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海城艺术学院
“付淮安&崔斌”
蒙娜画廊官网首页,那冰冷的联名字样,像一根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了付淮安的眼。
手机屏幕上,室友分享的链接还闪烁着喧闹的感叹号,宿舍里的惊呼声浪几乎掀翻屋顶。
“卧槽!蒙娜画廊!付淮安你牛逼大发了!”
“快看!是寰亚集团注资的展!”另一个室友激动地念着屏幕,声音拔高。
付淮安,海城美院的传说。顶着那张让无数男女在寝室楼下犯傻的脸,挂着让人仰望的履历,还被油画系“阎王”教授崔斌收为嫡传弟子。
比起师兄的默默无闻,付淮安可谓是在学校名声大噪。
成绩好不说,还参与过好多大赛拿奖,还能被导师引荐带着出入各种上流圈子,因此在美院校内论坛上到处都是付淮安的身影。然而,角落里一声刺耳的轻笑,像冷水泼进滚油:
“啧,大学霸,这画……多少颜色是你亲手上的啊?”王磊斜倚在床边,语气里的酸味浓得化不开。
空气瞬间冻结。室友刚要呛回去,付淮安却像没听见。
他死死盯着屏幕,指尖划过那行刺眼的联名。
喉咙里,一股铁锈般的苦涩,无声蔓延。
思绪猛地被拽回那个冻僵灵魂的冬日。
西路广场,积雪未融。十九岁的付淮安缩在一件短小破旧的棉袄里,袖口露着脱线的毛衣边。寒风刮得耳朵失去知觉,他只执着地握着铅笔,在廉价画纸上涂抹铅灰色的街景,对周遭的喧嚣置若罔闻。
“二十。”一个穿着米色风衣、气质精干的男人问价。
他没抬头,声音轻飘得像随时会散:“……十五,也成。”
男人没说话,锐利的目光扫过他冻僵的手和寒酸的画具。半晌,倚着冰冷的石凳坐下:“画一幅。画好了,你手里的,我也要。”
画毕,男人审视着画稿——线条稚嫩,却透着一股近乎残酷的洞察力。他眼底掠过一丝精光:“灵气有余,笔力不足。美院的?大几?”
“嗯。大一。”
笃,笃,笃。
男人指节敲着画框边缘,如同鼓点。
“跟我学画,要不要?”
“美院油画系,崔斌。”他伸出手。
付淮安本能地抗拒触碰,没动。只抬起沉寂的眼:“为什么?”
“缘分。”崔斌笑了笑,收回悬空的手,那笑容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你有双能‘咬’住东西的眼睛,很罕见。而且……”他嫌弃地瞥了眼那些劣质颜料,“我很喜欢专注的孩子。”
“我没钱。”付淮安看着自己磨破的袖口,声音更低。
崔斌几乎是瞬间了然。那只收回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揉在他低垂、冻得发硬的头发上。
付淮安浑身肌肉骤然绷紧,像被烙铁烫到。
这动作太陌生,他只见过父亲对哥哥做过。
崔斌见状,哑然失笑,收回手时仿佛拂去一粒尘埃:“免学费。”
他拿起两幅画,转身就走,消失在寒风里。
美院“崔阎王”之名,名不虚传。
他可以因为画布角落一丝微不足道的瑕疵,就将付淮安熬了三天三夜的画稿撕得粉碎!
也会在某个深夜,悄无声息地坐在他旁边,给他改稿。
一边斥责“廉价的颜料能画出什么灵魂?”,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昂贵的进口颜料堆在他画架旁。
一边骂他“掉价”,一边为他牵线高薪的画室兼职。
甚至在他高烧不退、蜷缩在冰冷画室的角落里时,一个保温桶会恰好出现在他手边,里面是温热的、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鸡汤。
这种割裂的“好”,混杂着严厉与控制,成了付淮安贫瘠世界里,关于“家人”唯一的、扭曲的奢侈想象。
“你是要当艺术家的料,街头卖画?掉价!”
“淮安,这批人里,你的灵气最足,别糟蹋了。”
崔斌的话,如同空气,无处不在,深深吸进肺腑,沉甸甸地压在心头,成了呼吸的一部分,也成了无形的枷锁。
而蒙娜画展,由巨头寰亚集团注资,中国美协与欧洲艺术基金会联手打造,是无数年轻艺术家梦寐以求的跳板。
这幅参展的画,也是在崔斌鼓励下,付淮安才鼓足勇气投出。
参展前崔斌坐在画板前凝视着那幅画,“淮安啊,这次画展评审委员会里有我老同学。”崔斌抿了口茶,状似随意,“你的构图……还欠点火候。加上我的名字,分量才够。过审了,对你未来好处不小!”
窗外的蝉鸣骤然尖锐,像无数根针扎进耳膜。
分量?“联名”的分量?
