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缘浅命薄叹所失

经过这么些天的观察,江沁月还是十分认可林三的业务能力的。慕名前来的客人越来越多,邀月轩的下午茶在京城里算是彻底打响了名号。

虽然林三身上依旧疑点重重,但英雄不问出处,在用人方面,她与赵昭兰想法一致。

江沁月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安心做一条咸鱼。

钱不在多,够花就行。知足常乐,善莫大焉!

当然,她并不是打算直接撒手不管了,只是与林三分工合作,一人写一人讲,二人各有所长。

卸下说书的重担后,江沁月清闲了不少,写书之余,也常去前楼听书,给林三当监工顺便看看反响如何。

穆衍也习惯了听书时身边还有个人叽叽喳喳,她不来时反倒少了些意思。

“抱歉抱歉,有事耽搁了会儿,今天就来得晚了些。”临近开场时,江沁月才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入冬至今,京城终于迎来了初雪,雪下得不大,落在身上便融化不见,她垂落的发丝被雪水濡湿,身上也沾染上了潮气。

江沁月掸了掸衣裳,刚一坐下,对面的穆衍便贴心地递来一方巾帕,让她擦干脸上和头发上的水气。

她道了谢,却在心里感慨,男二啊,永远温柔体贴,却总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台上的林三已经开讲,天气寒冷阴湿,今日来客不算多。

“在座各位冒着风雪前来捧场,想必是真心喜爱我们的故事,在下十分感谢。关上门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不如今日就来讲些其他隐秘的轶闻趣事?”

看来他是准备又要自由发挥了,江沁月对此已是习以为常。

但林三一开口便如石破天惊,她差点就想直接跳到台上去捂住他的嘴。

“今日我们不讲太子殿下的爱情佳话,我们来讲讲太子殿下的堂兄——襄王殿下。”

“襄王殿下年轻有为,一战成名,看似风光无限,但他的经历也颇为坎坷曲折,诸位且听我细细道来……”

穆衍是十一岁那年,和母亲一起被接来了京城。

那时他父王奉命出征,颇具威望,皇帝自然对这个亲弟弟心生忌惮,将他们母子接入京城,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威慑。

穆衍自小长在楚阳,那里丰饶富庶,民风十分淳朴,无论是身为世子的他,还是其他当地士族家的公子小姐,亦或是其他百姓家的孩子,大家都能玩到一起。

骤然离家来到陌生的京城,毕竟还是个孩子,失去了玩伴的他倍感孤独。

而母亲一向体弱多病,舟车劳顿数日,到了京城后就病倒了。穆衍便乖巧地日日陪在她身边侍疾,没过几天,母亲也看出了他的百无聊赖。

“阿衍,来了京城也可以出去多交一些新朋友,不必每日守着我。”母亲摸了摸他的头,笑得很温柔。

但京城没那么容易交朋友,王府所在的这一片地方,都是关门闭户的显贵人家,不会像楚阳的街上那样,孩子们可以肆意地追逐玩闹。

他也去过附近的平民区,却没有人愿意和他玩,他不解地问为什么,那个落单的孩子却被大人一把拉走,匆匆离开。

“跟你说了不要招惹这些权贵人家的孩子!把人惹急了,你有几条命去赔?!”大人压低了声音呵斥自己的儿子,但穆衍还是清楚地听到了。

他悻悻然准备回王府,经过一条小巷时,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穆衍走过去查看,只见一个脏兮兮的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蜷缩在死胡同堆满杂物的角落里。

他身上的粗布衣服打满补丁,脖子上拴着一条手指粗的铁链,手脚上布满似是被抽打的伤痕或淤青。

穆衍解开铁链,问他被何人所伤,不等他答话,便看见旁边宅院里跑出来几个比他们年长一些的锦衣少年。

“他是我们的人,你是谁家的?别多管闲事!”为首的是当朝丞相的儿子李岱,他身后跟着几个其他京中高官的孩子。

“我是襄王世子穆衍,你们这样虐待他,怕是不妥。”穆衍道。

李岱嗤笑道:“我以为是谁呢,沾点皇亲就想在我面前耍威风!果然是蛮夷之地来的,这么不懂规矩。”

楚阳虽与京城相隔千里,但无论如何也算不得蛮夷之地。

只是那时候李相在朝中如日中天,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儿子李岱便也被惯得无法无天,谁都不放在眼里。

