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

民国十年,贫民区小院,独自拉扯孙子的老妇陈阿婆家多了一口人,名字叫觅生。

觅生是陈阿婆在城外捡回来姑娘,那姑娘用最后一丝力气扯住了过路的陈阿婆,看着十六七岁,已经快大人的年纪,抓人的手指修长,皮肤白皙平滑,只有中指靠近指尖那处关节有点茧子,家里应该条件不错,许是遭了难才昏在这,老人家起了恻隐之心,想着自己身子本就不好,那天早上突然来了精神去城外,怎么也是一种缘分,自己命不好,药吃少点多点都一样,便用了半匡鲜药材的钱请人帮着拉回家。

“觅生,咳,快试试奶奶新裁的...”陈阿婆颤巍巍拿起叠好的衣服给女孩比划,过劳以致直不了的五指拂过细密针脚,抚平褶皱,藏青色的衣裳衬的女孩面容更加温润平和。

“奶奶,等我回来再试吧”少女快步上前扶住老人佝偻的脊背,接过衣服轻轻搭在臂弯,扶着陈阿婆坐下,望一眼台阶的方向,目光投向斑驳的院门问“陈皮去哪里了”

“他去城外抓螃蟹了,这些日子…咳咳…螃蟹正肥”陈阿婆倚着竹椅喘息一瞬,粗糙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衣襟。

“抓点卖点也是钱,家里…咳咳…不……不能只靠你撑着,奶奶歇晌也出城,晚上再和他一道回咳来,无事,都是这么过的”陈阿婆身子愈发差,强压着咳嗽声解释。

陈阿婆不想她担心,家里只提供了她些饭食,她这几个月带自己看病买药费的那些钱,早早便还够了,他们不想再拖累人家姑娘。

9月份秋老虎来的凶猛,夏季的余热未消,天气依然炎热干燥,现在下水抓蟹也不算难受。

觅生垂眸不语。自被老人救起,这方小院便成了她的栖身之所。当初陈阿婆东拼西凑借粮食养她,直到她在教会学校找到工作,才慢慢还清恩情。看着老人凹陷的眼窝,多问一句是宽慰陈阿婆的心情,老人家就剩陈皮一个亲人,有人帮着念着好过独自挂念。

"您且歇着。"觅生将温水推到老人手边,鬓角碎发被穿堂风轻轻掀起“您最重要是把身体养好,不要太操劳”

觅生耐心劝陈阿婆留在家里休息,劝得老人点头才准备要出门。

陈阿婆拍一拍觅生的手,而后松开。这姑娘眼睛干净,气度不一般,看起来和这个世道格格不入,说话也轻声有条理,还懂洋文,识文断字,运道不好才沦落至此,可惜孙子没福气,连个姐弟关系都不愿认,倒霉孩子。

觅生刚跨过门槛,忽而想起般侧身回望“奶奶,今晚我带些纸笔回来,您问问他愿不愿意跟我识些字”

“愿意!他愿意,辛苦我们觅生了”陈阿婆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笑的松快慈祥,她清楚自己孙子。孝顺,但却是流氓模样,不是个读书的料子,有人愿意教他便是一等一的心善了。

他们这样的底层人能活下来已是不易,乱世里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屋檐,能有相互扶持的暖意,已是难得的幸事。陈阿婆的最后一刻庆幸自己救了个好人。

七年之后

混乱又热闹的长沙城,老老少少生生死死的事稀松平常,街边茶馆的竹帘在热浪里轻轻晃动,市井里做瓜子咂嘴的多是体面人家那点子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

半年前,齐家盘口聘了个姑娘照顾他们家独生少爷,小少爷喜欢的紧,那姑娘说什么便做什家么,惹得齐老爷直念叨儿子白养了,真是一物降一物。

齐家铺子门前,铜制的招牌被晒得发烫,四岁的齐恒坐在堂口台阶上,白胖的小手托着腮,望着熙攘的街道。写着神算的幡子被风一抖,惊起歇脚的麻雀,小孩学着他娘对着他的模样,软糯的声音里满是惆怅“姐姐怎么还没有来?”

