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送到舅家

三天圆坟,封土、上供、烧纸,祭奠完,这场白事结束。

舅妈们该走的也都走了。

庄婉妍也要离开。

正月初十,小雪。

旷野覆盖着一层白霜,北风打着旋儿,卷起雪沫扑到脸上。

盛景明停下脚步,帮庄婉妍弹掉落在她绒线帽上的雪花,视线停到她左袖口上别着的黑纱处,又湿了眼眶。

她今天要送妹妹去小李庄——舅舅李新房家。

小李庄和盛庄村中间隔着一个村庄朱家楼,在盛庄的西北角。

庄婉妍一路沉默,只紧紧攥着姐姐的手指,低头迈步。

“咯吱、咯吱——”脚步缓慢抬起落下。

盛景明牵着庄婉妍的手送了一程又一程,丝毫不管骑着三轮车催促的王三姐,徒步把妹妹送到了李家。

李家在村子中间,四间老砖墙房子住了六口人,舅舅李新房,舅妈王三姐,双胞胎儿女李志强和李凤霞,两个表妹李凤菊和李凤梅。

推开吱呀作响的掉漆木门,盛景明瞳孔放大,堂屋光线昏暗,眼睛适应片刻才勉强看清轮廓。两扇玉米杆扎的屏风墙,算是堂屋和东西两间房的分界。干黄的玉米杆夹在几根竹竿中间,斜塌塌歪向一侧,仿佛随时要散架。旧化肥袋子拼接成的门帘,掀口处摸到黑亮,吊挂的线绳断了一条,门帘垂落一半,耷拉在木棍拼成的门框旁。

潮湿、阴冷,霉味混着尘土气冲入鼻腔,盛景明屏气扭头。

东侧房住着舅舅、舅妈和五岁的小凤梅,西侧房住着两个大一点的女儿李凤霞和李凤菊,最靠东的一间偏房住着十六岁的儿子李志强。

“来,你看,这大床够宽吧?婉妍和凤霞、凤菊住一块。”王三姐掀开西侧房的化肥袋子门帘,招呼着盛景明来看。

“啪——”。

说着话,王三姐顺手拉开灯,“这天阴,房子暗,晴天就好了。”

低瓦数灯泡孤零零悬垂在侧墙上,无力驱散黑暗,所有东西都显得灰扑扑。土黄色的泥墙皮早已开裂,雨水洇过的痕迹像地图一样布满北墙。靠墙放着一张大约一米五宽的木板床,被褥下铺着麦秆,边角不齐支棱着。床底散乱堆着胶鞋、棉鞋、单鞋、凉鞋一堆鞋子,布满蜘蛛网。还有锄头、锤子、改锥等一堆工具,一把铁锹的木把从床底突兀伸出来,戳在脚下。

床尾支着两条细长木凳,上面放着一个大红木柜,上开门的那种,盛景明家也有,是母亲的嫁妆,主要是放被子和一些换季衣物。李家的这个柜子底部裂开了一条缝,露着里面的布料,满是灰尘的上盖扣不严的样子,胡乱搭在上面。

木板床旁边是张破旧老式书桌,油漆已经脱落,看不清颜色,灰尘下粘着一层黑腻,边角坑洼不平。

一个竹篮子堆在桌角,里面放满鸡蛋。两箱方便面歪歪扭扭摞在一起,撕开的洞口露着里面的亮面包装袋。一捧花生夹杂着花生皮,散得整个桌面都是。格子布缝的书包黑乎乎、脏兮兮,扔在一堆课本、作业本上。

整张桌面几乎没有巴掌大的空余。

南侧窗户下,两条长板凳架着张木板,上面放着两个大“气死猫”。“气死猫”里放着过年的炸货,油腻的味道充斥满屋。两个“气死猫”几乎完全遮挡住了窗户,其实不用遮挡,也几乎看不到阳光,虽然没有窗帘,但玻璃上刷的红漆似乎格外厚实,或者是脏的。

地窖一般,只有床头贴着的两张明星海报提示着这是孩子的房间。

盛景明拧拧脚底板,湿滑黏糊糊。

“唉,这不是下雪吗?来回踩的。其实这地面我们也打了地坪,就是上面泥土太多,都盖住了。”王三姐扯着笑解释。

“来,婉妍,别背着书包了,取下来。”

取下来放哪呢?王三姐转一圈,书包搁到“气死猫”顶盖上。

书包干干净净,粉粉嫩嫩,小棕熊挂件垂落下来,在泛着油光的“气死猫”侧壁微微晃动,突兀扎眼。

“来,来,吃花生,我们家没炒,就这生吃也好吃。”王三姐不知从哪里捧出来一把花生推到盛景明和庄婉妍面前。

“不用了,舅妈,我不饿。”

“哎呀,当零食嘛。”

盛景明接过花生,不知该往哪里放,视线巡视一圈,好像只有“气死猫”上盖还有点空余。

王三姐客气完,走出房门围住三轮车,样式着往下卸从庄家拉回来的东西。

三轮车斗里满满当当,像是座摇摇欲坠的小山。

她扒拉下半袋面粉,扯嗓子喊:“凤霞,凤霞,过来把这袋面粉扛到你哥那屋,倒面缸里。”

“俺哥把上趟拉回来的几袋小麦压到面缸上了,我挪不动。”

“啧——,瞅瞅你哥那不利事的样子,你哥呢?”

