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联系”就是一个没有约定时间的约定。

陆清川以为这会发生在一周甚至是几周之后。她以为顾翎会给她一段冷却和消化的时间。

她错了。

两天后的傍晚，八点多，“静隅”的门被推开，铜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店里只剩最后一桌客人，是一对正在低声交谈的情侣。陆清川站在吧台后清点当天的账目，准备打烊。

她抬起头看到了顾翎。

她穿的很随意，一件米白色的针织衫，外面套了一件米色毛绒马甲，搭配了深色阔腿裤，但显得她很高挑。长发随意披着，脸上的妆很淡。她看起来有点疲惫，看到陆清川的时候眼睛亮了起来。

“还没打烊吧陆老板？”顾翎走到吧台前，很自然地在那个她之前坐过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准备了。”陆清川低头看着账本，语气平淡。

“那我来晚了？”顾翎问，“我刚在附近结束工作，口渴。”

她的理由找得合情合理。陆清川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即将打烊前进来的最后一个客人。

“想喝点什么？”陆清川放下账本，站直了身体，语气恢复了店主与客人之间的标准距离。

“你看着办。”顾翎手肘撑在吧台上，双手托着下巴，姿态放松。但是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陆清川。

陆清川转过身，从架子上取下一个干净的玻璃杯。她能感受到那灼热的目光，这让她每一个习以为常的动作都变得很不自在。

“今天很忙吗？”顾翎的声音传来，懒洋洋的。

“还好。”陆清川切了一个柠檬。

“我今天拍了一整天的广告，高跟鞋穿了十个小时，脚都快断了。”顾翎的语气十分自然，像在和老朋友聊天，她自顾自在说。

陆清川没有接话。她把柠檬片放到杯子里，倒了一杯热水。

“陆清川，”顾翎叫她的名字，“你这里真安静。”

“嗯。”

“你一直都这么安静吗？”

陆清川转过身把一杯柠檬水退到顾翎面前。

“晚上喝咖啡影响睡眠。”陆清川说。

“陆老板，你是在关心我吗？”顾翎看着那杯柠檬水笑了起来。

“这是常识。”陆清川很理智，避开了她话里的陷阱，她开始擦拭咖啡机。

顾翎捧着杯子小口喝着。她没说话，安静地坐在那里。她的目光一直在陆清川身上。直到那对小情侣起身结账准备走了也没离开过陆清川。

陆清川一向流畅熟练的动作忽然变得有些刻意。她拿起一块抹布开始擦吧台，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动作重复而无聊。

“你每天都做这些吗？”顾翎开口问。

“嗯。”

“不觉得枯燥吗？”

“不觉得。”陆清川回答，“这是工作的一部分。”

“你的手很好看。”顾翎忽然说。

陆清川擦吧台的动作停住，她抬起头直视顾翎的眼睛：“顾小姐，”她第一次用这样正式而疏远的称呼，“如果你喝完了，我准备关门了。”

“我还没喝完。”顾翎脸上带着无辜的表情晃晃手里还剩大半杯水的杯子，她托起腮继续用那种专注的眼神看着她，“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陆清川真的没办法赶走一个客人，她看起来真的是来喝东西的，但她不纯粹得很明显。她只好转过身背对顾翎，继续整理架子上的咖啡罐豆子。背景音乐若有若无的萨克斯把暧昧的氛围感拉满。

“陆清川。”顾翎叫她。

陆清川没回应也没回头。

“你下班之后，一般都做什么。”

“回家。”

“回家之后呢？”

“看书，听音乐。”

“一个人？”

“嗯。”依旧很简洁，很陆清川。

顾翎把水喝完，放下杯子，她说：“我饿了。”

“我这里不提供吃的。”

“我知道，”顾翎站起身，把椅子推到吧台下面，“所以，我们一起去吃宵夜吧，我请客。”

一个非常直接的邀约。

“不了，”陆清川拒绝了，“我习惯一个人吃饭。”

顾翎耸了耸肩，努努嘴似乎并不意外：“那太可惜了。”她说，“我先走了。”然后她转身向门口走去，没有一点纠缠和抱怨。

陆清川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她以为顾翎会继续坚持，像那天她去送咖啡，她强硬的语气让她上楼一样。或者至少会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但她没有。

顾翎打开门，回过头：“陆清川，”她笑着说，“我明天还来。”

门关上，铜铃的声音在店里回响。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顾翎真的每天都来。她总在接近打烊的时间点出现，点一杯柠檬水或者花茶，然后坐在吧台的同一个位置，静静地看着陆清川做收尾工作，有时候会分享一些工作上的琐事。

“今天编导让我展现酷飒的眼神，拜托我都快忘了酷飒是什么感觉了。”

陆清川擦着杯子没有回应。

“陆清川，你的手真好看，又稳又干净，很适合拿相机。”