日头西斜,给飞檐镀上一层金边,齐恒对他爹突然起兴贴招工告示招来的人很有好感,阳光擦着门框进来,觅生在落日前到来,齐恒第一眼便好奇凑上前,不顾他爹的呵斥,躬着小身板一点点靠近试图看清她的脸。

肉乎乎的手抓住来人的衣角,仰着软乎的小脸呲个小牙笑:"姐姐好,我叫齐恒!"

灿烂的笑容衬的脸蛋愈发可爱,逗笑了觅生,学着记忆里那人的动作蹲下,回之一笑“你好,我叫觅生”

小齐恒笑的更傻了,撒开手去抱他爹大腿兴奋的大喊“爹!爹!给我一个姐姐,我要那个姐姐”

齐老爷看完全程,更觉得这卦不错,摆正姿态公事公办问了几个问题,没有什么差错便把人留了下来,依旧是教孩子洋文。

齐恒当时只觉得这个姐姐笑起来温柔又好看,现在评价更的水涨船高,姐姐脾气也好,做的点心,果饮更是美味,哪怕是多学门功课,他也是愿意的。回想起美食,小齐恒忍不住砸吧砸吧小嘴。

“少爷,您瞧那边,是不是觅生姐姐”齐恒的贴身伙计指向街口,齐恒叫觅生‘姐姐’,贴身的伙计在齐老爷的默许下也跟着如此叫。

“姐姐!”齐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一抹熟悉的月白色身影正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齐恒挥挥手,蹦下台阶跑过去。

一般为显亲疏,不是亲的兄弟姊妹都会在名字后面加个姐姐分辨,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思,向来讲究的齐老爷竟纵着儿子只喊姐姐。

觅生张开双臂稳稳接住扑来的小身影,抱起齐恒往齐家走“阿恒跑出来,和齐夫人说了吗?”

齐恒是独子,齐家又人丁不旺,齐老爷齐夫人把齐恒看成眼珠子般,所以齐恒没求多久,他爹就同意了聘她,还在老宅给她清了间房,若是觅生愿意,可以随时留住。

“娘知道”

齐夫人高兴有人管的住这嘀嘀囔囔的小魔星,打发走儿子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今天的课业完成了吗”刻在骨子里的顺嘴一问,齐家虽然疼孩子,但在家中本业方面不肯敷衍,不管乐不乐意,定要学完才能抽身去玩。

说到这,小齐恒可骄傲了“当然,我爹说我可出息了”,爹可真坏,次次都让姐姐在书房门口等我,不学完不让我走,害得我天天晚上提前学。

有眼色的伙计:嗯,老爷说‘你可真出息啊!

“这么厉害呀,那今天学完给阿恒做木莲冻可好”觅生没拆他台。

“好!”

木莲籽包进干净的白麻布内,置于清水中反复揉搓,小孩分了一小包,小手在吃奶孩子脑袋大小瓷碗里活动,水珠顺着胖乎乎的手指滴落,溅起细小的水花,捏一把,锤一拳,玩的欢快。

觅生分出一缕心思关注小齐恒,手上不停地揉搓,在小孩兴奋的忘神时扶一把。因着一句赞赏她做美食总会全心投入,一举一动甚至称的上赏心悦目。后来学会了注意周围人动作,经久的年月里,她在回忆里染上了她的习惯。

浆水凝固,木莲冻从白瓷大碗里取出来,方形的棱角一颤一颤,小齐恒自己用木刀划成一块一块,加上冰凉井水湃过的红糖水,撒些酸甜的鲜果丁,酥香的果碎,一口冰凉滑嫩,一口清甜沁脾。

“姐姐的手艺好,我的心意棒,所以这是最最美味的,是吧姐姐”小齐恒举着自己的碗,水润润的眼睛一眨一眨,仿佛在催促‘快夸夸阿恒’。

“嗯,对极了”觅生点头,眉眼带笑直白赞同。

小齐恒眼睛更亮了,感觉比盛夏吃了酥山还畅快,跃跃欲试提议“我们今晚也给爹娘尝尝”

