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刚踏出法庭，四周便呼啦啦地围上来一群记者，一个个恨不得把麦克风怼到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脸上。
“宋律师，您对此次的判决结果满意吗？”
“宋律师，听说被害人家属扬言要打断您的腿，您害怕吗？”
“请问您是出于什么目的为杀人犯辩护的，您不觉得良心不安吗？”
……
宋秋阳面色沉郁，原本白皙清俊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面对记者七嘴八舌的追问他一言不发，只是快步从围堵他的人群中挤出来，那群喋喋不休的记者仍然像苍蝇一样追着他不放。
走到他的凯迪拉克跟前时，他愣了一下，只见原本纯黑色的轿车被紧紧裹了一层煞白的棉布，上面用鲜红的颜料写着“帮凶”“讼棍”“吸血鬼”“去死”……
“咔、咔、咔——”摄像机的闪光灯刺得宋秋阳眼睛发疼，他拼命压抑自己快要爆发的怒火，快速扯开那些刺眼的白布，闪身进了车身，疾驰而去。
“高老师，谢谢您能来！”法庭门口的另一边，一位面容憔悴、满眼含泪的中年妇人紧紧握着高天羽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
高天羽心里很是愧疚：“您别这么说，小林发生这样的事是我这个当老师的没有尽到责任，我已经觉得很对不起他了，又怎么担得起您一个‘谢’字！”
“这怎么能怪您，要不是您及时出现，小林就被那帮小混混打死了！”
“好在事情都过去了，您代我转告小林，让他好好养伤，学校篮球队中锋的位置会一直留给他的。”
“谢谢您！真的谢谢您！”
送走了小林的妈妈，高天羽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的学生误杀他人一案算是有了一个公正的结果，小林因正当防卫被判无罪，当庭释放，这还得感谢那位能力超群、言辞犀利的宋律师，如果不是他在法庭上据理力争，小林未必能这么顺利地被释放。他本想向宋律师道声谢，可一转眼，宋律师已经离开了。
宋秋阳驱车往家里赶，这段时间连续处理了几个棘手的案子，让他的精神有些疲惫，他只想赶快回家好好睡上一觉。
可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个多小时都没睡着，那些白布条上恶毒的谩骂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这些日子网络上充斥着有心之人对他的造谣与抹黑，让他本就不佳的口碑更加摇摇欲坠，而这些近乎已经成为了常态。
作为一名刑辩律师，在世人眼中他是唯利是图为罪犯开脱的小人，在被害人眼中他是为虎作伥的帮凶，就连自己的家人也误会他在做丧良心的缺德事，为了躲避父母的唠叨，他不得不离开家出来独居。可骄傲执拗的性子让他不曾为自己辩驳半句，他不愿与大众明争，也不屑与宵小暗斗，他坚信只要行事坦荡，问心无愧，所有这些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只是……环顾自己空荡荡的大房子，他的心突然没着没落的，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找谁说，在这样的夜晚，他突然怀疑起自己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阳阳，你睡了吗？”有信息发过来。
“还没有，妈您有事吗？”宋秋阳回了信息。
“叮铃铃——”电话响起，是妈妈打来的，“阳阳啊，这周六你把时间腾出来。”
“这周六？什么事啊？”
“我给你找了个相亲对象，你必须给我去见人家！”
“妈，您别逗了，就我这个名声，谁能看得上我啊。”
“知道自己名声不好，还净干那些缺德事！”
“妈！”
“好好好，不提这个。你只管去，其他的事交给你妈我。”
“我不去。”
“逆子！你非要气死我才甘心是不是？我前两天去你那房子，你那哪是家啊，纯粹就是个酒店！冰箱里一口吃的都没有，仙人球你都能给我养死，家里冷清得像冰窖，没有一丝丝的人气儿。你说你不喜欢女孩子，可我也没见你谈过男孩子啊，你不能给我娶个正儿八经的儿媳妇，可你总不能连个男媳妇都娶不回来吧，你都三十岁了，真的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儿吗？你总说你工作忙没时间找，现在我不用你费时间找，我托你张阿姨给你找好了，对方是个体育老师，工作稳定，长得也好，这周六你必须去，不然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宋秋阳用手指掐着自己突突跳的太阳穴，如果是以往，他一定跟自己的妈妈大吵一架然后断然拒绝，可他看着自己说话都会有回声的房间，加之满身的疲惫，就没了力气去争什么，他慢慢叹了一口气回道：“好了妈，您别念叨了，我去就是了。”
“嗯，嗯？哦，哦，好的好的，我马上就告诉对方，一会把地址发给你，一定要准时去啊。”