付淮安捏着手机的手指骨节泛白,胸腔里像塞了一团浸透冰水的棉絮,又冷又沉,坠得他喘不过气。
他起身走向阳台,像个溺水者急需空气。手机屏幕亮起,通讯录里那个刺眼的“家”字,被他指尖悬停。一股混杂着渴望与冰冷的冲动涌上。
刚准备按下,屏幕骤然闪烁!
母亲的来电,抢先一步跳了出来。
视频接通,画面晃动,油烟缭绕。母亲笑容满面,身后是父亲举着锅铲、在厨房蒸汽里若隐若现的身影。
“小淮!周末一定回家啊!有大喜事!你爸亲自下厨呢!”付母声音透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镜头那边,父亲佯装不满的声音传来:“下个厨罢了,你倒整得跟皇帝登基似的。”他挤到镜头前,脸上是熟悉的、却很少给付淮安的温和,“淮安,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那句“注意安全”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击中付淮安的胸腔,让他脊椎瞬间僵直。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应道:“……好。”
付母知道儿子话少,又叮嘱几句便挂了电话。
付淮安靠在冰冷的阳台栏杆上,目光追逐着窗外树上忙碌筑巢的麻雀,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屏幕残留的温热,嘴角那抹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小的弧度,却怎么也压不平。
周末如期而至。
付淮安收起素描本,背上洗得发白的帆布包,走向校外的画室。
如今的他,早已习惯用画笔养活自己。美院自由的课程,给了他在画室教孩子们涂鸦、换取生活费的间隙。
上课、兼职、捕捉城市角落里那些转瞬即逝的光影……日子像一幅色调柔和却略显寡淡的画。
如果付临安不回来……这副画或许还能维持表面的宁静。
他对着窗外刺目的阳光,无声地闭了闭眼。
但,那终究是妄想。
下班时间刚到。
“小安老师,今天走这么急?”同事探头,话音未落,付淮安已匆忙套上那件沾染着儿童涂鸦痕迹的水彩外套。
“嗯,有事。”他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敷衍的弧度,在对方调侃“约会去啊?”出口前,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商场橱窗明亮如镜,映出他略显局促的身影。洗得发白的衣袖上点缀着五颜六色的颜料。
他精挑细选了两份给父母的礼物,指尖摩挲着包装盒的棱角,眼底终于漾起一丝真实的暖意和期待。
熟悉的筒子楼巷道,弥漫着经年不散的油烟味。付淮安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抻了抻特意换上的崭新西装衣角,尽管那材质在灯光下显得过于硬挺廉价,挺直背脊,走进那即使白天也光线昏暗的楼道。
灯泡依旧罢工,但他对每一级台阶的高度、每一处坑洼都烂熟于心,脚步轻快而熟稔。
越往上,糖醋排骨那带着焦糊味的甜香愈发浓郁。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带着一丝近乎卑微的雀跃。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他深吸口气,抬起手,指尖微颤,眼看就要叩响那扇熟悉的家门——
“哐当!”
陈旧的防盗门毫无预兆地被人从里面猛地拉开!
一张与他眉眼极为相似、却浸满刻薄与嘲弄的脸,猝不及防地怼到他眼前。
“啧,付淮安?”
付临安倚着门框,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声音拖得长长的,满是毫不掩饰的厌烦和质问。
“你怎么滚回来了?”
付淮安脸上那点刚刚酝酿出的温和笑意瞬间僵在嘴角。
眼神下意识地避开那刀的视线。
“哥……你没说,要回来?”
三年不见,付临安身上的跋扈之气有增无减,甚至变本加厉。
出国镀的那层金,非但没让他沉淀,反而像抽干了内在,只留下一副腐朽的精致外壳。
曾经相似的轮廓,如今像是被什么蛀空了,眼下浓重的青黑甚至盖过了付淮安这个长期失眠者。
“谁啊?小安!让你买瓶酒磨蹭什么呢?酒虫子都勾起来了!”
父亲粗犷带笑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付淮安的目光下意识地垂落。
玄关角落,一双锃亮昂贵的高定皮鞋,嚣张地占据着最好的位置,刺眼无比。
而他自己那双精心擦拭过的皮鞋尖上,不知何时蹭上的一小道颜料,此刻显得无比碍眼和可笑。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下沉。
所有的期待,所有的暖意,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原来……这场“喜事”,从头到尾,都与他付淮安无关。
“没事——是你那个‘大画家’儿子。”
付临安拉长调子,狭长的眼睛将付淮安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他漫不经心地侧了侧身,只吝啬地让出半个极其狭窄的通道。
“进来吧。”那语气,仿佛施舍。
擦肩而过的瞬间,付临安刻意压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钻进付淮安的耳朵。
“付淮安,给老子记清楚了……”
“……你今天能踏进这个门,走这条路——是老子,让!给!你!的!”