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当晚齐老爷摩挲着儿子厨房送来的盛着木莲冻的碗,妻子高兴便不住的夸,老父亲喟叹,有生之年他也是享受上儿子的孝心了,老算盘笑的直摇头,嘴里念叨“不亏”。

觅生也觉得自己占便宜了,齐家给的薪水不低,齐恒也很是乖巧知礼,在这个年代,如今的境遇算得上好的。

“姐姐明天见,我今晚多学点,你要早点来啊”齐恒不舍的挥手道别。

天还没黑,偏是世道不太平,黑暗中,恶意更加猖狂,齐恒留不住觅生过夜,便让他觅生姐姐天黑前回家。

转角,不知等了多久的陈皮突然冒出来,像蛰伏已久的兽突然现身。彼时觅生正回头对齐恒温声告别,转头那双阴鸷的眸子撞进眼帘,心惊不自觉后退几步,没发觉有什么不对劲,定了定神,她敛起情绪轻声问道:“陈皮,你怎么来了?”

陈阿婆走前把陈皮托付给她,觅生也不觉麻烦,照着看过的把他当亲弟弟一般照顾。然事实证明,弟弟和弟弟是不一样,她也不过学了三分包容。

陈皮本就不喜识字,花那么些时间学两个字,横竖撇捺既救不回奶奶,又挣不到钱享不了富贵荣华,有个屁用。所以后来宁可去武馆偷师也不愿枯坐着硬学,几年下来,确实练出几分狠劲,具体表现在有人上家里打砸。

某天她和陈皮到家时看一地狼藉,那日归家后,他便成了漂泊的旅人,每月只回来短暂停留,倒像是寄宿的过客。

“来看看你死了没”陈皮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铁钳般的手攥住她手腕便往家拽,说话直白,半点不客气。

觅生任由他拉着,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我们先去买点菜,可以吗。”

陈皮骤然停步,腰间晃动的九爪勾泛着寒光:"不陪你的白弟弟了?"他咬着后槽牙吐出的每个字都像要长出刺把人纠缠裹紧。

觅生和齐恒相处的好,陈皮看觅生年纪二十有四,容貌和刚到长沙城时比没有丝毫变化,远远看去同齐恒真如一家姐弟般。

齐家是长沙本地蛇,小齐恒被养的白胖可爱,陈皮生的模样不差,只是在码头日日混着,不如齐恒白皙。觅生不拉踩比较,毕竟豆丁大的小孩和半大小子本就没法比。但陈皮格外在乎,这份在意却在陈皮心里疯长,"白少爷"的称呼也成了他最锋利的嘲讽。

觅生皱眉,手一握一松,终是忍无可忍呼一把他脑袋,没好气的甩开手直接走人,好刺挠的话,当初陈阿婆让他认姐姐时百般不情愿,如今小孩叫的亲热又冷嘲热讽,当真喜怒不定。

陈皮高兴了,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许是刚洗过澡,他难得换上觅生留的干净衣裳,只是江风浸染的咸腥气仍若有若无地萦绕。

“怎么?被说中恼羞成怒了?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可不得你心嘛,你就喜欢这种……”又挨打了。

陈皮嘴欠,在外边晃久了,什么七七八八的话都染上几句,鹦鹉学舌加上原本的流氓性子,蛐蛐人都要揣测男男女女有不干不净的关系。

“你可积点德吧”连小孩都编排

“唧个吧……”

觅生不想听,抓起他的手,手上的力度狠狠表示她的不满,陈皮安静了。

周围村庄的农民都会把菜拿到城里来卖,就摆在一条街上,都是时令的东西,花样不多,很快就买完。几把还算新鲜的青菜,肉菜是两只烧鸡,加上陈皮回来拎的两尾鱼和几只螃蟹,倒也够了。

“绕这么远做什么?”陈皮嘴里嚼着给他买的糖油粑粑含糊问,从这回去要多绕两条街,他们一般不从这里走。

“给人送东西”

觅生熟门熟路的到了一个巷子口,脚步已熟稔得如同丈量过千百遍,往前看一眼,巷子阳光最好那块的墙边挨着一个男人,长头发,衣服破旧,磨损的衣料裹着嶙峋身形,最扎眼的是他怀中那把刀,低着头让人看不清楚面貌。血气淬出来的寒芒,立时能判断是名刀客。

