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傍晚,天空浮荡着无边无际的绚丽火红。
赤橙云彩间放射火焰般的光辉,溅落在温润如镜的水面上,将它浸得通红。
乌篷小船上,纤瘦的船家手托着两腮,凝神倾听着船客那使闻者伤心的讲述。
从前,有条白尾巴龙,默默喜欢着同样深爱他的鲤鱼精。后来,鲤鱼精死了,白尾巴龙自尽了。
从前,有条青尾巴龙,试图重新得到一只河蚌精的喜欢。后来,河蚌精死了,青尾巴龙心碎了。
船客说,那两条龙是一母所生的兄弟。
有他们二人的前车之鉴,排行靠后的两个弟弟弟发誓无论如何,都不要喜欢上乱七八糟的精怪。
船家圆如杏子的眼睛透出好奇神色,“那,那两个弟弟怎么样了?”
她今年已十九岁,自幼父母双亡,靠在风波河上摆渡维系生计。
不知是因为生性天真温顺,还是岁数尚轻,未曾被肮脏的人情世故所玷污,沇沇的眼神纯真干净,像苍山雪顶上的一泓清水,使人不得不惊讶于它的干净澄澈。
“这个嘛,”船客沉思半晌,道,“老五千防万防,还是喜欢上一棵梨花树修炼成的妖精。”
“为了避免重蹈覆辙,走上两位兄长的老路。老五索性把脑子里有关梨花妖精的记忆都给抹干净了。”他的语调中,颇多感慨。
船客瞧上去是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因着这似乎沉痛的感慨,倒像历经沧桑,已经对这一生的艰辛和悲喜都已看淡的老头。
“那还有一个呢?”沇沇问,她的脸庞被夕阳照得格外红润。
傍晚霞光万道,连乌篷船都镀上了一层朱红色。
沇沇约莫两月之前才认识他,他每天都经由她的渡船往返于风波河两岸,他还向她介绍过,他姓姚单名一个赂字。
这还是第一次,只有两个人从未时开始到现在,面对着面坐在船头。
今天船客稀少,唯有未时时候他从风波河北岸登上她的船。沇沇撑着船篙,划开一段细长水纹。
她俯视着水纹,瞧着瞧着就变成了顾影自怜。
沇沇的面目姣好,皮肤莹白剔透,眼睛大得像颗饱满的杏子,嘴唇小小的一抹殷红。两撮细长的鬓发垂落下来,给风撩起,惊艳他人的同时,显出几分楚楚可怜。
可她今年十九岁了,还没嫁出去。
沇沇陡然失落,正在此时,忽然刮起一阵大风,把她手中竹篙打落。它像个顽劣的小孩子,打落了竹篙还不够,一个劲儿地猛刮,让竹篙顺着水流漂走。
沇沇目睹了竹篙漂走不见的全程,却无计可施。
她虽然在此摆渡为生,但她的水性不佳,绝不敢跳下船去追竹篙。
姚赂自然也不会水,他瞧着风把她手中的竹篙打落,瞧着她从神色惊惶变成愁容满面。
姚赂上不了岸了,反而还宽慰她,“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就让这船自行漂流,总会漂到近岸的地方。”
两个人自然不能待在狭窄逼仄的船舱里,于是一人坐在船头,一人坐在船尾。
姚赂其人沉稳安静,但在船上漂泊实在过于无趣。他便挪到船头,跟她闲谈起来。
谈到花妖狐媚、怪力乱神时,他便给她讲了两个和龙相关的故事,沇沇听得津津有味。
在她问他“那还有一个呢?”时,姚赂默然不语,只看着她笑。
“还有一个排行老六,”姚赂忽然俯下身,用手拨了拨河水,“他倒是没喜欢上什么精怪。”
“为了和他三个哥哥落得一样下场,他请父王和母后早早给他定下婚事。”
“但是,许字给他的北海龙女不幸年少早夭。”姚赂的神色不由一瞬黯淡,就好像他所叙述的是他本人的经历。
“老六心情抑郁,化成人形来到这风波河。有个撑船的凡人女子喜欢上了他,因为种种原因,老六待在风波河水下差不多一百来年。”
姚赂前面两个故事讲得十分动听,以致于这简单的几句话就把沇沇的好奇心快勾出喉咙,“那,那个凡人女子和他怎么样了。”
“那个撑船的凡人女子刚开始并不知道他是条龙,等发觉他身份之时,悔之晚矣。”
船客叹口气,感伤地道:“那女子已对他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因为自知和他,东海龙王之子,绝无共话西窗的可能,遂意冷心灰。”
“她一生未嫁,只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在风波河上撑船摆渡,从十六七岁的少女变成六七十岁的老太太。”
沇沇的心似乎被莫名的熟悉感敲击了一下,她尽力回忆,也没搜寻到和此有关的记忆。
但她真的对此很熟悉,就好像……就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
天色迫近黑暗,乌篷船仿佛也感觉到了天黑,慢慢地有了向岸上靠过去的趋势。
“我讲的这两个故事,详尽始末。”姚赂对自己的叙事水平颇为自得,“你听了以后,可有感悟?”
