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怜咽咽嗓子,目光凝视于冬日大雪覆盖下白茫茫一片的远方。
川南村是八份村近邻村子,绕八份村村口过的河流下游就是川南村。
摇怜和纪牧顺着水流下行,走到某段路,见河流岸上围着一群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他们明白川南村到了。
“连郡守,”摇怜犹疑之后仍开口,语调听起来平板冷静,不含感情,“到那边去听听他们讲了什么吧。”
她只能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在表面上维系落落大方的样子。这样,对双方都体面。
来的路上雪变小了些,到川南村附近的河岸时,雪停了。
连纪牧收伞,往喋喋不休的人群中并拢过去,摇怜跟在他瞧不见的后头。
他失态了,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出去,想摸摇怜的脸。他不敢在看摇怜的脸,摇怜脸上或许有很多种情绪,他却肯定没有一种不是叫他看了不伤心的。
摇怜是个聪明女人,摇怜的品貌才情都是世间女子少有的上乘,她不会喜欢一个轻浮的男人。
人群中有几张熟脸摇怜认得,他们在八份村中走时,曾经见过这些在自家门口补补渔网的婶子和胆子又大嗓门又高的男人。
在看热闹这方面,男子的热衷程度比女子只多不少。毕竟,女子天生胆小些。
川南村和八份村是邻村,村中亦有大半打渔为生。
今日早上,有在家休息的渔民王氏到河里捞鱼,偶然发现沉在河底的一个大包袱,打开一看,居然是两件沾满水仍能见出斑斑血迹的衣裳和一把锋利的菜刀。
菜刀上沾满血,锋利的刀刃犹如一个初醒的魔鬼,残酷地扯开血红的微笑。
王氏吓软了腿,干嚎起来,引来临近的其他人。众人一看见这血衣和菜刀,吓得面如土色,立马通知地保。
县令犹在睡梦里,仵作先到现场勘探案情。
河流上仍然划动着几艘小船,站在船上的人手里拨弄长长的竹篙,往水里搜寻着什么。
仵作怀疑还有和祁叔宏被杀一案相关联的东西沉在水下,因此,暂时还得在河面上划船搜寻一番。
众人围绕着河岸不肯散去。
纪牧和摇怜挤进人群中,同时听到旁边的旁边,一个身宽体盘的中年女人捅了捅明显和她同行而来的女人胳膊。
“叔宁爹不是早就死了吗?他的衣裳为什么会在川南村口被捞到?”她满脸露出不解,连叫怪事、怪事。
她旁边的人有板有眼地猜测道:“莫非是叔宁娘穿了叔宁爹的衣裳,去杀的祁叔宏?”
“才不是叔宁娘。”女人的杂谈中蓦然进入一道沙哑声音,似喉咙里有口老痰,吐不干净,“她一个女人家哪里来这么大的力气杀人,这叔宁爹的衣裳说不定是被她相好的穿走动得手。”
祁阿贵的嗓音就跟他竹竿般的身材一样,都是这个人的标志。
两人中的其中一人眼里含上嘲讽意味,调笑道:“阿贵,上次祁叔宏把你打得娘都不认识,你现在忘得干净了是不是?”
她身边的女人哈哈哈哈大笑。
“呸——”祁阿贵欺负死人不能说话,逞能道,“你们甭在这里拿死人调侃我,我告诉你们,现在的祁叔宏见了我,我非得和他比比谁的拳头更硬,他见了我,得叫声爹不可。”
哈哈大笑着的女人抢白道:“得了吧,阿贵,他要是能从棺材里爬起来,不边揍你边骂你,你也配姓祁?”
和她同行来的女人不甘落后地讥笑阿贵,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把祁阿贵损得下不来台阶。
祁阿贵也不用台阶下,就和他不配姓祁一样。
摇怜察觉到祁阿贵话中的玄机,待那两女人走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祁阿贵转身,准备张口破骂几句,瞧见是摇怜,后面还站着个和祁叔宏差不多高的连纪牧,登时唤上一副笑脸,“是你们啊。”
“我们有事,想问你。”摇怜道。
祁阿贵和摇怜纪牧远离人群,在河岸畔一棵柳树下,他痛骂起平昔一向看不起自己的同村人。
摇怜耐心地等他发完牢骚了,才问他,他说的祁老六和叔宁娘有染之事。
平昔不被重视的祁老六看在摇怜和纪牧听他痛骂村人的份上,态度陡然转好,敛敛衣裳,一本正经地道:“我早说过,祁老六就好寡妇这一口,可是村里人都不觉得我在说什么正经话。”
“他们不信我,嘲笑我,说我酒喝多了,说我年纪没到眼睛就出问题。”老六冷哼一声,继续道,“要么说我就喜欢讲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满口谎话。”
“啊呸——”老六啐一口,随即喉咙里吐出一口浓痰,“他们也不用他们的猪脑子想想。我要不是亲眼目睹,我会胡说吗?”