陈皮靠近他,扑面而来一股陈旧尿味。似乎是从那人脚下的木盒敞着口,里头滚着黑色圆球状的东西,陈皮屏住呼吸跟上去,搞不清楚状况,把剩下半块糖油粑粑塞进怀里,空出的手下意识放在腰间的九爪勾上。

“东西看好了,过几日带钱去取便行,这是给白姐姐的花样”是刀客让她帮忙找的给白姨的礼物,觅生从口袋里拿出一沓叠得齐整的图纸,每张都画着活灵活现的花鸟纹样,绣帕子做衣服都灵动。

男人伸出手接过,不抬头不说话,一副沉默寡言的模样。

“你用过?”觅生隔帕子拿起盒子端详里面的东西,眉峰瞬间拧成刃,语气严厉,陈皮第一次见她这般凌厉的神色,倒比自己出刀时还骇人。

男人抬眼皮看她,否认“没有,楼里的伙计给的”

“扔了吧,这东西伤身子伤脑子”觅生重重放下油纸包,油脂浸湿纸,陈皮望着那只鸡,喉结动了动,他还想着今天回家能放开吃呢,却没敢出声。

“嗯”如此,就是应了,他相好听这人的话,他想讨好脸也得听一两句。

陈皮跟在觅生身后,等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敲出回音,才憋不住开口:走远了才问“他是谁?白姐姐是谁?”

“白姐姐是救过我的人”只这一句,陈皮不满意,因她补了一句又心虚不再追问,他能自己查。

“你不在家不知道”

他沉默像个没本事的丈夫

半月前,住在同一巷子的白面书生,不知道哪里得的消息,听说尽头小院里有个女人能挣钱又识字,长得的也好,算盘珠子拨错了弦,趁着陈皮这狼崽子不在家便装模作样上门拜访,他捧着酸腐的诗稿堵在巷口,被拒绝后仍像只苍蝇般阴魂不散。

没等觅生出手,白姨拖着棍子把人打了一顿,掐腰高叉的旗袍阻碍不了她的行动,嘴里骂“我说这几天怎么没两下就不行了,吃老娘的喝老娘,还敢糟蹋清白人家的姑娘,白眼狼……啊!”

那书生许是嫌丢了面子,扭打中书生抢过棍子要打回去,却没防着背后飞来的板砖。觅生砸下去那刻,鲜血溅在青石板上绽开。

白姨被觅生这一手镇住了,转瞬又站起来,撑着股狠劲夺过觅生没来的及补的砖,带血的板砖直接狠狠摔到那倒地的书生身上,嘴里骂骂咧咧:"让你断了念想!"

持刀的男人就站在她们两个女人对面,像尊沉默的石像。白姨把觅生挡在身后理直气壮冲他喊“看莫子,再看挖了你眼珠子”

刀客没说什么,单手拎起昏迷的书生把人拖走了,靴底碾过血泊扬长而去,只留下满地狼藉,那书生后来也没了消息。

白姨是花楼里的,但也分的清楚是非,她们这样的人为了活下去身不由己,她盼着这书生日后金榜题名,八抬大轿来为她赎身,却容不得他花自己的钱还骚扰人家干干净净的姑娘。

白姨经过刚刚那番(单方面)打斗,衣服乱了,上身还沾了血,觅生脱下自己的外套要给她披上。

白姨扯着染血的衣襟后退“别糟蹋你的衣服,我是楼里的姑娘,你一个读书的,别脏喽”,看觅生身上那股干净的书卷气,白姨不由的气低。

理由不成立,觅生一把拽住她,把衣服给她穿上“他脏,你干净”

白姨看着眼前这姑娘,眼神清正,语气里没有一点轻蔑,不像在说谎,她笑出了泪“那个男人要有你这良心多好,你不嫌弃就叫我声白姐姐吧”