挂了电话，宋秋阳重新躺倒在床上。相亲、恋爱、结婚，这些事如果不是妈妈隔三差五的念叨，他竟也从未想过，以前他埋头学业和工作，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可是最近，也许真的是上了年纪，他竟常常觉得孤独，想有个人能陪他说说话。
百无聊赖中，他打开了电视机，调到了新闻频道。
“这起未成年人杀人案件在今日尘埃落定，判决认定犯罪嫌疑人为正当防卫，犯罪嫌疑人被无罪释放。该结果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据知情人士透露，为杀人者辩护的是在短短几年内声名鹊起的年轻律师宋秋阳，他多年来一直为双手染血的杀人犯辩护，本次更是疑似隐瞒了重要证据，才令杀人者逃脱法网。被害人家属扬言势必要让杀人者和这位臭名昭著的宋律师付出应有的代价，欲知事件发展，请关注本台记者持续发来的报道。”
“放屁！”宋秋阳用力按下电视遥控器的开关键，房间里又是一片漆黑。
“叮”，手机屏幕亮起，是妈妈发来的信息，一条写着“周六上午十点，Moment咖啡厅”，另一条是一个名为“相亲对象资料”的文件包。宋秋阳突然觉得烦躁，干脆将手机关了机，把头蒙进了被子。
“天羽，你那个学生的案子不是已经判下来了吗，你怎么还是愁眉不展的？”
高天羽接过妈妈递过来的热牛奶，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没什么，只是有点为小林担心，虽然法律还了他清白，可世人的口水才是最可怕的利器，这孩子平日与我关系最好，我还得多关心他，保护他免遭口舌伤害。”
妈妈摸着儿子柔顺的头发，眼中满是慈爱：“你从小就温厚善良，从没让我操过心。妈唯一担心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这次你张阿姨介绍来的相亲对象妈本不想答应的，我托人打听过，那人的名声不太好，妈怕你受委屈，你真的要去吗？”
“妈，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何况只是见个面，我这么大人了有分寸的，您就放心吧。”
妈妈听他这话也不再说什么了，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儿子的房间。
高天羽看着手机照片上这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又打开了电脑网页上一篇标题为《巧舌如簧的背后到底隐藏了怎样的真相》的文章，一时陷入了沉思。
转眼到了周六，因为前夜的失眠，宋秋阳一睁眼已经九点半了，虽说他不太情愿去赴这个约，但既然已经答应了，迟到总归是失礼，于是他快速收拾了一下自己，随意穿上一身休闲装便出了门。
Moment咖啡厅是宋秋阳经常来的地方，距离他家只有两条街，可即便是这样等他停好车走进咖啡厅时也已经十点零五分了。
周六的上午咖啡厅里人不算少，宋秋阳快速观察了一下坐在店里的客人，就在看到一个落单的年轻男人时，他愣了一下。
这不是高老师吗，他怎么在这？高老师是宋秋阳代理的案子的重要目击证人，宋秋阳自然认得，于是想走上前去打招呼。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忙站起了身，冲他微笑，带着明朗的神采，可看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
“宋律师，您来啦！”
“高老师，真巧啊，您也在这，约了人吗？”
“嗯？”高天羽被问得有些懵，他约的人不就是宋秋阳吗？怎么宋秋阳好像完全不知道的样子。
“那个…是张阿姨介绍我来的，我……”
“张阿姨？”宋秋阳想起来了，他妈妈提到过对方是个体育老师，发给他的资料包还躺在他的手机里没有打开过，没想到竟是高天羽！
宋秋阳觉得有些尴尬，他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哦，是的是的，也是张阿姨介绍我来的……”见高天羽还站在那里，他又赶忙说：“您快坐吧。”
两人落了座，宋秋阳先道了歉：“不好意思我迟到了。”
“没关系的，我也刚到。”高天羽摆了摆手，态度十分诚恳，看样子并没有介意。
高天羽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他从知道相亲对象是宋秋阳那一刻开始就已经在准备开场白了，并且预设了N个场景，逐一研究在各种情况下他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此刻他觉得那些准备并没有什么用，真正面对这个场合时，事先想好的哪句话都让他觉得别扭。