“跟俺爸去前院三奶奶那帮忙了。”

“唉,那先把面粉放面缸旁边吧。”

半袋扎好口的黄豆扒拉下来,大“气死猫”、小“气死猫”拽下来,王三姐脸庞发亮:“这俩筐小心点,别倒了,里面还有炸货呢,倒进西屋咱的‘气死猫’里。”

“还有这半坛子猪油,小心点,别摔了。”

“哎呀,这酱酒怎么倒了呀?啧啧。”

“来,凤霞,把这半袋洗衣粉放洗手池那,正好咱们没洗衣粉了。”王三姐说着抱起一个针线笸箩走向东侧房,笸箩里是一团苔绿色毛线,还有一件马上要收口的毛衣。

这件毛衣,盛景明熟悉,那是芬婶打给自己的,本来说开学前能穿上的,明明棒针上还穿着毛线,却再也等不来那双手将它们温柔收拢,就这么归了他人,而自己也无力要回,手指蜷了又蜷,人渐渐湿了眼眶。

三轮车上的东西一件件卸下来,来不及分拣,随手堆到门口,杂乱如垃圾山。崭新贵重的物件一样没有,全是普通、陈旧甚至廉价的旧物。

腌糖蒜的陶瓷坛子、印着褪色牡丹花的塑料皮暖水瓶、破了一角的穿衣镜、庄婉妍画着小花朵的挂历、磨到掉漆的老式半导体收音机、两把小马扎、一条腿已经松动的长板凳、掉漆的小方桌、竹编的笊篱、旧草席、破麻袋、甚至还有几卷粗糙的草纸......

盯着这些母亲费力经营出的物品被如此急切、粗糙、随意地把拉下来,散乱堆积在别人家门口,庄婉妍背过身去。

盛景明马上跟上前,从身后抱住妹妹,轻轻推她到西侧房。她知道,妹妹难受,这样的搜刮掠夺,是强力粗暴抹去曾经母亲竭力给的温暖日常,可,她们却无能无力。

王三姐指挥着大女儿卸车的空档里,叫凤菊的小表妹已经抓了一把凉丸子攥在手里吃。

“别吃恁多,一会还去你三奶奶那吃桌呢。”王三姐拧眉批评,眼神瞥到两个客人,“给你婉妍姐也拿点。”

李凤菊手背蹭一把鼻涕,走到“气死猫”旁边,掀开盖子,捞出一把炸货。

“给。”

盛景明看着她黑乎乎的小手,指甲缝里全是淤泥,咬住嘴唇。

“我不吃,谢谢,你吃吧。”庄婉妍推了推。

“我吃。”五岁的小表妹李凤梅扑上来抢。

丸子洒一地。

“好吃头!”李凤菊使劲推了下妹妹。

五岁小朋友站不稳,一屁股摔到地上,张嘴大哭。

“啊——”

“你咋回事你?!天天欺负你妹妹。”王三姐快步赶来,瞪着眼睛磨牙,粗暴拧了把李凤菊的耳朵。

耳垂顿时红一片,李凤菊大叫着往后撤身体,呲牙咧嘴。

“好了,凤梅,别哭了,”王三姐捡起丸子,放到嘴边吹吹灰递给小女儿,“给,吃吧。”

李凤梅又干嚎几声,瞅瞅手里的丸子,抹把泪,就着鼻涕一口咬下去半个。

“别多吃啊,咱们一会要去前院吃大席呢,都是好吃的。”王三姐拽住李凤梅的胳膊往外拖,横眼吵二女儿,“你也别吃了,留着肚子啊。”

“景明啊,前院你三奶奶老了,我们去帮忙,你中午就别走了,一起去吃桌。”走到门口想起来还有客人,王三姐又回头客气。

“不了,舅妈,我不过去了,你们去吧。”

王三姐看劝不动,转头向大女儿交代:“凤霞,你中午留家里给你景明姐和婉妍做饭吧,我们去前院帮忙了。”

“还有,三轮车上卸下的东西你看着找地方放哈。”

“你能别哭不!”吵着小女儿,瞪着二女儿,王三姐拖大带小离开。

“姐,你喝水。”李凤霞端来一碗茶水,推推杂物,放到桌面上。

粗瓷碗沿裂了好几道豁口,内壁油渍没有刷干净,在水波下隐约浮动。

“我不渴,谢谢你。”

“凤霞,以后就辛苦你多照顾婉妍了。”盛景明扯出笑容。

李凤霞眼神闪烁,垂下头盯脚尖:“我可能要出去打工了。”