因着一个烂人,她们就在那天结了缘。觅生长得极好,为了让她不被麻烦缠上,两人有东西有话便让刀客传递,避开翠玉轩周围几条街。

一间小院里,厨房土灶上的黑铁锅里咕噜咕噜冒泡,热气闹腾腾,江里抓的螃蟹在里面炖煮,陈皮探身查看,水用的是井水,比沙湖水还清冽干净,也没个杂七杂八腥气,但念及某人娇气,仍啧声将带回来那壶酒倒一半进去。

“起开”声音裹着去掉燥意的温热,脚尖踢踢不断往火塘里砸碎木屑的陈皮。

“踢狗呢!”陈皮抹一把额头冒出来的汗珠,看着她掀开蒸屉,水汽腾起间,露出的晃眼的侧颜。

觅生将蒸屉掀开,两三斤的江鱼洇出薄油,一只筷子戳穿,确定熟了,取过湿抹布端出青瓷碗碟在木桌上轻响,随口一句问话夹混着饭香飘来:“这次待多久”

“明天走”陈皮盯着她垂落的发丝,喉结动了动。

“嗯”觅生将碗筷摆好,没多说什么。

“那个白少…”她快了几步,陈皮搓把鼻头改口,看她脸色小心翼翼提“齐少爷不是想你住那吗,你要不过去住”

她会不会问我原因,会吧,我该怎么说,为了去博荣华富贵担心牵连她,她生气了该怎么样……陈皮攥紧衣角,心里紧张又有几分莫名期待。

“好”

陈皮看着她转身添饭的背影,她答应了!不问问我为什么?是了,齐家的少爷多听话学的多好,比我这个整日不着家的流氓混混好上不知多少!

越想越气,陈皮在人再次从面前路过时抓住她的小腿,裤脚被掌心的动作带起,露出白皙精致的脚踝,粗糙的布料在对比下都贵气几分,这样的人,合该被妥帖安放在雕梁画栋的深院里接受供养。

想到这,他气消了,别扭开口“你就喜欢那个乖少爷”

“我还喜欢乖狗呢”觅生挣脱他的手

冬季,齐府小门,齐恒贴着觅生用手里的热乎的冒气的肉包子逗狗,那狗不知道是哪家的,倒是机灵的很,曾好几次帮忙拦过偷跑出门的齐恒。此刻吃饱喝足,竟嫌弃地瞥了眼喋喋不休的齐恒,转身蜷在觅生脚边,毛茸茸的脑袋枕在她绣鞋上,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裙角。

“姐姐,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真不和我一起过年吗?”齐恒看着她眼里浮起水雾,这么些年他都习惯一起过年了。

“我尽量回来”觅生帮他将围巾掩好。

当年帮派局势愈发混乱,为了安全他们一起到了相对安稳的长沙,长沙城的势力格局固定有些年,加上某种不能宣之于口的原因,就带陈皮来了长沙城。前些年陈皮让她走,自己又偷跑回汉口,几年也没个消息,觅生考虑过他是不是到年纪中二病犯了,决定今年过去找找他。

汉口江边暮色如血,觅生踩着碎石往前走。

“就送到这”护送的青年在巷口停下,族长不让他们过多掺和。

“多谢”她点头致谢,寒风卷着腥气扑面而来。

“哎,去哪?”江边回城的收蟹商寒暄。

“江边,今天鱼卖完了,我再来收些”

“那你小心点,听说上游江里飘了老些人”

“水匪又杀人了!我说呢饭店收了那么些鱼,驻军又偷跑回城了呗,丧天良的东西!”

“这回不是,听说有个叫陈皮的杀商贩压低声音了黄葵的水匪,没瞧见军队出城了吗,江边都是死人”商贩压低声音

“呸!恶有恶报!”

江边,觅生混在死里逃生又回来寻家人尸体的渔民,翻看身形和陈皮相似由又看不清脸的岸上尸体,暮色里浮尸如枯叶,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尸体上颤抖,每探入江水一分,寒意就顺着血脉往心口钻。脏水不时的窜入口鼻,狼狈的躲着小船捞人,直到在芦苇丛深处翻到熟悉的五官。

城内医馆柴房里,陈皮被剧烈的咳嗽声惊醒,睁眼,朦胧间有蓝色身影晃动,恍惚是日思夜想的人,觅生一身蓝色绣花的厚棉袄坐在他身边,唯一的亮光是不远处熬药的炉子明明灭灭。

“你?”