陆清川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继续擦。这是第几次说她手好看？

“你这里有没有酒？我今天特别想喝一杯。”

“没有。”

“真可惜。”顾翎叹了口气，“那你就是我唯一的酒精了。”

陆清川抬起头对上她那笑眯眯的眼睛。她的眼神里有坦荡的**，很明显。

“我不是。”陆清川的声音变的僵硬起来。

“你是。”顾翎撑着下巴的手肘往前靠了靠，“你比任何威士忌都烈，喝一口就上头。”

陆清川狼狈地移开视线，转身去检查制冰机，典型尴尬地没事找事。

“陆清川，”她又忽然开口。

陆清川直起身，她害怕顾翎又说出什么语出惊人的话。

“你为什么不常拍人？”顾翎问。

陆清川心里松了口气，她看向墙上挂着的几幅风景照思考了一会这个问题，许久没说话。

“人太复杂了。”她开口，声音很低，“风景是诚实的。山就在那里，海也就在哪里，他们本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回答得这么具体，这么诚实。

顾翎看着她，眼神里流露出心疼，她轻轻笑了一下，说：“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片风景。”

......

这天，顾翎来的时候外面下着小雨。她推门进来，收起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放在门口的雨伞架里。

“今天也麻烦你了。”顾翎坐下后说，她的神情看起来比以往时候都要疲惫，她趴在吧台上，头靠在自己的胳膊上侧着脸看陆清川。

陆清川正在擦一个刚洗好的玻璃杯，听到声音她抬起头：“你每天都来，不觉得浪费时间吗？”

“不觉得，”顾翎看着她，疲惫的脸上那眼神却很认真，“看你做事很解压。”

“我不是展览品。”陆清川说。

“我知道，你是在创造一个世界，安静，专注，有条不紊。我喜欢你的世界。”

陆清川把擦完的杯子放到架子上。她看向顾翎，她懒懒地趴着，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正贴在她趴着的侧脸上。陆清川竟然想把那缕贴在脸上头发帮她捋到耳后。

不可以，太危险了。

“陆清川，”顾翎抬起头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今天也一起吃饭吧。外面下雨，一个人吃饭会冷。”

她又一次发出邀请。理由从她饿了变成了天气很冷。

陆清川沉默。她看着窗外的雨，雨敲打在玻璃窗户上的声音在这安静的环境下更明显。店里很温暖，咖啡的余香和顾翎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

她想拒绝。她的理智告诉她应该拒绝。

或许是看到顾翎今天的疲态，或许是她一连好几天的光顾，或许是她说一个人吃饭冷。冷，她最清楚不过，一个人吃饭的冷清。

“......去哪里？”声音很轻，能被雨声盖过。

顾翎听见了。她转头看了过来，那疲惫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像被雨水冲洗过的夜空里突然出现的星星。

她脸上的神情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她怕自己的喜悦太过于明显会把眼前这个人吓跑。

“前面路口有一家潮汕牛肉火锅我们公司常去吃，很清淡。”她让自己的语气尽量保持平稳，“很近，走过去就可以了。”

陆清川点了点头同意。她解下身上的围裙挂在墙上，然后关掉了店里的音乐和灯光。

“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咖啡馆。陆清川锁上门，夜晚的冷空气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顾翎撑开长柄伞，伞面很大。她十分自然地向陆清川身边靠，把大半个伞面都留给她。

陆清川能很清楚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和雨水下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在一起。她们的肩膀快要碰到一起，陆清川往旁边挪了半步，拉开了一点和顾翎之间的距离。

顾翎当然注意到了，但她也没说话，默默把伞又往陆清川那边倾斜了一点。

雨夜的街道很安静，人也很少。除了雨声和两人走路踩在湿漉漉地面的水渍声，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火锅店里很热闹，和外面冷清的氛围截然不同。顾翎选了一个角落靠窗的座位。

“这里的老板认识我，不会有人打扰。”她解释着。

清汤锅底很快端了上来，上面漂着几片白萝卜和玉米还有一些枸杞子。

“我只能吃这个。”顾翎指指菜单上的嫩肉和匙柄，“蔬菜也能吃。你呢？你想吃什么随便点。”

“跟你一样就可以了。”陆清川说。

“你不用迁就我。叫你和我吃饭吃的还是我只能吃的。”

“我不挑食。”陆清川回答依旧很简洁。

服务员很快把鲜牛肉端了上来。锅底沸腾，咕嘟咕嘟冒着泡。顾翎用公筷夹起几片牛肉放进漏勺，在汤里涮了几秒后捞起，放进陆清川面前的碗里。

“尝尝，这里的牛肉很新鲜。”

陆清川看着碗里的牛肉没有动。

“怎么了？”顾翎问，“不喜欢？”

“我自己来就可以了。”陆清川说。她不习惯别人为她做这些，这会让她觉得超过了某种安全的社交边界。

“好。”顾翎把漏勺地给她，“那你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