“李岱兄,好歹是个世子,给他留点面子。”旁边一人说着,神情却也没半分看得起穆衍的样子。

李岱不耐烦地说:“行了世子殿下,他和我们之间有些私怨,不劳你大驾,我们自己会处理的,你赶紧滚吧。”

“我要带他走。”穆衍挡在那孩子身前,语气十分坚定。

李岱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难看,正欲发作,身边的小跟班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他沉吟片刻,耐着性子道:“你要带走他也可以,但别怪我没警告过你,敢跟我们抢东西,后果自负。”

穆衍没理他,带着那孩子带回了王府,让他洗澡换上干净衣服,还给了他最好的伤药。

那孩子说自己叫小胜,因为之前不小心惊了李岱的马,得罪了他,自那之后便常被李岱一伙人抓去虐打。

小胜家中贫苦,却兄弟姐妹众多,他不受父母疼爱,也不敢将此事告知,即便说了也无用,只能怪他自己不小心,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穆衍义愤填膺地说:“以后我可以保护你,你怕他们又来抓你的话,可以跟家里说一声,在王府住一段时间,他们再怎么猖狂,也不可能硬闯王府的。”

母亲知道这件事后,夸他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也吩咐府中下人好好照顾小胜。

小胜在王府住了一段时间后回了家,隔三岔五地也会来王府找穆衍玩。

穆衍以为自己交到了入京后的第一个好朋友。

直到那天下午,小胜如往常一般来找他,却支支吾吾地说,想去外面玩。

穆衍不疑有他,和小胜一同出去,拐过几条七弯八绕的小巷后,他毫无防备地被人打晕。

醒来后,他发现自己被捆住手脚堵住嘴,关在阴暗逼仄的柴房里。

李岱一行人居高临下地围住他,像是一群围住猎物的恶狼,小胜畏畏缩缩地站在他们身后。

而他自己就是被诱饵引入陷阱的猎物。

穆衍被关在这里一天一夜,期间水米未进,被折磨得狼狈不堪。

终于李相发现了自家儿子干的蠢事,霎时间被吓得魂飞魄散,让人赶紧把世子放出来。

在穆衍沐浴更衣,终于饱餐一顿时,他听见了李岱鬼哭狼嚎响彻整个丞相府的惨叫声。

李相提着儿子的衣领,让他给穆衍下跪道歉,李岱死活不肯。

李相面子上挂不住,赔笑着说改日亲自到王府登门致歉。

“父王征战在外,母妃一向身体不好,我不想她为此事忧心。”穆衍拒绝了。

回王府后,家中已经乱成一锅粥,派了不少人出去悄悄寻他。

得知下人们对母亲暂时瞒下了他失踪一天一夜的事,他还是宽心不少。

穆衍决心隐瞒到底,对所有人只说是去朋友家玩得忘了时间,就借住了一晚上,以后不会这样任性了。

李岱几人下手阴毒,在他身上留下的伤痕都恰好被衣物遮住,他只得在晚上偷偷抹药,好长一段时间都被那噩梦般的经历扰得夜不能寐。

小胜害怕地来找他道歉,哭着说是李岱拿他家里人威胁他,逼他将穆衍引过去,他谁也得罪不起。

穆衍说自己不会对他怎么样,但他以后也不要再来王府了。

“阿衍,最近那个叫小胜的孩子,没再来王府玩了吗?”母亲见他又开始日日陪在自己身边,随口问了一句。

穆衍笑了笑:“小胜他搬家了,可能不太会来了……我多陪陪母妃也很好。”

……

江沁月听到这里时简直目瞪口呆,这京城权贵家的小孩是在搞什么霸凌小团体吗?一天天不是欺负皇子就是欺负世子,简直要反了天了!

她甚至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若真如此好像也很合理?