“你醒了!”觅生惊喜,她伸手探他额头,颈间的围巾遮住唇鼻,仅露出眼睛一抹神彩,齐家倒是上心,那些料子和当年齐恒穿的倒像同一批布扯下来的

“这么多年都没来一趟,今天怎么想起来找我”陈皮忍不住阴阳怪气,身上一阵阵疼痛都阻止不了他那股欠劲。

“咳,心里慌就来了,在芦苇荡扒了半天才找到你,藏得倒严实。”觅生捂着嘴咳一声,后帮他把被角捂严实,围巾滑落时露出苍白的唇色,只是在昏暗的柴房里看不清。

“你为什么来这里”觅生把炉子边温着的饭端来,勺了一口饭停在他嘴边,不声不语威胁:不说就不给吃。

陈皮沉默,还是抵不住饭香说了“算命的说,我的富贵在这边”

“为什么杀水匪”觅生喂他一口,陈皮可不是什么见义勇为的好人。

“一个秀才说,我今生今世的荣华富贵,就在六个字上”陈皮隐隐有些神气,身上这痛倒不显得厉害了。

“一百文,杀一人?”觅生喂两口,勺子‘不小心’磕到他牙齿,磕的生疼,陈皮倒抽冷气。

“你知道!我有了荣华富贵,你就不用去带那个小屁孩了”陈皮咽下温热的饭菜龇牙咧嘴的死乐,笑意牵动伤口渗出血丝,他就被四个字吊着在外面晃晃荡荡几年都不回次长沙。

觅生把饭喂完,从他脚边掏出个大荷包,晃一下就听到铜钱的碰撞声“你的荣华富贵,这次治疗花光了我所有的钱,连着阿恒借我的,所以——嗒”,孩子还是要带的。

铜板落在枕边,陈皮不傻,听的出她的未尽之言,哼一声瞪着眼睛看房顶,自己和自己置气,气的胃疼。

觅生把药倒出来晾,陈皮伤的最重的是腰椎,或者说,除了脸哪里都伤的挺重,只能躺着让人伺候。

没管他是不是刚吃完饭,有没有消化好,她转身去端药碗,药汤温度正好就给他喂,最后一口,陈皮死活不张嘴。

“闹什么脾气”觅生皱眉,他以为自己是大小姐吗!

陈皮别过脸,耳垂在黑暗里泛红“我想尿”

……

“等着,我去叫人”

钱没白花,陈皮也是天赋异禀,大大小小的伤很快就养的差不多能上路的程度,靠着剩的一点盘缠和陈皮的“荣华富贵”,他们回了长沙。因着死的都是些扰人的水匪,也算一笔政绩,警局的通缉令便没花心思宣传,影响不到长沙。

长沙城的青石板路上,春花与冬雪交替碾作尘泥。觅生仍留在齐家,陈皮拜入二月红门下后,也常晃荡在铺子后院,青砖墙上总留着他翻墙的灰印。

“姐姐,我今个儿遇着个人,非富即贵枭雄相”齐铁嘴掀帘而入,没注意孔雀蓝长衫沾着点泥点子,高高兴兴的和她分享今天遇到的人。新得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活像只偷腥得逞的猫。

觅生把账本放回原处,腕间品质极好的玉镯顺着细腻的肌肤滑落,随着动作轻碰案几,叮咚如清泉击石,唇角勾起笑纹“是嘛,送卦了?”