“打工?你不是在上学吗?”盛景明盯向她,留海遮住双眼,看不出情绪。

“俺爸说上学没用。过了十五,我就跟俺堂姐去苏市打工了,进服装厂。”

眼皮猛跳,盛景明心里“咯噔”一下,侧头看妹妹,庄婉妍正在整理桌面,一件件杂物拿起,掸掉灰尘,轻轻放脚下。

“你也不想上学了吗?”盛景明又转头问李凤霞。

“我想上俺爸也不让上啊,他说考上高中也没什么用,早打工晚打工一样,还耽误三年。俺哥今年也考,他成绩差,上技校。”李凤霞靠着桌边拧脚尖,搓脚下的泥。

“……”盛景明说不出话,盯着桌腿缝隙间散落的丸子,心里发堵,讷讷重复,“上技校,技术学校。”

“也没指望俺哥学啥,俺爸的意思是看俺哥进去能谈个对象不?这样就省彩礼钱了。”李凤霞说着歪到床上笑,“现在彩礼金都要两三万,太重了。”

盛景明叹口气,抚上额头,沉默片刻摇摇头。

管不了那么多,只要婉妍好好的就行。

看妹妹已经撕了一小段卫生纸攥在手里擦拭桌面,盛景明脱掉羽绒服,盘起长发,卷高袖角,准备大扫除。她找到扫帚,先是扫掉墙上的蜘蛛网,再擦拭干净床头大木柜和桌面上的灰尘,最后清理堆满杂物的床底,把李凤霞丢失三年的裤子都扫了出来,还扫出来两只死老鼠。

打扫完房间,跺跺地面,盛景明又找到铲子,从墙根开始,一点点铲掉脚下的泥巴,不铲看不出来,足足半尺厚。

“姐,你满头都是汗。”庄婉妍蹲在地上帮盛景明擦拭额头的汗珠,往耳后别散落下来的碎发。

“没事,马上收拾好了。还有被子,我刚才闻了闻,有点霉,等天晴了,你抱出去晒晒哈。”

“我知道,姐,水,我刚倒的,你喝两口。”

豁口的粗瓷碗已经刷到干净泛光,茶水透亮,冒着热气。

盛景明一气喝完,毛衣袖子碰碰嘴角,往书桌上看两眼,粉色书包整齐叠在桌角,“书本都放好了?”

“放好了。”

李凤霞抱着两个空碗过来,掀开“气死猫”,掏出丸子和炸鸡块摆到碗里,又提起一大块煮熟的猪肉,动作娴熟。

盛景明马上掏出手机看时间,下午两点。

“凤霞,你会做饭?”

“嗯,我在家基本都是我做,俺妈看俺妹妹呢。”说着话李凤霞端着碗走向厨屋。

“你想吃什么?”盛景明小声问庄婉妍。

“不饿。”庄婉妍眼睛还红红地。

看着不过一个星期,已经瘦下来一圈的人,盛景明鼻头发酸,她吸吸鼻子,手背蹭蹭妹妹的脸颊,柔声:“走,我们去厨屋看看。”

李家的厨屋挨着东侧房,两间大通铺。

生火的灶台旁堆满柴禾和杂物。地面洒着塑料袋、韭菜叶子、大葱皮子。一大桶泔水放在案板旁,菜叶和油花漂浮在上面,散发着隔夜酸腐气,盛景明屏住呼吸。

卷着袖角的李凤霞正按着刀切肉,刀刃似乎不快,拉扯来拉扯去,案板晃动不止。

盛景明四周看看,找出几块木片,来回比划着,终于把案板垫平。

长不过一米的案板上凌乱堆着擀面杖、削皮刀、几根弯曲变形没有刷洗的筷子、蒜臼子、味精袋子、五香粉袋子,还有什么炖料包,灰尘太多,看不清字。

李凤霞年轻人,还是注重干净,切肉的那一块区域用刀片刮了,能看出案板的木质纹理,其他区域糊着一层灰不灰、白不白的面垢,夹杂着几只小昆虫的尸体。

怪不得邻居们都说王三姐好吃懒做,这指望小孩子能收拾成什么样子!

穷不可怕,农村很多人家都不富,但打扫卫生,收拾干净,这是自己能改变的。这都做不到,怎么照顾好孩子?!

盛景明眉头越皱越紧,回头看看妹妹,怯生生立在门旁,湿漉漉的眼睛正望着自己,酸意又涌上鼻尖。

接过刀,卷起刚折下来的袖角,盛景明又开始收拾案板,杂物全都拿下来,双手握刀用力刮案板上的积垢,连泼两次水,才软化刮掉,足足刮下来一捧。

垛柴禾、擦灶台、刷碗盆、洒水、扫地、倒泔水。

直忙到太阳西斜,盛景明才放下袖口。

“婉妍,晚上我就不在这吃饭了,我回去收拾下行李,明早回亭州。”

这句话刚说出口,庄婉妍的泪珠便如豆子般抖落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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