儿时被朋友背叛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从此便友情淡薄,对谁都客气温和,但对谁都不太亲近。

穆衍在《东山起》中,除了主角二人确实没有什么别的交好之人了,和主角的关系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他所经受的一切,不都是你亲自造成的吗?”江沁月又想起了漆桐的话,彼时听到这话的她十分不服,但如今越发觉得,穆衍的悲惨命运似乎与她脱不了干系。

万事万物皆有因果,或许是她织就了果,上天便为穆衍谱写了相应的因。

台上的林三正讲得兴起,说完襄王殿下的童年,便把后续也一股脑全讲完了。

婚约作废未婚妻被穆灼截胡、父母的相继离世、庆功宴上突发恶疾至今情况不明……

最后他总结道:“我曾听一位高人说过,京城是有福的富贵之地,但无福之人反倒会被宏大的气运反噬。或许襄王殿下便是这般缘浅命薄之人,可惜可叹啊……”

你快闭嘴吧!江沁月在心中无力呐喊。

从林三开始讲之后,穆衍便没再说过一句话。江沁月一直在偷偷观察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又隐隐透露出几分阴郁。

漫长的沉默让房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他此刻的心情一定很不好。

江沁月又在心里暗骂了几句林三,想着以后必须要限制一下他自由发挥的范围。

“殿下…”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实在抱歉,我稿子里没写这些,他可能是从哪听了些只言片语,又自己添油加醋瞎编了一些,我代他向你道歉……”

“他讲的都是真的。”穆衍轻声说,神情看不出喜怒。

“啊?”江沁月怔了一下。

“他说的那些事情,都是真实发生在我身上的,”穆衍回过神来望向她,“没什么需要道歉的,又不是什么机密要闻。”

他一双眼漆黑如墨,如黑曜石一般温润,却又似暗含了很多别的情绪,让人看不透。

江沁月摇摇头,赶紧起身准备下跪赔罪:“你的伤疤不该成为大家的茶余谈资,真的很抱歉让殿下再想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我一定会好好教训他的。”

“不是什么大事,你讲太子殿下的事都没这么顾虑,怎么轮到讲我就战战兢兢的?”穆衍赶紧扶住她,露出几分无奈的笑容。

“太子殿下没听到嘛,但殿下你可是一字不落地听完了……”而且穆衍的人生走向听起来可没那么让人愉快。

重新坐下后,江沁月正色道:“殿下,你有时候会不会觉得,老天对你不公平?”

穆衍也敛了神色:“今日我也是第一次,听见旁人对我的讲述,我好像确实很可怜,来了京城之后,我的人生就被‘失去’二字笼罩。”

“失去了故乡,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婚约,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冲锋陷阵的机会,失去了健康的身体……”

“我失去的太多,此时此刻回想起来,有些东西随风而去也罢,有些我拼命挽留却也抓不住。”

“但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人生来被分为三六九等,这确实是苍天不公。但若由我说出这句话,似乎显得我太贪心了。”

“一味向上看,做到了皇帝也不知足,犹觉老天薄待自己;而向下看,饥荒来时饿殍遍地,战争来时横尸千里,自己拥有的已胜过许多人。”

他的语气平静缓和,仿佛不是在说他自己。

江沁月静静地听他吐露心声,感觉好像离这个诞生于自己笔下却不甚熟悉的人更近了几分。

“江姑娘是不是觉得,我是那种养尊处优完全不知百姓疾苦的人?其实我都明白的。”

“殿下明白,可其他身处高位的人不明白,普通人在他们眼中命如草芥,比如那个李岱。”江沁月说。

她不知道李岱,但李相在原书中也是个人物,他在朝堂叱诧风云多年,被主角打倒后贬为闲职,李家虽并未被连根拔起,现在却也大不如前了。

穆衍长叹一口气道:“善恶有报,我本就无心插手朝堂之事,如今只愿随性而活,珍惜眼前事,希望上天也能厚待我几分。”

“不过如今的我,也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这应当是他的肺腑之言,江沁月希望他能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下去,听他这话只觉得心酸又欣慰。

静默片刻,江沁月直截了当地问:“那殿下有什么心愿吗?”

“江姑娘总问我有何心愿,莫非是神女下凡,我说了就可以替我实现愿望?”穆衍挑眉道。

神女可不能帮你实现愿望,比如某位油漆桶仙君。

“不是啦……是殿下上次给的打赏太多了,我觉得应该再回报殿下一点什么。”江沁月的神情十分认真。

穆衍也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那这个愿望先暂时保留在这吧,我想到了再跟你说。”

“好啊。”江沁月说着向他伸出了小指,穆衍不解其意。

江沁月便主动勾住了他的小指,又将二人拇指摁在一起盖了章。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她笑眯眯地说,“这是一种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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