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纷纷扬扬

今晨起便开始下雪,雪花纷纷扬扬,滚滚朔风吹雪散,白的雪就在风中飘摇地落下,覆盖在黑的泥上。

摇怜决意在今天日落之前,从八份村里再刨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

摇怜慢吞吞地吃早饭,一只小笼包先蘸一蘸醋,咬破一口,再蘸一蘸醋。每只小笼包都遵循一样的工序。

连纪牧喝完两碗豆浆了,摇怜一笼包子也没吃完。

连纪牧叫摇怜先吃着,他去做点事,不必着急,到时门口再见。

摇怜吃完饭抚着肚子下楼来,听见楼梯上响动的连纪牧蓦然回首,晨光照映下,他这一瞬眼里熠熠生光的回眸惊艳了摇怜。

摇怜揉揉眼睛,扶紧扶手下楼。

屋外大雪飞扬,纷纷扬扬地模糊眼前之景。

连纪牧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桐油漆面的棕黄油纸伞。

雪下得大了,该打把伞出门。

他们来时,摇怜不见连纪牧带了伞来,昨天回来时候只买了斗篷没见他买伞。

摇怜好奇问道:“你从哪里来的伞?”

“从店家那里借的。”连纪牧动动眼珠,示意摇怜去看在张罗着择菜的老板娘,“他们只有两把自用的伞,所以,只能借我们一把。”

“走吧。”连纪牧将伞打开,棕黄色的伞面挡住飞驰来的雪花,却仍有飞雪砸到摇怜本就饱受冷风摧残的脸上。

摇怜想让连纪牧把伞打低些,再一思忖,把话卡回喉咙里。

她今日总算明白和桔梗并用一把伞时桔梗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连纪牧比摇怜高半个头,伞打得高了,雨雪便会削进来砸到摇怜脸上,但伞打得低了,便要挡住连纪牧的视线。

摇怜浑身别扭,终于忍受不住,从伞下跑开,“这伞太小了,连郡守自己撑着就好。”

连纪牧好生奇怪,“你怎么了?”

“我没事,”摇怜信口诌道,“我只是鲜少见过下雪,到现在还觉得新鲜。”

她今日簪着白藤花簪,花簪在她整齐油亮的发髻上,一如雪栖满枝头。

摇怜把帽兜翻了上来,“我的斗篷上有帽兜,不碍事的。”

摇怜的故乡,一年难得落几回雪。

摇怜小时候到了冬天,就问娘,“什么时候下雪,什么时候下雪啊?”

娘说,故乡的冬天不下雪。

于是,期待下雪就成了摇怜小时候为数不多的坚持不懈的期盼。

漂泊无定几年,摇怜后来再见雪落,也无法像年少时那样期盼盼雪落,瞧见落雪开心得忘乎所以。

摇怜每回到八份村,都打村口进,都要见上一次红灯笼。

村口两盏红灯笼上面郁积着白雪,像山楂裹了层放凉以后呈现雪白色的糖浆。灯笼下面依旧是打扫过后堆积起来的雪堆,旁边却有小小的两坨冰堆起来的雪人。

摇怜见猎心喜,即刻跑起来冲向雪人。

跑到村口,居然撞见了叔宁和他守寡孀居的母亲。

叔宁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无论春夏秋冬都闲不住。落了雪,叔宁到村口去雪人,叔宁母亲陪着他。

摇怜和他们母子正正打个照面,欲开口问声好,突然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叔宁母亲,“你们也在这里啊。”

称呼她一声叔宁娘吗?叔宁的母亲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几岁。

摇怜姑娘二十未嫁,是个老姑娘啦。

叔宁母亲通情达理,温柔大方,向她笑了一笑,闲话家常般说道:“村里的孩子喜欢聚在门口闹,叔宁嫌家门口冷清,一大清早拉我过来。”

“你看,”叔宁母亲拽拽注意全在堆雪人上的叔宁衣领,“我们来得太早,没有和你一样大的孩子来吧。”

叔宁不搭理她,抬抬胳膊继续叠他的雪人。

“叔宁,”叔宁母亲扯扯叔宁衣领,把他拽到跟前来,“叔宁,还记得这个姐姐吗。”

叔宁抬头看一眼摇怜,努努小嘴巴,“不记得了。”

“撒谎——”叔宁母亲半似亲昵半似惩诫地一巴掌拍在叔宁头上,“上次你用石头砸她,来和姐姐道歉。”

叔宁向前奋力一扑,挣脱开母亲的桎梏。

这时,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家高声嚷着跑了过来,“不好了,叔宁娘,出事了。”

“婆婆,”叔宁娘登时感觉到不妙般塌了表情,“什么,怎么了?”

叔宁娘的婆婆,叔宁的奶奶么眉头深陷,“有人在川南村打捞上一个包袱,打开一看,竟然是两件全是血的衣裳,和一把沾满血的刀。”

“衙门里的人来过。联系到祁叔宏被人杀了分尸一案,推测血衣是从咱们村口这条河扔下去的,顺着水流流到了下游的川南村。”

叔宁母亲依旧不明白,“发现了血衣,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唉呀——”婆婆振臂一呼,连连捶打自己的大腿,“有人认出来两件血衣是叔宁爹的衣裳。”

“什么!”叔宁娘眼睛瞪得足有平昔两倍大,嘴巴惊讶得张成能塞进个鸡蛋的形状。

震惊过后,叔宁娘立刻冷静下来,把小叔宁推向婆婆,“婆婆,你领着叔宁回家去,我要亲自过去认一认。”

安安静静听着娘和奶奶交谈的叔宁本能地体悟到不妙,紧紧抱住母亲的腰,头贴到她柔软的肚子上,“娘,我不回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好孩子,娘只是去看一看,不会有事的。”叔宁娘抚住叔宁的后脖颈,带着世上独一无二亲和的温暖从她的手传递到她独生子的身上。

“我不要放开,我不放开。我放开了,娘就没了。”叔宁紧搂不放,心里充满了这个年纪尚不明白为何物的悲凉。

叔宁娘温柔地劝慰,“好孩子,娘没有做坏事,娘也不会一去不回,娘不会有事的。”

叔宁搂着她腰肢的手怎么也不肯松开,“你以前说,爹爹也会没事的。可是,后来,爹爹睡过去,就再也没醒过来。”

叔宁眼泪流了下来,肩膀因为抽噎而一抖一抖地颤动,哽嗓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娘。我会听话的,娘,你不要去好不好,我真的会听话的……”

“好孩子,娘是无辜的,”叔宁娘泪盈眼眶,抚摸儿子小小的脑袋,像梦中一般喃喃低语,“娘什么都没做会的,娘会回来的。”

婆婆不时地找补两句,哄着叔宁。

叔宁娘将叔宁从怀里扯开,把他的一只手交由婆婆紧握,“婆婆,把叔宁带回去,小孩子见不得那些的。”

小孩子见不得血,见不得骸骨,否则晚上要么吓得不敢睡觉,要么要做噩梦。

叔宁娘果断地转身离开。

人从一生下来,便是踏上一段充满着离别的旅途。

这一生既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坏。

何况,她只是到现场去确认一番血衣是否是叔宁父亲的遗物罢了。

“这一生既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我们想的那么坏。”

出自莫泊桑的《一生》,挺好看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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