”
仆人双手呈递上来一个精美的信封,内有一张薄如蝉翼的支票。
项廷却毫不犹豫:“谢谢,你有心了,我不能收。”
“哦,这还真是让人费解。”白谟玺挑了挑眉,“你不会是想和我探讨所谓的‘骨气’问题吧?你要知道,在我和Lanny的圈子里,我们更看重的是实际效益和互惠互利。骨气,你纯正家乡味的字眼,听上去很有诗意,但在现实里,可能就不那么实用了。”
项廷不收,因为防人之心不可无。前天深度抄写了一篇美/国之音课文,里面说现在富人不长良心,大搞过期支票、空头支票,某些支票兑现服务还收高额的手续费,要么支票已被报失,提款就等于自首,或者接受大额支票会被法官认为是参与洗钱活动的一部分,种种危险,深不可测。最重要的是,免费的午餐必然附带隐含条件,不管这属于经济上的赠与还是借贷,接受了白谟玺的支票就等于承认了某种深重的债务,要么道德,要么感情。
项廷没道出真正想法,只是从善如流地顺了下去:“中国人确实不能没有骨气,我父亲说过只要手里有枪,干吗不跟敌人拼命?大不了给自己留一枪。我姐也说,爸爸是统兵上万的大首长,做儿女的不能丢他的脸。”
白谟玺听笑了道:“一来一往,听这个听那个,我都快搞不清楚状况了,差点以为我今天见了大观园里的贾宝玉。耳朵空闲的时候,还是多听听Lanny的意见吧。他在某些方面确实有独到见解——比如,他对你的厌恶已经达到了一种仇人的地步了。温和点说:他与贵宅有些过节,看到你就浑身不舒服,他需要一个永远见不到你的空间。这是为你好,别让我有机会再说一遍。”
项廷心里大大困惑:奇了怪了,他和我家有过节,那干嘛过我家的门呢?我又为什么非得见他?要不为了抓你两的奸,你两都给我沉到太平洋,百年好合去吧你!
白谟玺默认他默认,愉悦地把对面的国王将军了:“一言为定,不悔棋。所以,你之后有什么计划?”
项廷有一说一:“找个工打。”
白谟玺:“你难道就知道苦做?哪个有钱的人是苦做出来的?你看看Lanny,他有多能干,里里外外简直是多才多艺的化身,会随机应变,能见风转舵。可你好像除了吃苦什么也不学。”
“蓝珀?”项廷认同他前半句,后半句十分存疑,“他很牛吗?”
白谟玺一副被滑了天下之大稽的神色:“你说Lan?他能让州长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聆听他鬼扯,以及怎样在面谈的十分钟里说完原本十个小时也说不完的话,最后让政府以为占了大便宜似的买下他的一堆小发明、小破烂。不但要和美国人商谋事业,还要和日本人深度交流、和韩国人合作共赢、和越南人探讨未来、和南美人并肩作战。小朋友,给你十年,你能做到他的十分之一吗?”
饭点,仆人进来送客。白谟玺总结:“今天的交流确实令人十分愉快。如果日后需要帮助,我乐意协助。”
项廷虽然起了身,但说:“白先生,我不好意思拿你的钱,那个免了。但别日后了,你今天能帮我个忙吗?能给我写封推荐信吗?我正想申请那个语言学校。”
“哦?你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在中国提前学好了英语,那来到美国直接去大学深造,岂不是可以避免浪费太多宝贵的时间和金钱?”
项廷实不相瞒:“这个是我偷了懒,疏忽了。拿到签证以后,我整天在武馆练武,心想美国没有这玩意,英语出去了再慢慢学。”
白谟玺恰如其分地作出一点恍然大悟的表情,坐回了书桌前,找一张心宜的纸便找了三分钟,又叫仆人去取他写得最服帖的那支万宝龙来。
等待笔墨伺候期间,项廷虚心请教的态度:“如果这事给你添麻烦了,我能不能换个忙请你帮?你对这东西有印象吗?”
项廷掏出手帕时,白谟玺脸色就变了,眉毛微微跳了两跳,一下子醒透了。
项廷简要说了故事。特别是客观陈述厨房变得如何如何一尘不染之际,白谟玺表情已经绷得很紧,直接打断:“你难道想说是Lan做的吗?我承认,他是太爱干净了,早该看心理医生。有次来我家里,他戴上医用手套,穿上了英国小说中女仆穿的那种白色抽纱围裙。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地上擦厨房的地板,然后又是消毒液泡浴缸,美缝剂填瓷砖缝隙,吸地毯,换猫砂,上了发条似的一刻不停地收拾到晚上十一点四十五。我对他说:你做得不错,该给自己小憩的时间了,该是犒劳自己的时候了。他只想一个劲地问我,是不是一切大变样了?有没有让你眼前一亮?”
