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政事堂。
因着三公共治的格局,这政事堂布局也是相当巧妙。整座政事堂坐北朝南;靠北边,也就是最深入的墙壁前,并排放着三张太师椅。其中最中间的一张,较另外二者为大,椅上浮雕刻着雍容的牡丹,以金丝镶饰,乃是丞相温雅之位。靠左的椅子上,雕着皴法山石,偶有几丛兰花,以银丝描边,正是太尉齐倡之座。最右边的椅子,则是云雷纹簇拥着铁绣梅花,而御史大夫卢晔端坐其上。
三公之座正对着的,便是六部、五寺、翰林、都察诸官之位。除六部尚书外,日常并不满座,官员各驻其司,遇有要事,则由三公宣召入内相商。
此刻便是少有的诸官济济一堂的盛况,除六部官员外,翰林院诸学士也是尽数到齐,为的正是批阅昨日殿试,众考生所呈之卷。
丞相温雅坐于其位,环顾四周,见众皆整肃,于是颔首道,“诸位大人,今日正是殿试阅卷之日。按制,这殿试本当由三公主持阅卷,然而我与卢大人之子,皆是位列本次殿试贡士之中;而齐太尉虽武功盖世,毕竟未曾精研文章。因此,本次阅卷,当由礼部尚书尤昉任主审,众可有异议?”
众皆无声。卢晔接过温雅的话,继续宣布,“本次阅卷,以尤昉为主审,其余五部尚书为副审。诸翰林学士按人数平均分配,为六位审官参谋;六部侍郎随同本部尚书一齐阅卷。”
此时齐倡一拍扶手,一对鹰眼环视众官,扬声道,“老夫虽不通文墨,仍敬书香。每位审官都需仔细阅读每一份答卷,秉公作出评判。待到日暮时,所有答卷集于礼部尚书之手,由礼部专员审计,得出本次殿试排序,上交太后懿览。”
众官唯唯。温雅待场面稍静,继续开口,“如此,希望诸位大人精审严判,为这六年一遇的人才盛事保障公平。卢御史、齐太尉,我们三人不妨便将此处场面让与尤礼部,另寻清净所在品茗议事。”说罢起身出门。
卢晔拊掌,“如此甚妙。丞相、太尉请。”
齐倡未发一言,跟在温、卢之后走出了政事堂。
待三人走远,尤昉便是起身向诸官道,“事不宜迟,诸位可即开始审卷。”
三公虽离开政事堂,却不曾分开,此刻正是一同走向一处偏殿。
此时偏殿之内,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贵妇,虽然已是白发苍苍,仍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见三公联袂入殿,贵妇轻摇手中团扇,开口却是低沉的声线,“三位大人操劳了。兰芳,还不为大人们赐座!”
婢女兰芳连忙在殿内铺设三张蒲团,又在蒲团前设茶,做罢躬身低手,请三公入座。
见贵妇这般礼遇,温雅惶恐开口,“不敢,不敢!太后以母仪之身,操劳大奉江山之事,正是最辛苦的啊!”
章太后团扇微动,“温丞相日夜思虑,为我大奉掌尽机枢,劳苦功高,如何不辛苦?”
听得太后此言,温雅只好道,“谢太后恩赐。”
卢晔、齐倡也各自道谢,随后三公便在殿内落座。
“自从朗元卧床,算起来我大奉已是有六年未曾举行过殿试了。此次科考,正是要为我大奉筛选出一批新鲜血液来。”章太后轻启茶碗,掩口小啜香茶,说道,“如今我也不瞒各位,近日朗元病情有恶化之势,御医已是束手。”
温雅双手抱拳,“圣上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
太后将手中茶碗放下,“丞相不必再说此等虚言。生死有命,人力莫能为之。”
见三公都默不作声,太后顿了片刻,方才长叹一口气,继续说道,“朗元一去,也不曾留下子嗣。这君位神器,照三位大人看来,是由谁担当,方能挽救如今局势?”
温雅听得太后此言,沉思片刻,低头喝了一口茶,徐徐开口,“臣斗胆,榆王素有贤名,身居榆州蛮荒之境,却将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数年内戎人不曾来犯,似乎正是合适之选。”
“榆王虽贤,只怕是年事不小了。”太后皱眉。
温雅闻言喏喏,“太后所言有理。”
这榆王乃是兴延帝的庶兄,虽然温和善政,但早已不再是壮年。近来常听闻榆王府发榜招徕民间神医,只怕这榆王已是痼疾在身,难堪皇位重任了。
卢晔心里明白,榆王绝不是温雅真正想要推出的人物,只是被温雅拉出来先垫一垫话,便没有急于开口反驳。
果然,片刻的沉默后,温雅又是开口,再抛出一个人选来,“房州房王,聪颖早慧,据传七岁就能成诗。而今房王已是弱冠,文名遍布海内,是继承皇统的不二人选。”
温雅狡猾,此刻还没露出真实想法。这房王虽是早慧不假,却是世所皆知的风月骚客,在房州十年不问政事,只管穿梭于各大青楼舞坊,年纪轻轻,生下的庶子只怕已是能凑出一个翰林院来。如此人物,又岂是温雅真正想要扶持的呢?