同样的，宋秋阳饶是面对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物，见识过各种大大小小的场面，可相亲还真是第一次，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空气一时间凝固了，咖啡厅里其他客人的相谈甚欢仿佛被他们二人隔出了一圈结界，让这两个相对无言的男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请问二位先生要点些什么吗？”一个店员递过来一份餐单，暂时打破了寂静。
“一杯冰美式。”宋秋阳率先开了口，“高老师要点什么？”
“我也一样。”高天羽话一出口便后悔了，他只喝过一次美式咖啡，那味道比中药都苦，自那以后便再也没喝过，他刚刚心不在焉，嘴比脑子更快，可话已经说出来了，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
宋秋阳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是他喝惯的味道。他抬头看了看高天羽，见他浓黑的眉毛微微皱起，眼神低垂看着那杯咖啡出神，高挺的鼻梁衬得面容俊朗，不笑的时候也微微翘着的唇角倒有几分稚气，整个人散发着硬朗又温和的矛盾气质，前几次见面倒没有注意过，现在仔细看看，他才知道他妈妈说的没错，高天羽长得很好看。
见他拿着咖啡勺搅了半天，宋秋阳提醒了他一下：“高老师怎么不喝？”
“嗯？”高天羽闻言抬起头看他，又将视线转回自己的咖啡，“哦，好。”他端起杯子一仰头，竟像喝药一般一口气干了。放下杯子后，高天羽的眉头拧得更紧，眼睛竟都湿了起来。
精明的宋律师只略微想了一下就明白了，于是叫来店员要了一杯冰水。他把水递给了高天羽：“喝口水吧。”
“谢谢。”
“这里的美式咖啡比其他地方的要苦一些，你第一次喝可能不习惯。”宋秋阳没有戳穿他，只觉得他强撑着的样子倒有几分可爱。
“不好意思让您笑话了。”高天羽因为自己的失态恨不得想当场隐身消失。
“这里的甜品也是不错的，高老师要不要尝尝，可以压一压咖啡的苦涩。”宋秋阳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高天羽，难得有了与人共品美食的心情。
“嗯，也好。”
“女士您好，请问您是几位？”门口响起店员的声音。
“我找人！”进门的女人环顾了一下四周后径直往里走，店员看她神色不对，立时警觉起来，紧跟其后。这女人走了两步竟跑了起来，边跑边从包里掏出一个罐子，冲到宋秋阳身边对准了他的脸迎面泼下，宋秋阳瞬间被泼了满头满身的鲜红液体！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傻了，高天羽眼疾手快，立马扣住那女人的手腕把她扭在地上，阻止了她想再拿一罐的动作。
“你泼的什么？！”高天羽睁圆的眼睛里冒着燃烧的怒火，狠狠瞪着跪在地上的女人。
“毒药！哈哈哈哈！宋大律师，您那么大的本事，没想到有一天会死在我这种女人手里吧哈哈哈……”
“宋律师你怎么样？”高天羽心急如焚，手中制服的女人还在不停地挣扎，他脱不开身去看宋秋阳的情况，只能焦急地问。
“我没事，你别听她的，只是颜料而已。”宋秋阳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稳重、平静，虽然他浑身都被红色的不明液体弄得狼狈不堪，眼睛也因溅进了液体而睁不开了。
“警察来了！”店员火速报了警，那女人还在狞笑着，状似疯癫，被警察押走时嘴里还在不干不净地骂着宋秋阳。
高天羽满眼的担心，用店员给的毛巾轻轻擦拭宋秋阳被弄脏的脸颊。
一位警员走过来对他们说：“二位先生，请随我们去警署接受调查。”
“可是警察先生，这东西不知道有没有毒，我的朋友应该先去医院检查。”高天羽急急地说。
宋秋阳拽了拽高天羽的胳膊摇摇头：“就听警察先生的吧”。他虽然看不真切，但也能听到周围嘈杂的议论声，此刻他只想赶快逃离这里。“高老师，会开车吗？”
“会。”
“那麻烦你带我离开这里。”宋秋阳说着把自己的车钥匙递到高天羽的手心里。
高天羽攥紧了钥匙，脱了自己的外套裹紧了宋秋阳，把他紧紧护在怀里走了出去，过路人异样的眼光也都被他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终于到了车里，高天羽帮宋秋阳系好安全带，依然很是担心地说：“你的眼睛怎么样，疼吗？”
“没关系的，去警署吧。”
高天羽见他坚持，也只能听他的了。两人在警署做了笔录，检验人员也确认了那不明液体确实只是普通的绘画颜料，就放二人走了。
“我还是送你去医院吧，至少看看你的眼睛。”宋秋阳的眼睛微微有些肿，高天羽放心不下。
“送我回家吧，我不想这个样子再见任何人。”宋秋阳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可高天羽明白，像他这样意气风发又骄傲自信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再被别人看到，那些窸窸窣窣的议论和指指点点是任谁都不愿意面对的。
“好，送你回家。”
“秋山路18号，谢谢你，高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