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穿透枝叶,在林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一行人沿着鲜有人迹的湿滑山路往上。充当向导的弟子不时提醒:“小心脚下。才下过雨,这一段土层比较松散,路不太好走,几位见谅。
他说话时注意力基本都在为首的青年身上。
青年身材高挑,衣着考究。绣有符文的丝质手套没入宽大的织银长袖中,对襟的衣领裹住修长的脖颈,暗银纹的缎带遮了双眼,尾端则与发髻绑在一起。
可纵使遮得严密,旁人的视线依旧会下意识聚在他露出的下半张脸上。
利落的轮廓,优越的五官,青年的容貌有种极为标准的俊美,精心雕琢、不偏不倚,除了矜贵从容,不带任何初始感**彩,慈悲或狠辣都待着笔。
就算在万里挑一的主宗仙君里,这样一人也分外瞩目。
绝对是位大人物!
意识到这点的向导不禁存了几分讨好心思。
可令他失望的是,青年虽也在听他说话,但神情始终毫无起伏,无悲无喜,像一抔不刺骨,却也捂不化的画中雪。
“五日前的夜里降了一场大雨,定脉碑被雷劈中,裂了好几块,隔天周边就涌出不少祟物。我立即给主宗去了信,原以为一去一来得耗个七八日,不料几位这般迅速,三日就到了。也幸亏几位来得及时,才没让镇子遭殃。”
向导说的是几人上山前帮忙铲除袭击山下小镇的邪物一事。
暮云山脉出过魑王,地脉煞气重,产生的邪物也很强大,据点弟子实力有限,对付起来颇为辛苦。
面对他的感谢,三人反应淡淡,似早已将类似的话听了无数遍,只有唯一的女弟子出于礼貌回了句:“分内之事。”
继续前行。另一位男弟子不动声色凑到女弟子身边,传音入密:【叶师姐,宗门送到刑律堂的文书上只说了检查诸天伏魔阵,可没提大阵损坏和祟物出没的事。而且,这向导说是三日前出的事,隔日送的信,我们出发时信不可能送到。宗门怎么知道大阵出了事?你不觉得古怪吗?
【莫非,邢长老突然顿悟,也学会了辰极宫‘眼见天机’的本事?】
他口中的邢长老是蕴华宗招募的分神期修士,擅长观星、卜算。会在弟子们出任务前替他们卜算吉凶。但苏相宜觉得他算得一点都不准,很是嫌弃。
要说苏相宜提出的疑问也并非全无价值,但他不着调的性子和没分寸的言语让叶婵玥不想搭理:【不知道就别瞎猜。既然跟了堂主出来,就好好学,长进长进。多听、多看、多想,思而后问。】
聊天不成反吃个教训,苏相宜没趣地闭了嘴。
百无聊赖下,他左右张望起来,瞧见一角隐在林木后的屋檐活像发现宝藏,三两步上前,扒开树丛细瞧。
是一座庙宇。
他指着庙上匾额,回头道:“小师祖,叶师姐。有座律使祠诶。”
“律使”是修界对“罚恶使”晏景的尊称。
覆眼青年这次有了反应。他侧首询问两位下属,声音从容沉静,如同从冰水中捞出来的素玉:“想进去看吗?”
“来都来了,进去呗。”苏相宜不待师姐表态,率先迈开了脚步。
叶婵玥叹了口气,只能跟随他踏进了祠堂。
庙宇靠着山壁而立,规模不大,年代久远,只剩主殿还算完整。一进门便能看见一尊石像傲然而立,腰间别着一刀一剑,衣带当风,脚踏一只兽物的角。
人像便是罚恶使晏景,而兽角代表的是被他诛杀的“祟王·魑”,一般称其为“魑祟”,或“魑王”。整座雕像展现的正是罚恶使“斩魑护世”的功绩。
祟。诞于阴阳之外,不属五行六道,天地不容之物。
其何时出现,从何而来无从得知,最早的记载只能追溯到一万两千年前,其与其说是邪怪,更接近一种“污染”。一旦诞生就会侵蚀地脉,吞噬生气。被污染的地脉便会变成祟脉,产生污浊的祟气,导致范围内的生灵死亡或者异化。
古人编撰的《妖异录》里,根据实力强弱,将“祟”分为了普通祟物、恶祟、厉祟、大祟、祟王,五个层级。
其中大祟便已有毁灭一州之力,需要顶级宗门倾尽全力才能镇压。至于祟王,尤其是成熟期的祟王,威能堪比神明。不可直面,不可对抗。
历史上总计诞生过三只祟王。
第一只出现在一万两千年前,第二只出现在七千年前,它们分别导致了一个鼎盛皇朝和数个顶尖宗门的覆灭,最后也不是为人所灭,而是在持续扩张数百年后,躯体支撑不了吞噬的能量,自行崩溃。
但这样处置的代价是巨大的,这两只祟物消亡后留下的污染直接导致了西牛贺洲七成以上的领域荒芜至今,九成以上的道统断绝,修界自此再无有关西牛贺洲的传说。
而第三只祟王被命名为“魑”,出现在一百三十年前,诞生地就是暮云山脉深处。
按理说暮云山脉及其周边都会因此被毁灭,自此不见生机。这个结局之所以没出现,全仰赖一人。
——罚恶使,晏景。
当时周边十四州的宗门都选择了放弃领地,迁移道场。绝望笼罩下的南赡部洲,所有民众被迫逃难,漫长的迁徙队伍绵延了数百里。
罚恶使便是在这般情景下站了出来。
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通知任何势力,只是有人注意到逃难队伍里有一道背影逆流而上,随后第二个清晨,负责监视魑王状态的仙宗修士就发现封锁区上空多了一道凌空而立的身影。
那是个年轻的剑修,穿着熨帖修身的墨灰色窄袖长衫,手腕搭在腰间的剑柄上,足尖微垂,神情平寂,高空的罡风吹得衣角猎猎作响,他却一动不动,稳若在平地之上。