付淮安沉默地挤过,玄关镜里映出他此刻的模样。
一身板正得近乎可笑的廉价西装,像个精心包装却送错了地方的劣质礼盒。
而付临安一身休闲家居服,姿态嚣张,俨然是一幅主人风范。
“小淮快进来坐!别杵门口!你哥就那样,小孩脾气,别理他!”
母亲端着水杯从客厅快步走来打圆场,脸上堆着笑,眼神却有些闪躲。
付淮安压下内心的暴虐,强迫嘴角弯起一个温和无害的弧度,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将手里的礼品袋递过去,声音平稳:“妈,爸,一点心意。哥,麻烦让让。”
但餐桌上早已杯盘狼藉。
母亲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搓着手解释。
“你哥……刚下飞机就说饿得不行,我们就先吃了点垫补……想着你学校事儿多,周末也不一定有空回来……”
付淮安却奇迹般地加深了那抹笑意,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轻松:“一家人,不说这些见外的话。”
他主动拉开椅子坐下。
“对对对!小淮最懂事了!”
父亲立刻接过话头,仿佛抓住救命稻草,试图驱散尴尬,举起酒杯,“来来来,小安,坐下陪你爸喝点!小淮带了瓶好酒!”
付临安刚坐下,五指突然狠狠扣住付淮安的肩膀,指甲隔着薄薄的西装,深深陷进他的皮肉里!
钻心的疼痛瞬间传来。
“哟——我亲爱的‘大画家’弟弟这是在哪发财了?”
付临安凑近,脸上是夸张的讥讽,浓重的酒气喷在付淮安脸上,“还是说,你那些破画……真卖出天价了?”
付淮安皱着眉头躲开。
肩胛骨传来清晰的痛感,拿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抬眼,灯光下的泪痣熠熠生辉,笑容直直刺向付临安那双写满恶意的眼睛。
“毕加索说过,平庸的眼睛,只看得到标签上的价格。”
“哥在国外进修这么多年,眼界倒不如当年了。”
他顿了顿,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嘲弄。
“而且我做兼职,只是想买瓶好酒给爸尝尝。哥你刚回国,衣锦还乡,想必……给爸妈带的礼物,更贵重吧?”
“付!淮!安!”
付临安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拍案而起,桌上的碗碟哗啦作响,“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
“小淮!!”
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惊慌和责备,猛地夹了一大块糖醋排骨,放进付淮安面前几乎没怎么动过的碗里,力道之大,溅起几点油星。
“你少说两句!你哥刚回家!别闹脾气!”
付淮安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付临安盘子里啃得精光的鸡腿骨,又落到自己碗里那块裹着浓稠酱汁、色泽诱人的排骨上。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再看任何人。
只是默默地低下头,用筷子夹起那块排骨。
甜腻过度的糖醋汁混合着肉质粗糙的排骨,塞满了口腔。
用力地,咀嚼着。
一下,又一下。
仿佛要把所有翻涌的情绪,连同这块名为“家”的、带着焦糊味的酱汁,一起嚼碎,咽下。
餐桌上的气氛,因为他这份沉默的吞咽,在父母刻意的笑声和付临安余怒未消的冷哼中,恢复了它虚假的热闹。
“还是小淮有心,知道想着家里。你哥啊,回来就带张嘴!”
父亲笑着打趣付临安,试图缓和气氛。
“爸!”付临安“哐当”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椅背重重撞向墙壁,发出刺耳的声响,“再挤兑我,信不信我明天就搬走?!再也不回来了!”
他拖长调子,眼角眉梢是被长久偏爱而滋养出的、理所当然的傲慢。
“哎哟我的小祖宗!快坐下!”
母亲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慌忙去拉他,“牛尾汤还在火上煨着呢!你最爱的!”
付临安冷哼一声,顺势勾回椅子时,“不小心”地、极其用力地撞上了付淮安放在桌下的膝盖。
钝痛传来。
付淮安握着筷子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身体却纹丝未动,连咀嚼的频率都没变。
“来!为我们家小安学成归国!干杯!”
父亲红光满面地高举酒杯。
瞬间,所有的话题、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关切,如聚光灯般牢牢聚焦在付临安身上。
“回国有什么打算?工作定了吗?”
母亲迫不及待地问,眼神热切。
付临安得意地晃了晃酒杯,目光刻意地、带着浓重挑衅意味地扫过埋头专心吃饭的付淮安。
“寰亚集团。Offer已经到手了。”
他刻意加重了“寰亚”两个字,尾音上扬,充满了炫耀,“他们的太子爷,可是我同一个学校的哥们儿!”
付淮安的手指在桌布掩盖下,烦躁地、近乎自虐般地抠着指甲边缘的软肉。
他根本懒得理会他。
他怕自己说一个字都是在奖励他。
吞下的糖醋汁裹着劣质肉排的味道在舌尖炸开。
果然,很难吃。
是的,毕竟从高中开始他就是那个不省心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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