“姚夫子的音色清透,言辞流利,讲起故事来,引人入胜。”沇沇略作思考,遗憾地蹙起眉毛,“可是为什么,这两个故事的结局都不能圆满。”
姚赂笑了,“你没听说过,越是悲情,越是遗憾,才越能让人永远记住。”
话语十分潇洒。
沇沇眼中流露出的神情不觉有几分伤悲,“真的是这样?”
“不是,”姚赂正色而言,“我那两个故事,虽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但确有其事,这两对怨侣心伤的,心伤的,死的死,没落得一个好下场。”
本就是真实发生过的事,要他怎么篡改结局呢。
沇沇又问,“姚夫子怎么会知道的。”
“你忘了,我是个教书匠。从小寒窗苦读,看过的书没个万本,也有千百来本。”语气里不乏吹嘘自己的意味,“这逸闻趣事,我当然知道了。”
两个月前,姚赂介绍自己时说过,他是新到这里的外乡人。住在风波河南岸舅父家中,但是要到北岸当私塾先生。
因此,他几乎每天都要坐沇沇的渡船。
风波河两岸人烟稀少,撑船渡客过河的活计只能让靠以此为生的人勉强混口饭吃。
所以风波河上,只有沇沇的一艘乌篷船。
沇沇没读过多少书,只识得几个字。她对姚赂崇敬有加,对那些神仙鬼怪更感兴趣,“姚夫子,这世上真有神仙精怪,四海里真的有龙吗?”
“有,”姚赂说得十分肯定,随即文雅地笑开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沇沇深以为然,一副受教的表情点了点头。
船快靠近岸边,沇沇俯下身,以手作桨似的,拼命拨水。
姚赂浅浅一笑,背对过去将脚放下水,像船桨那样,逆着船行的方向划水。
天色已向晚,他们两个人已经独处了一个下午,他该让她回家了。
风波河水清澈见底,虽然河面昏黄着渡向黑暗,但姚赂往水下看去,此时还是能模模糊糊地瞧见水下的光景。
“姚夫子——”
一声尖叫忽然入耳,姚赂回头望去,只见沇沇瘫坐在船头,神情惊恐地张着嘴,牙齿不住地磕碰,好像被某种恐怖的东西突然吓到。
他温声问道:“怎么了?”
沇沇僵硬地抬起手,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姚赂那边的水面直颤,“姚夫子……你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尾巴。”
就在刚刚,她拨水拨得兴味索然,便手撑着船沿的木头,重新坐好。
见姚赂背对着她,她就往他那边瞅了眼,没承想居然瞅见姚赂搁在水下的尾巴。是的,不是人的一双腿,而是呈现青色、布满鳞片的巨大尾巴。
姚赂心里清楚了七八分,的确是他大意,以为夜幕落下,天色昏暗,瞧不清楚的,所以变出尾巴后没怎么藏好。
她一定是瞧得分明,才吓得呆若木鸡。
姚赂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我没有尾巴啊,我和你一样都是人。你看这天色昏暗,难免会看岔了,你是不是眼花瞧错了。”
“不——”沇沇咽了咽喉咙,指着他喊道,“你把双脚放进水里,那水下的影子分明不是脚,而是一条青色的排满鳞片的尾巴。”
若不是瞧得真切,沇沇绝不会这么详尽地描述。
他知道已不存在将沇沇糊弄过去的可能。
姚赂有尾巴,是因为他是条降生于东海龙宫的青龙,排行第六。
比他年长许多的几位兄长分别喜欢上鲤鱼精、河蚌精和梨花精,每一个都没落得好下场。
而试图逃脱厄运的他,纵然极力逃避自己的心,依旧不得不承认,他喜欢沇沇。
不错,沇沇手中竹篙是他暗中施法刮起一阵狂风打落的,也是他用大风把竹篙顺着水流送走的,只为和她独处一个下午。
转世为人的沇沇,已经没了前世的记忆,顺理成章地,也不记得他。
为了和转世的沇沇重续前缘,姚赂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月的渡船。
功亏一篑,却只在一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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