齐家买货送算,道家算卦讲究法不施空,认为任何术法(包括算命、祈福等)都需要一定的“代价”作为平衡。这种代价可以是金钱、物品或善行,象征对天地能量的尊重与交换。当然遇到值得结缘的也会送卦,算作一种投资。

"正是要与姐姐说!"齐铁嘴搓着手,笑嘻嘻道"这可算是件机缘呢”

“行,你铁口神算,那等下做酒酿圆子可好,晚餐吃红烧鱼,梅子鸭,炒时蔬,炖的苦瓜排骨汤,给我们阿恒补补”觅生点点头。

“好啊好啊,不给陈皮吃,单给我”齐铁嘴故意提高嗓门,门外果然传来窸窸窣的响动——准是那小子在偷听。

“嗯,单给你”

“砰”

“没事没事,就是摊子塌了”齐铁嘴推着觅生进内院,把伙计的叫唤当耳旁风

前两年齐老爷齐夫人逝世,陈皮曾代表二月红给年纪不算大的齐铁嘴镇场子,算还齐老爷子生前的恩情。一群老家伙托大,陈皮流氓头子,倒是有些效果,俩个人关系没多差,就是喜欢在小事上挣高低。

春去秋来,夏走冬临,城头换了大王旗,长沙城的局势见风变,前一任布防官成了弃子,上面空降一个下来,新来的布防官刚到长沙时并不受重视,后因用“五鬼搬运”一夜之间将山上的大佛搬到自己家里,开始有了威望和名气,被称为“张大佛爷”。

“这几天长沙城要乱了,你别出门,以后我每天来,有什么缺的我去办”陈皮拎着几个盒子直闯进来,看标识能辨认是城里老字号铺子,陈皮拉着她去那家店量过。

“哎呦,你跑这快做什么”话音未落,齐铁嘴喘着粗气冲进来,怀里抱着描金首饰盒:“我订的首饰也到了,姐姐在家里搭搭,姐姐好看,就该穿的漂漂亮亮的”,瞥见陈皮黑沉的脸色,他故意把盒子举得更高。

确实是实话,觅生的面容至今未有变化,为了不惹事端,早早便减少出门次数,连白姨见她都得陈皮花钱请过来。两个人也是怕她闷,经常搜罗有趣的东西,你买衣服我就买首饰,你嘴皮子利落我就找个能逗趣的丫鬟送来,一天天的成热闹。

“咳咳”手背抵着唇闷咳两声“我不出去,你们也要注意安全”

陈皮黑着脸抓过手背看,语气不善“那个大夫不中用”

“去去,姐姐先喝水” 齐铁嘴适时递来温茶,朝陈皮挤眉弄眼。

觅生接过茶杯“是我嗓子痒,你别冤枉人大夫”

前些年下水捞人落下咳嗽的毛病,后面养着也不见好,陈皮性子急,一个大夫看不好就要变脸,这几年陈皮几乎踏平长沙医馆,连二月红府上的大夫都被他堵过门,整得全城鬼见愁,得亏觅生和二月红压着没闹出人命,不然连个自愿号诊的都找不到。

“就是就是,你这人怎么这样烦人呢”齐铁嘴仗着有人给他撑腰使劲嘚瑟。

“师傅给师娘找了个调理的大夫,说是极好,我去把他找来”陈皮自是不信,齐铁嘴每次都配合觅生忽悠他,在治病这块他不信两个人的话,他师傅给师娘请哪个大夫,他就捡哪个来,钱大把撒,又不杀人,总能找到个会治的。

这齐铁嘴倒是听他的,陈皮找大夫耗的是二月红的师徒情分,怎么的都坏不了脸,提醒道“记得给你师傅师娘带点礼物,礼多人不怪,你这当徒弟的可别光薅”

觅生知道拦不住,拉着他的劝“买新的,你自己去正经铺子里买,别送地里的,黑市的,别人孝敬的”

陈皮已经下过地了,也去过黑市,见到漂亮好看送过觅生,被齐铁嘴拦下来骂了一通,他又不能真打齐铁嘴,因为觅生真会生气的,只是“谁敢骗我,活腻歪了”

觅生一言难尽的打量他,难得不顺他意“你觉得自己人缘很好吗”,二月红和她城里城外的压着不让陈皮滥杀无辜,但陈皮这性格,身边可没几个正常利益关系的好人

“噗嗤”齐铁嘴捂嘴偷笑。

“比不得白某人八面玲珑会说话”橘子皮阴阳怪气不服气。

觅生不理解:人怎么可以无理取闹到这种地步?

