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冲淡谵妄之前,纪牧先给摇怜买了件厚实的石榴红色斗篷——十分凑巧,在回客栈途中,就有家出售成衣的布店。
纪牧托辞自己冷,进去先草草挑选买了一件斗篷,好说歹说要给摇怜也买一件。
摇怜推辞不过,而且也觉得冷得不行,道完谢,受了他的好意。
披上斗篷的瞬间,摇怜恍惚觉得春天到了。
她仿佛闻见了阳光照耀下兰花的香气,碰到了空气中的缕缕游丝,温暖包裹着她,春光怜惜地眷顾她。
摇怜不胜欣忭地笑道:“连府尹,客气了。”
连纪牧神情淡淡,道:“无妨,一件斗篷罢了。我连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纪牧可没有刻意夸富,他们连家的确最不缺钱。
他瞄上摇怜一眼,率先迈出了门,摇怜瞧不见的是,他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连纪牧从前未尝喜欢的滋味,一朝觉察自己对摇怜有几分欢喜,竟是如此得忐忑难安。
一面觉得心动的感觉令其喜不自胜,觉得仿佛被绚烂春花簇拥,心也被文蛤般的暖色渲染得各处都是。
一面却觉得踌躇不安,要是摇怜不喜欢他怎么办,要是摇怜讨厌他怎么办。
患得又患失,复杂情绪无时无刻不折磨他的心。
终于到了客栈。
老板娘一见摇怜和连纪牧回来,便迎了上来,“客官稍等,我马上吩咐后厨炒菜,饭菜马上就好。”
连纪牧出门时候吩咐过,要他们预备下晚上吃食。
老板娘道:“是给您端到房中,还是照之前那样摆到楼下桌上?”
摇怜先连纪牧答道:“和之前一样吧,走了那么长的路。”她立刻垮下两肩,颓唐了脸色,“我累了,爬不上去了。我们就在楼下等着,我也饿了。”
今日所得嘛,摇怜觉得既不是在乔阿贵那里听他吐酸水,也不是听乔叔宏隔壁人家那里胡搅蛮缠,一副什么都是别人对不起他们家的厚颜无耻样子。
摇怜觉得今天一天最有蹊跷的地方,就是第一户乔老六家。
摇怜吃得五分饱,方和连纪牧提起老六,“连府尹,你有没有从他那儿听出来哪里不对的地方。”
连纪牧霎时领会了摇怜之意,会心一笑,道:“的确有点不对,不知道你和我是不是想到一块去儿了。”
“乔老六在说假话。”两人异口同声道。
言毕,两人对望的目光像胶水粘住了一般,久久未曾挪移。
摇怜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那么长久地凝望连纪牧,是因为连纪牧意味深长地注视她吧。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用这种复杂眼神看她,于是,她茫然无知地回望。
连纪牧方才想的却是,摇怜的眼睛真好看。
摇怜低头,转而望向摆了一桌子的菜,“你果然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今晚依然有小酥肉,脆嫩嫩的,咬一口就冒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摇怜避过她看不懂的连纪牧的眼光,“你怎么知道他在说假话的?”
连纪牧细嚼慢咽下嘴里的酥肉,“乔老六说他和乔叔宏的母亲清清白白,而且像模像样地为自己找了很多理由。”
他把筷子搁到碗上,娓娓言道:“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俗谚,他这般年纪的人不可能不懂。他那么解释,也可能正是为了反其道而行之,让我们真真假假分不清。”
“当然,他跟不跟叔宏母亲有染,不是我们要着重关注的地方。”
“可是老六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他一边说乔叔宏为飞短流长而上手要打他,一边说乔叔宏要他把女儿嫁给他。”
“我想乔叔宏的拳头,老六一旦撞上就躲不过去了。可是照老六的家境看,他是户殷实人家。”
连纪牧刻意顿了顿,道:“乔叔宏一个十八岁,即使平时耍过泼皮无赖,可他又不是个蠢货。会觉得打老六把老六打怕了,就能逼老六把女儿嫁他了?”
“而且,乔叔宏身强力壮脾气烫,老六他是因为他被传和他娘有染。他既讨厌老六要狠揍他,又要老六把女儿嫁给他?”
