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的那一刻九九毫不意外看见唐齐，此人面露疑惑地坐着，面前摆放着占卜用的星盘。九九视其为无物，上前倒了杯水三两口饮尽，坐在床沿，道：“我要睡了，麻烦出门直走，想吊在哪棵歪脖子树上自便。”

唐齐皱起眉，一派认真注视着星盘，“咦”了一声，仿若大有不解，又捏着下巴仔细瞧了瞧。他颇精周易之术，卜算上千年还从未误判过，只是今日这卦象甚是奇怪，千百年未之有也，他竟参不透其中的奥秘。

唐齐不信邪，手抚星盘抹去图案重新算了一卦，星盘再度显出的图案与方才分毫不差。诚然演算无误，他的眉头舒展了，纳罕道：“奇了，竟是空卦。”

九九仰面躺下，劳累了一天的筋骨终于放松下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满足，“空卦？什么意思？你所测何事？”

“自然是你那位恩人。生有生卦死有死卦，可探前尘可见后世，虽不能事无巨细一一体现，是福是祸是圆是扁多少能看个大概；这空卦茫茫一片，算不出任何东西，虽有若无，我也是平生首见。呃，不懂。”

九九笑了，言语间带着嘲讽：“他这就叫天地不容，不论九天仙君还是地府阴吏都不愿意费心给他谱写命数，可见是坏到了极点。”

“对了，”她坐起来，问道：“你带没带风爷爷的药过来？什么都行，我挑些用。”

“带了。”唐齐掏出两只小白瓷瓶放到桌上，指着瓷瓶说：“这个是两相知，但只剩一粒了；这个是铁谷粉，你要哪个？”

“两相知！”九九嗖一下抓起一瓶，两眼放光。

以唐齐对九九的了解来看，通常她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就有人要遭殃。犹记当年她这么看着扰她清梦的族人宛夕，后来宛夕整整一年没闭过眼，不得已闭关修炼了一百年才出来，至此这事才算告一段落。

唐齐眯起眼，透过不大明亮的灯火打量她，“你要干嘛？”

九九露出一抹笑，攥着两相知有了打算，“当然是礼尚往来了。”

在莫欢意眼里，唐齐是个跟九九一样心怀不轨的不速之客，自然讨厌无比，但凡二人碰头，莫欢意头一昂，脖子扭到天上去也不看他一眼，还得给个冷哼以示不屑。

唐齐瞧着新鲜极了，回回硬凑上来逗她，非要见她气急败坏才高兴。今日又是如此，九九来时见二人吵嚷着什么，唐齐龇着大牙跑，莫欢意手握长鞭追上去打。

九九拎着新打的泉水，很想一股脑泼上去，省得唐齐在这丢人现眼。

真是家门不幸，她又看了看茶壶中的水。还是算了，不浪费这颗两相知。她走进门，轻车熟路地煮水斟茶，将碧色的茶水端给看书的莫淮。

这样的事情她已做过千百次了，只是今日不同，平静的皮囊下怀有她隐秘的期待。远离莫淮坐在里间，竖在中间的屏风阻挡住所有窥探的目光却挡住不入耳的声响。

良久，九九竖得比屏风还高的耳朵终于听见吞咽声，那声音微弱，几不可闻，若不是时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留意着，没人能注意到。

莫淮喝下了那杯放了两相知的茶水，纵使只是抿了一小口，也足够了。

九九犹如被佛祖亲为点化过一般神采飞扬，绕过屏风，从她的高度往下望，莫淮面部被书遮去，只露出光洁的额头。

九九撇撇嘴，书读得倒是不少，只可惜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从来不干人事。

“不如来细数你做过多少孽再来看书赎罪，如何？”

莫淮放下书，从她光彩照人的神色中推测出问题所在，看了一眼手边的茶水，心下了然。

“孽？对，救了反咬一口的蛇算是罪孽。”

九九笑着冷哼一声：“颠倒黑白，今日，该为你的所为付出代价了。”

唐齐再回来时，庭院中无端多出一方戏台来，台上之人仿着人界戏子的动作，一手翘着兰花指，一手搭在眼下拭泪，脚尖点地姿态诙谐，口中支支吾吾唱着戏文的，正是九九。

不远处一把巨大的伞遮住天光投下一片阴影，莫淮躺在摇椅里神色愉悦。他手中握着一本书，慢条斯理地读出上面的字句，每读一句，台上的九九就跟着唱一句，硬扯出来的表情很是僵硬，一双眼睛恨恨的，被迫弯起的眼角也没有笑意。

见此情景唐齐心领神会，同时发出一阵无与伦比的爆笑声：“哈哈哈哈哈哈……”

余音绕梁，经久不衰。

九九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莫淮嘴角上扬，翻了一页纸继续读着，台上的人变换着姿势跟着又唱几句。

只是这唱腔属实欠佳，唐齐刚消下去点的笑声又洪亮起来，差点笑厥过去。

“不是，”唐齐气息不稳地说：“你不是，要，礼尚往来吗？怎么自己反倒，吃错药了。这唱得也太难听了，笑死，我了，哈哈哈……”

九九转了个圈，满怀幽怨，“你~还~有~脸~说~”

话甫一出口，就带上悠长的戏腔。

九九惊恐，赶紧闭上嘴，羞愤欲死。

唐齐笑得肚子疼也不忘凑到伞下乘凉，手才搭在摇椅上就被莫淮推开了，索性直接往扶手上坐，衣裳还没挨上边人就被掀出去老远，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莫淮在唐齐愕然的目光下泰然自若，仿佛方才那一下不是出自他手。

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坐下的唐齐大方地原谅了不懂事的莫淮，瞧着九九道：“丢人的又不是我，当然有脸。你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真是自己吃了两相知吗？”