摇怜听着老六吐痰声响,瞬时涌起一股反胃的恶心感。
她尽量不让视线触及地面上的带着唾沫星子的痰,但是眼睛却毫不听使唤地瞄到了一眼,瞄了以后,还停留很长一段时间,就像要把它看个仔细似的。
某些事情就是这样,给予自己越多的心理暗示,往往越事与愿违。
连纪牧冷声道:“但是捕风捉影的事儿,你也的确传了不少。”
从上次的交谈中,连纪牧得出一个结论:这位游手好闲之徒的舌头比女人的头发还长。
“可我是亲眼瞧见老六和叔宁娘有染的,村人不信我说的,我心里有气,心想我非要把老六逮个正着不可。”
“没多久,老天好像看到我这决心了,竟真的让我撞见了。”祁阿贵蓦然一拍手,仿佛庆典开始前敲响的罄。
他激动地眼睛笑眯起来,“我亲眼看见老六边整衣衫边从叔宁娘家中出来。”
连纪牧和摇怜俱神色一凛。
连纪牧立刻便恢复平静,从容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要什么证据?”祁阿贵指了指自己一双眼睛,“我亲眼所见,难道不能当成证据吗?”
摇怜忖了半刻,道:“你刚刚说那叔宁父亲的衣裳可能是祁老六穿走了,你是不是觉得是祁老六杀了祁叔宏?”
“我可没这么说。”祁阿贵立刻否定,摆摆手,忙不迭撇清自己,“我只是猜是老六穿的衣裳,可我没说是老六杀的人。”
他是没那么说,但他话里就是这层意思。
祁阿贵其实也不知道谁是凶手,谁不是凶手。他不过就是那种见不得消停的人,村子里平静下来和和睦睦的,比扒了他一根筋更难受。
搬弄是非就是祁阿贵用来取乐的手段,至于会有什么后果,他这种人半点不在乎。
连纪牧此刻仿佛领悟到了祁叔宏上次将他揍一顿的舒爽心情了。
“连郡守,你之前有没有听过一句俗谚。”两人折身往八份村口走,摇怜在纪牧的殷殷目光下浅笑道,“虎毒不食子。”
“连郡守,怎么看?”她问。
连纪牧凝眉思忖,默了片刻,方道:“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父母对子女的爱出自天性,但是全天下为人父母者未必都恪尽职守。”
“父母对儿女多有打骂还算轻的,过分些的,不顾他们死活。”连纪牧虽无经历,却有见闻,“或者,丧心病狂些的,卖儿又卖女。”
“十岁女易米三升,五岁儿随人带去的奇景并不只是在饥荒时候发生过啊。”
“没良心的,女儿都能送到妓院中去……”连纪牧戛然而止,他又瞧见摇怜黯淡了脸色,眼睛里萦绕着那种触及心伤的哀戚。
连纪牧心一紧,“顾姑娘,你怎么了?”
他最不愿意瞧见摇怜突然陷入到化解不开的伤心中去。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她难过了,他会心疼。
摇怜摇摇脑袋,把眼中的悲伤神采甩个干净,道:“我和连郡守的看法,如出一辙。”
她果断地岔开他的注意,“我好像知道谁是凶手了。”
“是谁?”连纪牧神色中流露出急切的期待。
摇怜凝望他的眼睛,一字字道:“祁叔宏的母亲。”
连纪牧悚然变色,“证据呢?”
“没有证据。”摇怜又摇了摇脑袋,“因为这只是偶然窜到我脑海中的想法罢了。”
摇怜问道:“连郡守,你有没有誓死也要保护的人?你有没有一个即使自己送命也无怨无悔的人?你有没有一个即使经历背叛,却愿意宽恕的人?”
没有证据,但有可供揣测的凭据。
她现在还不能告诉连纪牧,她之所以那么猜测,是因为她把祁叔宏的魂魄招了回来,而他誓死不肯告诉她,谁是凶手。
叔宁抱着娘亲痛哭流涕的模样触动她的同时,也启发了她。亲情血浓于水,孩童对母亲的依赖远远超过世上任何两个之间的联系。
还是小孩子的叔宁还不懂事,正是因为还不懂事,所以应该十分愿意,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想母亲活着。
将心比心,如果这世上还有谁值得她付出性命,大概就是娘和幼弟怜光了。
祁叔宏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姊妹,全靠娘亲抚养长大。
他宁肯自己白死,也不想把母亲说出,是人之常情。
摇怜之前不怀疑叔宏娘亲,是因为那时压根没想到,她把她理所当然地忽略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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