项廷不明白他插播这段的意义何在,想说,这要是我觉得是蓝珀,学雷锋做了好事不留名,那是他疯了还是我疯了?我把手帕拿出来给你认,纯纯是看你实在不想写推荐信,退而求其次,给彼此个台阶下罢了。唐人街里都问不出名堂来,那么在我仅有的美国通讯录里,见过世面,且能使用中文无障碍沟通的人,有几人?不问你还问谁?天王老子吗?西天佛祖吗?
项廷作罢要回家,白谟玺却用不知名的钢笔光速写好了信,大笔一挥,签名龙飞凤舞。一眼也不多看那手帕,那意思好像是:拿好你的信,别再提这个了!
项廷提着的那颗心噗的一松,真诚地道了谢,伸手去拿信。
可那头一直驯顺的猎犬,突如其来咬住了这封“价值连城”的信,紧紧叼着它夺路而逃。
项廷第一时间追出去,从华丽的大厅到曲折的走廊,穿梭城堡精彩冒险。仆人们发现这一幕以后,以为刺客,峨眉山的猴子似得飞扑上来擒敌,但被一人一狗的灵活与速度远远甩开。
白谟玺微微一惊只觉得喜剧,摇了摇头,继续摆弄他的宝贝象棋。
听到天鹅绒窗帘布后的窸窣动静,白谟玺咳了一声:“出来吧,人都走了。”
窗帘后出现一个秀美的独眼少年,便是白谟玺的幼弟,叫作白希利。
白希利矜骄地扬着下巴:“我看这个人不仅伶牙俐齿,而且指手画脚,有的话讲起来漫天撒网,不给点教训怎么能行?哥,你亲笔的推荐信,难道只因为蓝珀那家伙的一句话,随随便便的小混混都能骗到手的吗?”
白谟玺手搭在太阳穴那,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你什么时候学得张牙舞爪的?时刻都要注意自己的身份,检点一下,别开这种现眼丢人的玩笑。”
狗是白希利养的,刚才是他偷偷用手势下达了命令。白希利远远瞧了一眼,狗钻到花园里去了,太好咯!项廷跟丢了。
白希利很是自鸣得意了一会,说:“你就那么看好他吗?哥,你装装的!”
白谟玺懒得评价,照理说他不该把项廷放在眼里,当作个人。但这小子热诚又不趋奉人,待人接物那一套,酷似中美关系斗而不破的招式。总感觉早晚会从给蓝珀添堵,变成蓝珀心口上的囊肿,早除早好。
想到蓝珀,白谟玺又是倾肠倒肚的。昨晚上遭遇了些许不和谐,分明错在蓝珀,现在又去热情如火地贴着他不是太可笑了吗?可是自己是做男人的,当个出气筒也是承担一份责任,是不是?白谟玺钟爱被依赖带来的满足,他太看重这种感觉。只是上次惹得蓝珀恼了,蓝珀扬言下次再犯,要拿黑狗血泼他。思来想去,事缓则圆。
白希利看他走神,不爽地叫:“哥!”
然而哥字未落,窗外传来咻的一声。
白希利下意识大叫不好,连忙扑向窗台。
只见一股锐不可当的劲风划破了傲慢的空气,一支流星般的箭矢以匪夷所思的准度,刺穿了狗嘴中的信,信牢牢钉在了树干上。狗还在跑。
原来项廷奔跑路过大厅时,急中生智,取下了墙上装饰用的弓弩。所以白希利刚才看去的时候,项廷才落后了那么一程。
众人错愕的眼光中,项廷走到树下拔出弩箭,把信折好收到衣服里面,转过身来,对窗台呆立的白氏兄弟报之一个感谢的笑,笑容如夏风般爽朗,白羽箭闪闪发光。
白谟玺正为着生意焦头烂额,没空在这见证奇迹,和马戏团猴戏有什么区别?正要走,只见白希利不知何时一股脑缩回了窗帘后头。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少爷,脸像喷了红漆,方才看到项廷的那一刻,甚至屏住了呼吸,想象的翅膀自此一刻再也不能停止振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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