莫淮放下书，问：“两相知？何物？”

唐齐：“耳闻不如目睹，看她的样子便知功效了，你是怎么引她吃下的？”

两相知为风雪炼制，本意是祈求有情人互通心意成就美好姻缘，只是最后不出意外的跑偏了，成了新鲜出炉的操控丹，服下便要任人操控。

起码在莫淮之前是这样。

九九得以自由言语，只是还摆着唱戏的身段，显得滑稽，“我没吃！你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一定是你给错药了，不然怎么他吃下我反而受控！”

“不可能。”唐齐掏出一个白瓷瓶看了看，笃定道：“一共两个白瓶，这一瓶是铁谷粉，你拿走的就是两相知。你看，这上面还有字呢。”

他扬起瓶底，莫淮偏头看了一眼，铁谷粉三个黑字格外醒目。

唐齐剧烈摇晃着瓷瓶，只有粉末在瓶中发出的闷响，更确定了这不是两相知那样的丸剂，接着说：“嗯，千真万确错不了，我就带了这两瓶来，上次诓谷白松吃下两相知，让他穿着粉裙子叫我爷爷他都照做了，怎么到你这就行不通了？必定是你出了差错。”

莫淮看着他手中的铁谷粉，问：“这又是有何用处？”

唐齐和盘托出：“没什么用，就是特别臭，一旦沾身上无法祛除，足足能臭一两个月，那味道，哎呀，屎壳郎闻着都得绕道走。”

这么说着，好像真闻到了那股臭味，唐齐皱着眉，把铁谷粉面朝莫淮举近了些。

“臭。”莫淮意味深长的目光又打在台上的九九身上，九九暗道不好，他又要作妖，当即运气施法，想要冲破无形的桎梏，一番操作下来连个勾着的脚尖都没掰回来，她额角青筋直跳，急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唐齐眼睛滴溜转，敏锐地捕捉到了莫淮的想法，心里算盘敲得震天响，表现在脸上，竟堆满了为难：“这也不是要紧的东西，只是毕竟是家中之物，我远道而来总是恋家的，我看莫淮似乎对它感兴趣，不如这样，你我做个交换如何？”

莫淮偏头看着他，神色仍是淡淡的。唐齐见嘴角勾起一点极细微的弧度，听他道；“培以息壤、灌以瑶池水、埋几粒太上老君的丹药，此法可植凝露净。”

对上莫淮时，仿若所有人都成了水晶做的，心肝脾肺，连同成形的和未成形的念头，都被他那双狭长的眸子看了个一干二净。

被看穿的唐齐有一瞬间的出神，不可置信地听着他说了好几种仙草的种植方法，下巴都要惊掉了，好半天才魂归故体。

哪有这么种东西的，虽说是世间少有的仙草，但你这又是息壤又是瑶池水又是仙丹的，加在一起什么仙草比得上？这不分明冤大头也不干的赔本买卖吗！

唐齐直愣愣吞了口唾沫，扭头递给九九一个怀疑的眼色——他是不是在逗我？

九九幽幽怨怨的眼神转化为冷眼旁观。

唐齐：……

看来**不离十。

唐齐变出一张笑脸来，上前双手奉上铁谷粉。

莫淮看了看，没接，“贵族真是物产丰饶。”

“不丰，小玩意而已，你还想要什么？我立马回去给你取，我早看她不顺眼了。”

莫淮冲戏台一扬头，唐齐乐呵呵送到九九手里，临了一挑眉，望向她的眼神别有深意，“好好享用。”

九九用了毕生最大的努力保持住平静，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在莫淮的命令下，九九将铁谷粉举到头顶，拔了塞子的瓶口迸出势不可挡的臭气，融合在空气里四处飘散。

唐齐嫌弃地捏住鼻子躲在摇椅后，手扒着椅背，只露出一双眯成缝的眼睛不住瞅着。

“端平瓶身。”铁谷粉洒出一点，均匀地飘在九九头上，莫淮见状后如此要求。

九九双眼紧闭，鼻间臭气熏天，嗅得人两眼发黑，闻言果然将倾斜着的药瓶扶正。

莫淮似乎发现了乐趣所在，玩心大起，看着那张满是抗拒的脸命令道：“斜一些，洒出粉末来。”

九九顶着层层臭气，脸黑如炭。

“端平。”

“再斜。”

这样如此反复着，偏偏又不给个痛快；一次洒下一点点，几次下来铁谷粉还是满满当当一瓶，叫人总提心吊胆，总疑心下一次会倾瓶俱下，折腾得人心力憔悴。

唐齐摇头感叹：“玩火**呐，你说是不是啊，莫兄？”

莫淮大言不惭：“我只不过成人之美罢了。”

九九像个提线木偶般重复着动作，木着脸，表情都不想做一个。

莫淮将一切变化纳入眼底，无声地笑了，在九九不知第几次下斜药瓶时，操控其腕部陡然脱力，瓶口正对头顶，大量灰白的粉末倾泻而出，像一层层浓密的烟雾将九九包裹其中，熏得人两眼一黑。

“我的天呐，我撑不住了，告辞！”唐齐眼泪都被逼出来了，一手捏着鼻子，一手扇着，生怕沾染到一星半点，弯着腰从摇椅后贴地跑了。

半晌，洋洋洒洒的铁谷粉终于尽数抛洒完，白色的空瓷瓶咕咚一声坠落在地，在戏台上滚了好几圈。

九九万念俱灰，缓慢地睁开双眼，眼睫上积攒的粉末晃动而下，像是独为双眼下的雪。

莫淮对上她的目光，阴影下的笑容格外刺眼，语调依旧和缓，道：“礼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