太后眉头皱得更紧,“不妥。这房王行为甚不检点,没有一点人君之象。”
温雅故作惆怅,“如此,恕微臣没有更好的想法了。”
太后摇头,“御史大夫有何高见?”
温雅利刃尚未出鞘,卢晔又岂有率先拔刀的道理?当下卢晔只是轻放手中茶碗,摇头叹气,“依微臣愚见,榆王恐怕已是合适人选。”
太后手中团扇摇动的幅度加大了一点,“若是榆王年轻几分,倒真是得宜。可惜,可惜!”
此时齐倡却是微咳两声,旋即高声说道,“老臣虽然不通政事,却惯能辨清忠奸。若是二位大人都没有太好的想法,不妨听听老臣拙见。”
“哦?”太后惊讶,“齐太尉请说。”
温雅与卢晔相视一眼,皆是看出了彼此眼底的深意,齐声便道,“愿闻其详。”
齐倡捧起手中茶碗,先是向太后行礼,随后又转过来向温雅和卢晔微微致意,一口饮尽碗中茶水,“老臣虽已久离沙场,常住京城。然而这京城有京城的好处,便是消息通达。近些年来,老臣听闻有两位亲王,正是深得人心。”
“齐太尉心思细腻,我等佩服!”温雅也举起手中茶碗,朝其余三人行礼,随即一饮而尽。
“其一,乃是柳王。”齐倡放下手中茶碗,“这柳王虽是受封于柳州,却不曾到任,皆因今上康健之时,对这柳王颇为喜爱,便是将其留在了万宁城中,时常召见相处。”
卢晔此时也举起茶碗,行礼后开口道,“柳王为人仁厚,颇有文景之风。如今战火四起,天下不宁,正需要柳王这样的有为之主率领百官平息战乱、恢复国力。”
“嗯,”太后颔首,“柳王与朗元亲切,我也与这孩子接触不少,确是宽厚谦和。”
温雅却在此时插口,“不知太尉所说的另一位亲王,究竟是哪位?”
齐倡点点头,“乃是昌王。昌王虽然年幼,却有非凡治才。烟州卫氏素来以前朝遗老著称,自从大奉勃兴,仍未尝有一人入朝为官,此番却是在昌王仁政的感化下,遣族中最负盛名的年轻士子卫痊参加科举,足见昌王能力。”
太后略加思索,“不知此卫氏,是否正是铁骨宰相卫秀之卫氏?”
“正是。”温雅附和道。
“如此,这昌王倒的确是有几分能力,竟能请动这卫氏出山。”太后沉吟。
“却有一点不妙,”卢晔开口,“据微臣所知,烟州卫氏之所以未尝有一人入朝,非是其心怀故国,而是无从下手。早在兴延初年,便有卫氏贿买官爵一案,彼时微臣正任刑部尚书,因此知之。”
太后疑惑道,“何谓无从下手?”
卢晔回复,“只因这卫氏乃是前朝遗老,官员俱不敢与之交游。”
“御史所言有理。”温雅自知此事辩无可辩,只得开口附和,随即深深看了卢晔一眼。
“不论这卫氏目的为何,昌王贤名,总是世所周知的。”齐倡补充道。
“嗯,”太后眉头深锁,“三位重臣为我大奉殚精竭虑,情殊可嘉。此事容我再做思量,却是不忙在今日就做决定。”
温雅忙道,“太后注意凤体。”
“王爷注重身体。”说话的是许调阳。
午饭过后,柳王遣使送信,延请卢映雪、陶昶、许调阳赴王府晚宴,三人皆欣然应允。此刻接近酉时,柳王府歌舞升平,却是四人宾主相得。
“无妨,今日若是不尽兴,待到映雪、子吕二位兄弟高中之后,再想和二位如此畅快玩乐,就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了!”柳王成无恙仍然是身着一袭丝质蓝袍,举起手中的酒盏,向三位客人致意后,便一饮而尽。
卢映雪微笑,也举起手中的小盏,里面装的却不是酒,只是清茶,“若是王爷盛情,映雪哪敢不到?”说罢便将杯中茶水饮尽。
喝完这盏酒,卢映雪转头再去看身边的陶昶时,却发现他已是又倒了满满一盏酒,正打算举起来喝。
“少喝一点。”卢映雪皱眉,低声对陶昶说。
陶昶却装作没听见,手上动作没停,一瞬间已将一盏清酒咽下,喝完才转过头来,睁大眼睛看向卢映雪,“小雪你刚刚说什么?”