天空从非人类的领地,不借助法器与符箓的御空是高阶修士才有的能力。
若是过去,修士会为强援的到来激动,但这几天的观察已然让他清楚了祟王的强大。
没用的。那种怪物,谁来都无济于事。
他的目光投向西南方那座巨大而漆黑的山岳。
即使在周围的崇山峻岭里,这座“山”也格外突出,遮天蔽日,横断晨昏。而且还在不断增高和扩大。
那便是魑王。
其现身已有月余,面对人类的逃亡它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按照固有的速度向外扩张,侵吞沿途的一切,像一个不急不缓,却又无法遏制的死神。
“哈。”青年突然张开了嘴,像是吐气,又像是一声戏谑的轻笑,“大些的蟑螂也只是蟑螂。”
后面还有一句话,但声量太小,哪怕用上法器修士也未能听清他说了什么。
随后,青年拔出腰间的剑,冲向了魑王。霎时天崩地裂。修士所在的瞭望塔被余波冲垮,他坠落在残骸中晕了过去。
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叙述者们才得知他们遇到的青年正是鼎鼎大名的罚恶使。这些见闻被记录在《律使传》里,是后世研究罚恶使生平的重要材料。
“这座庙是一百多年前的一位行商感念罚恶使恩德出资建立的。但现在没什么人来了。”回到现在,向导介绍着庙宇来历。他说得含糊,也不像先前介绍地形时长篇大论。
与凡界一边倒的尊崇不同,罚恶使在修界一直颇具争议。
一方面,他是天道判官,贵不可言,涤罪神剑斩除一切祸孽,功德无量,谁见了都要尊一声“律使”;但另一方面,其人性格乖张孤傲、唯我独尊,只认天理,不认人情,结下无数仇怨……
关于晏景其人是善是恶的意见,始终难以统一,哪怕现在提起也可引来一场酣畅淋漓的骂战。以至于修界有种说法“若想同一人绝交,就与他讨论罚恶使,并持相反观点”。
向导并不想惹仙君们不快,所以回避了这个话题。
“不像他。”沉静的声音传来。
覆眼青年第二次开口,嘴角噙着细微的弧度。一路过来,他首次出现表情变化,却是对着一尊石像。被遮蔽的双眼藏起了太多心思,教人难以确定他的具体情绪。
大概,是喜悦吧。
其他人不禁再度打量起塑像。
除了功绩和凶名,人们每每提及罚恶使绝不会遗漏的便是他俊美的容貌:年轻、苍白,眉眼昳丽到锋锐,像素白的纸上染了最浓的墨,只消一眼便再也忘不了。
雕这座律使像的工匠也在面容上费了不少心思,成果完全称得上端正俊美,却依旧未能得到青年的肯定。
不对!
他遮了眼,如何看出像不像的?
向导诧异瞧去,在青年外袍的领口处发现了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黑溜溜的眼正直勾勾盯着雕像。
是只形似狐狸的小兽,体型和才满月的幼猫差不多大小,毛色白与银灰兼具,缥缈不具实感,似被层层雾气笼罩,一看便不寻常。
向导听说过一种“通感”术法,可以借助契约与灵兽共享感官。但头次亲眼见到。
而觉察到陌生人的窥视,小狐一惊,竟直接凭空化为一缕云气,不见了。
好生奇异。
一旁苏相宜感叹:“凡人工匠的塑像差不多都是这个水平,不能和战斗留影比。”
叶婵玥对这种“朝圣”行为不感冒,更想赶紧继续行程:“供人假想的泥胎罢了,这个模样也算是足够了。”
几人都没有上香的打算,简单参观后再度启程。这次,那位寡言的覆眼仙君主动开了口:“再谈谈山上的事吧,平时有人来吗?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向导忙答道:“偶尔会有人来,不过大多是头脑发热的年轻人。看了一遭,见什么都没有,便失望地回去了。”
似乎没有从中听到想要的东西,青年没接话,后面的路途也不再开口。
*
“快到了。那里就是伏魑谷。”向导指着一片沟壑嶙峋,荒芜破碎的山谷说道。
暮云山脉地处南赡部洲,水热充沛,一路过来也草木繁盛,唯有那片山谷光秃秃的,毫无生机。大量残破锋利的石柱朝天而立,像一把把利剑,直指云霄。
这正是当年大战留下的痕迹。
祟王的污染极为顽固,即使被斩杀,留下的祟气也能持续千年不散。
为防止污染蔓延,上百个二等之上的宗门沿着暮云山脉布置了密密麻麻的法阵,其中诸天伏魔阵便是最为紧要的一处,由蕴华宗布置,派弟子长年驻守。一旦有异常,立即上报。
进入大阵影响范围后,一行人明显感受到一股与外面的燥热截然相反的阴冷秽气。若大阵完好,祟气绝不会浓重到如此程度,幸好发现及时,若再拖延些时日,出现的便不止普通祟物了。
向导继续介绍:“伏魔剑在谷地中央,九座定脉碑在不同的山头上。不过去石碑的路很是偏僻,我也寻不全。得找到守山人,让他带仙君们去。”
青年做出安排:“分头行动。我去查看中心大阵,你们先去寻石碑,等我结束后与你们汇合。”
另外两人异口同声:“是!堂主|小师祖。”
分配完任务,青年踏脚浮起,如同飞鸟般,轻盈跃向山谷,几个闪身便没了踪影。待其走远,身为副堂主的叶婵玥才收了礼数,对剩下两人道:“我们也走吧。抓紧时间。”
没错,是我们那又装又阴,一肚子坏水儿的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