“老六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其中全是纰漏。”连纪牧定了结论,重拾起筷子。
摇怜确定乔老六说了假话,只是不知说了多少。
或许,和他们说的那些没有一句真;或许,和他们说的那些只有一句假的。
摇怜也怀疑凶手是乔老六,目前接触过的人中,属这人最是道貌岸然。
可是,乔叔宏是知道谁将他残杀的,他不肯说,是为了维护凶手。
如果老六谋杀乔叔宏,那便肯定是出于仇杀。之前,存在着那么一些嫌隙,乔老六杀了他,可是血海深仇。
谁人会维护一个与自己素来结有冤仇的凶手。
如果真是乔老六,叔宏完全可以一字一句告诉她,不必隐瞒。
是为什么?不是他,又会是谁。
摇怜猛然想到老六说过乔叔宏要他把女儿嫁给他。
难道乔叔宏真看上老六女儿,老六先下手为强杀了他,死后的乔叔宏悔悟,看在老六女儿面子上放过乔老六。
这也不对啊。
摇怜觉得乔叔宏全然和“铁汉柔情”沾不上一点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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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摇怜睡醒过来,睁眼便瞧见连纪牧出钱给她买的石榴红色的斗篷。
这件石榴红色斗篷的缎面上绣着丛丛含苞待放的各色绣球花,绣球花应有的颜色,白色、蓝色、粉色等,缎面上都绣着。
诸多颜色绣在一块布上,难得非但未显出一丝一毫的土气,反而鲜艳耀眼得瑰丽动人。
看着这件斗篷,摇怜就不由自主想到当时执意要买给她的连纪牧。
他与她非亲非故,奈何连纪牧最不缺的就是钱。
摇怜突然掀开被子跳到地上,拖着鞋过去,把斗篷从屏风上取下来,披到了身上。
绕是她只穿了件中衣,一披上这件厚重的斗篷,也感觉到寒冷好像都被从这一方小天地驱逐了般温暖。
连纪牧只问她暖不暖,没告诉,这件斗篷花了他多少钱。
摇怜醒来时才突然想到,怕是价值不菲。
她居然收了他那么贵重的赠予。
意外的不菲的收获固然可喜,但是摇怜并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即使连家最不缺的就是钱。
她和连纪牧素无瓜葛,连纪牧固执己见,一定要让她披着这身斗篷回来。她昨天实在太冷,连纪牧坚持着她收,她也未曾多想。
睡饱了醒过来,摇怜越看斗篷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摇怜微低着眼,打量这身绸缎为面,鹅毛为里的斗篷。
她不相信天上有掉馅饼的好事,即使有,那张馅饼也一定会张开嘴,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将她整个人活吞了。
连纪牧送了她价值不菲之物,那是不是意味着接下去一定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来平衡已然倾斜的命的天平。
“这桩案件了了,少收一点酬金,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吧。”摇怜叹口气,自语着哺哺说道。
她本来就喜欢叹气,尤其是一个人在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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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晨起便开始下雪,雪花纷纷扬扬,滚滚朔风吹雪散,白的雪就在风中飘摇地落下,覆盖在黑的泥上。
摇怜决意在今天日落之前,从下沙村里再刨出一些有用的东西来。
摇怜慢吞吞地吃早饭,一只小笼包先蘸一蘸醋,咬破一口,再蘸一蘸醋。每只小笼包都遵循一样的工序。
连纪牧喝完两碗豆浆了,摇怜一笼包子也没吃完。
连纪牧叫摇怜先吃着,他去做点事,不必着急,到时门口再见。
连纪牧在门口等了一会儿,想起落了东西,要上楼拿。在楼梯口瞧见了摇怜,忽然很想喊喊她,“摇怜姑娘——”
摇怜正要下楼,听见连纪牧喊,摇怜蓦然回首,晨光照映下,这一瞬眼里熠熠生光的回眸惊艳了连纪牧。
见鬼了,连纪牧揉揉胸膛,他的心跳得像跃出胸膛般厉害。
屋外大雪飞扬,纷纷扬扬地模糊眼前之景。
连纪牧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桐油漆面的棕黄油纸伞。
雪下得大了,该打把伞出门。
他们来时,摇怜不见连纪牧带了伞来,昨天回来时候只买了斗篷没见他买伞。
摇怜好奇问道:“你从哪里来的伞?”
“从店家那里借的。”连纪牧动动眼珠,示意摇怜去看在张罗着择菜的老板娘,“他们只有两把自用的伞,所以,只能借我们一把。”
“走吧。”连纪牧将伞打开,棕黄色的伞面挡住飞驰来的雪花,却仍有飞雪砸到摇怜本就饱受冷风摧残的脸上。
摇怜想让连纪牧把伞打低些,再一思忖,把话卡回喉咙里。
连纪牧比摇怜高半个头,伞打得高了,雨雪便会削进来砸到摇怜脸上,但伞打得低了,便要挡住连纪牧的视线,也肯定顶着连纪牧脑袋。
他必然不同意,只会叫她忍一忍。
摇怜真讨厌和比自己高半个脑袋的人共用一把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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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怜浑身别扭,终于忍受不住,从伞下跑开,“这伞太小了,连府尹自己撑着就好。”
连纪牧好生奇怪,“你怎么了?”
“我没事,”摇怜信口诌道,“我只是鲜少见过下雪,到现在还觉得新鲜。”
她今日簪着白藤花簪,花簪在她整齐油亮的发髻上,一如雪栖满枝头。
摇怜把帽兜翻了上来,“我的斗篷上有帽兜,不碍事的。”
摇怜和连纪牧每回到下沙村,都打村口进,都要见上一次红灯笼。
村口两盏红灯笼上面郁积着白雪,像山楂裹了层放凉以后呈现雪白色的糖浆。
灯笼下面依旧是打扫过后堆积起来的雪堆,旁边却有小小的两坨冰堆起来的雪人。
在村口,他们居然撞见了叔宁和他守寡孀居的母亲。
写这个的时候,
我真的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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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托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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