卢映雪叹了口气,“我说你少喝一点。”
“哦。”陶昶眨了眨眼,也不把头偏回去,就一直盯着卢映雪不动。
扬王新丧,按制陶昶是不该饮酒的。但此间既没有外人,卢映雪也知他心中苦闷,便没有制止他,只是提醒他少喝一点,免得回去路上被人看出端倪。
主座之上,成无恙已是再次举杯,“昶之兄弟,这一杯敬令尊扬王!不瞒你说,哪个好男儿没有征战四方的梦想?我小时候,也曾经非常钦慕令尊,总想着有一天能够在他手下当一个偏将什么的。不想此愿未了,扬王英魂已是远去,真是天妒雄才啊!”
陶昶这才转过头去,也举起杯,声音闷闷的,“多谢王爷,我父亲泉下之灵若知道您这么说,一定很高兴。”
成无恙表情肃穆,双手捧杯,干了这杯酒。
眼见得陶昶越喝越多,卢映雪的眉间越皱越紧。
此时许调阳开口,“说起来,王爷和昶之境遇倒也相似。”
“嗯,”成无恙接话,语气也有一些低沉,“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岁,比昶之还要小。”
陶昶闻言默不作声,只是低头倒酒。
“父亲去世得太早,在我心里却是没留下太深刻的印象,”成无恙继续说,“只记得小时候,父亲经常亲手为我摇晃秋千。那秋千现在还在呢,在王府偏院,我长大了也没舍得铲掉。”
眼见陶昶又是要将新的一盏酒饮下肚去,卢映雪轻咳两声,用手指戳了戳陶昶腰间。
陶昶疑惑转头,把手中酒盏放回桌上,“怎么了,小雪?”
卢映雪重重叹了口气,也不回答陶昶的话,伸手就将两人面前的盏调换了个位置。
陶昶顿时心领神会,转回头去看自己面前被换过来的茶盏,却发现上面还残留着卢映雪喝过的水痕。
此时卢映雪起身,却是端着陶昶的酒盏,向成无恙示意道,“昶之还在丁忧,实在不宜多喝。”
成无恙怔愣片刻,“映雪兄所言极是,我只知道你不好饮酒,倒是疏忽了昶之的情况,实在惭愧!我这就让下人为昶之兄弟换上香茗。”
“无妨,”卢映雪摆了摆手,“不必扰了王爷雅兴。这酒我也并非不爱喝,只是总觉得喝多了误事,如今机会难得,映雪便陪王爷喝上少许,也算是解解馋了。”
陶昶听得有些迷糊,他知道卢映雪是真不爱喝酒,正张口要说时,却见卢映雪向他使了个眼色,登时就闭上了嘴。
“早听说二位兄弟情谊深厚,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哈哈!”僵局之中,还是许调阳率先打破了沉默,端起自己的酒盏,面对成无恙便是一口干了下去。
成无恙这才回过神来,笑道,“的确,映雪和昶之真是情同手足!”
卢映雪举盏,“多谢王爷海涵。”说罢一饮而尽。
丝竹之声适时响起。
一队舞姬身着素裙登上宴厅,用端方的舞蹈挥去了宴厅之中尴尬的气氛。
成无恙非常有心,没有在这个场合安排太艳俗的娱乐,众舞姬动作轻盈而不轻佻,伴奏的乐器也只是悠扬的古琴。然而陶昶无心欣赏这歌舞,他右手握着卢映雪换过来的茶盏,四指微动,将这茶盏顺着乐曲的节奏转了一圈又一圈。待到一曲舞罢,茶盏上的水痕已被风干,看不出卢映雪是从哪个角度喝的茶了。
接下来三人又说了些什么,陶昶一点没听,只在偶尔有人提到他时略作回应。
他的目光一直在卢映雪手中的酒盏和他桌上的茶盏之间来回游移。他看见卢映雪喝了一盏又一盏,白净的脸已经泛上了微不可查的红晕。
许调阳和成无恙离卢映雪太远,应该是看不出这抹绯红的。陶昶想。
此时许调阳正在与成无恙热聊,卢映雪无意插话,回头却见陶昶正在发愣,于是又用手指戳了戳陶昶的腰间,“怎么了,昶之?”
把思绪从天外拉回,陶昶视线猛地聚焦,正对上卢映雪关切的眼神。他往下低了低头,“没什么,你也别喝太多了啊小雪。”
“不会,我心里有数。”卢映雪笑道,拍了拍陶昶的肩膀。
陶昶没有则声。
又等了片刻,感觉到卢映雪的视线已经不再往这边看,他才伸手拿过被闲置已久茶壶,往茶盏里倒了些许清茶。
他微微端起茶盏,放在胸口端详了片刻,又轻轻转了转,确认之后才举起来,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应该是这个位置吧?
…
茶水有些凉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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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设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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