不过新来的布防官还是挺讲江湖义气的,九门有难是真护。

“八爷,你小心脚下”深夜惊雷炸响,闪电照的街道一亮,张启山与副官架着浑身是血的齐铁嘴往齐府走。两人瞧着还好,主要是齐铁嘴惨,刚靠近齐府大门,觅生就带人出来了。

“阿恒!”觅生冲出来,焦急的情绪都夹着铺面而来安全感。

听到声音,齐铁嘴掂起脚就要扑过去求安慰,两条腿面条似的一软,幸而张启山和副官两个人架子稳住,他眼泪唰一下就下来了,哭嚎“唔哇!姐姐,这小日本【吸气】欺人太甚,我一个臭算命的有什么可抓的呀,欺负老实人啊!”

觅生拿着帕子给他擦脸上没干的血和鼻涕眼泪“小春,齐伯,你们扶着八爷回去,大夫在里面候着了,阿恒乖,再忍忍,瞧见陈皮了没,姐姐让人去找他帮忙了”

“在回来的路上见过,不如我和副官送进去吧,省的八爷再遭茬罪”,张启山挺好奇觅生这人的,不过齐铁嘴,黑背老六和二月红师徒护着,平日里没机会正面交谈,齐家人倒是听她话。

管家看她一眼。

“如此,便麻烦佛爷和副官了,等八爷痊愈,必定备上厚礼去贵府拜谢”觅生同意,毕竟齐铁嘴哎哟这几声确实凄惨。

管家和伙计在内室听着大夫诊断,觅生在外面招待张启山,不时能听到齐铁嘴的哀嚎。

“昭斓,给佛爷和副官上点心果饮,见语,去看看济世堂的大夫来没,让他给佛爷他们瞧瞧”觅生安排出去,给齐铁嘴看诊的是齐家惯用的大夫,就住在附近,医术更好的还没到。

“茶水提神,夜深不好多用,委屈佛爷,副官喝些果饮讲将就一下”

“无碍,觅生小姐思虑周全”张启山观察她,齐家上下心甘情愿听她的指令,没有一丝犹豫,看来外边传齐老爷收她当女儿的消息确实不是空穴来风。

“佛爷大气”觅生眼睛不时看一眼里面,客气应付。

外厅茶烟袅袅,张启山端起青瓷盏,果饮酸甜在舌尖散开“齐府的丫鬟名字不俗,八爷倒挺古道热肠”

这年头做伙计丫鬟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这类人家的孩子,特别的女孩取名字都不怎么上心,偶尔一个人有不错的名字倒是可能,连着两个,只能是听从主人家需求原因,都是场面人。

“不过是些琐事。"觅生垂眸,茶盏映出投下的阴影“姑娘家好面子罢了,让我帮着改的名字,八爷不注意这些小问题”

换而言之——齐恒没有那么霸道,你可别乱猜。

“我们回来的路上碰上了二爷的徒弟,是觅生小姐叫去的,觅生小姐倒是反应迅速”

“八爷遭难,担心佛爷只身一人寡不敌众,陈皮是我弟弟,情急之下自作主张叫了他去帮忙”

“陈皮竟听姐姐的话,倒与传闻不同”张启山挑眉,长沙城里传的可不是这样,虽说齐铁嘴和觅生是半路姐弟,但这姐弟情分可比陈皮真多了。

“姐姐!大夫你轻点呀!”张启山话里有话,齐铁嘴的声音堵住他。

“觅生姐姐,大夫到门外了”丫鬟恰好通报。

“快请进来,佛爷若觉不方便,尽可以将大夫带回府上”她总共让人请了三个呢。

“不麻烦了,我和副官住客房就好,多两个大夫给八爷斟酌也好”张启山顺杆爬,他挺好奇那波人的来历,那些日本人有一半像是张家人动的手,他们为什么出现在那?因为齐铁嘴?还是这个女人。

“姐…唔”齐铁嘴仰天嚎

“那就委屈佛爷和副官了,见语,找人清两间客房”

张启山望着她匆匆背影,指尖摩挲着杯沿。这长沙城里,最有趣的棋局,或许才刚刚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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