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姜琳,我需要你的帮助。”这一次,林云直接打给姜琳,没有经由李锋来转达或者协助。
“什么事?”比起上一次,这次姜琳的语气明显不太友好,但还是保持了工作上的基本礼貌。
如果初见时,姜琳待他多少还有点对于“李锋的朋友”这个身份的私人关系有别于普通合作伙伴的特别善意的话,那么现在,很显然就是在跟他做私人关系的切割——公事归公事。他,是属于公事,而非私事。
林云顿了下,选择先弄清楚姜琳的情绪究竟是冲着他来的,还是他只是被迁怒?
“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感觉你好像有些生气?”林云问。
“你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吗?林芸现在连我的短信都不回了。这不是与你有关吗?如果我有迁怒,那也是我先被你给连累,受到林芸的迁怒,我才迁怒于你的。这件事情,责任在你。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否则,我受到的损失,以后必定要你对等偿还。”
“林芸她……我没做什么呀。自从我搬来以后,除了头一天不知道她过午不食的习惯,做了一桌子菜,浪费了不少食物之外,其他的都是按照她的规矩来呀。我没有违反她定的规则,也没有再被她警告过,我连每天见到她的时间加起来都不会超过半小时,她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根本没有机会跟她多说话。而且我最近也很忙,家族那边抢走了我不少生意。我知道他们是故意的,就是要逼我关门,我现在成天忙着跑关系、找资源,原本谈好的项目都丢了好几个,已经签好的也有临时改主意,宁可双倍赔偿我违约金,也要换了别家合作。我自己都焦头烂额了,哪里还有心思惹她不快?”
一通委屈诉完,林云怀疑道,“难道,是林芸跟你说了什么?还是你跟她说了什么?”
又想,林芸不像是这种人。如果真是他惹到她,她肯定会直接攻击他,哪里需要背后说他,顺便迁怒别人?
“林芸都不接我电话不回我短信了,她还能跟我说什么?我又能跟她说什么?——林云,你这是小人之心!”
“好好好,是我小人了。我是最近太累了,说话都开始不过脑了,是我不对,你别见怪。那你觉得林芸为什么不理你?你又为什么认为她这是因为我才迁怒你的?”
“很简单。因为关联。”
“关联?”
“你忘了,她是因为我才允许你暂住在她家的。她在意的是她跟我的感情,这一次等同是拿消耗我们之间的感情来交换让你住进她家。你以为她真稀罕你那点钱吗?虽然她没什么钱,但是她还真不稀罕钱。所以,如果她不想理我了,甚至可能已经在迁怒于我,肯定是你那边做了什么,已经被她用我跟她之间的感情来替你代偿了她受的气需要的补偿,而这种代偿,应该已经过了她能够忍受的临界点,——再过,她就要跟我绝交了!——你说,以她的性格,以我需要为我当初替你作保而拿我跟她二十年的友情来做代偿货币,她现在根本不理我了,那这个责任是不是应该算到你的头上?”
林云沉默了好一会儿,低声道:“你说得对,是我狭隘了。我才明白,原来‘货币’也不只有‘钱’这一种。而且,感情其实也是一种‘交易’。而且,还不一定就是当事双方的交易。——一开始,我就是利用了你的关系。那感情上,你自然也避免不了要跟我一起分担这场交易需要面临的风险。”
“哼。看来你家里对你的耳濡目染还是有点用的。”姜琳意味不明。
林云不在意她的揶揄,认真表明态度:“对不起,姜琳,这次的确是我连累你了。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大概知道该怎么做了。我会负责的。你的损失,我也会负责。”
挂了电话,林云又拨通李锋的电话。林云这边:
“喂,李锋,我需要林芸老家的地址。我想见一下她的家人。”“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他们,不会让他们知道我是谁,来干什么。我只是想要亲眼看一下她成长的环境,想了解更多有关她的过去。或许,这样不仅能帮到我,也能让我帮到她。”“好。那你发简讯给我。对她们,我们就说我是出差了。这件事要是出了什么纰漏,后果由我全权承担,绝不会泄露是从你那儿知道的。”“你放心吧。你的诚意,我一定领情。也绝不会因为我自己的缘故迁怒到你们。”“没什么。就是觉得‘迁怒’这个词能形容得更准确一些。”
挂断电话,林云开始在屋里收拾行李,坐当天的动车去了林芸老家。
虽然对姜琳提过一嘴,但电话里却没告诉她,其实他的工作室已经支持不下去了。他打算暂时关闭工作室。但是在走之前(离开这个国家之前),他需要有办法跟林芸产生更加紧密且不能轻易斩断的连接。他怕这一走,一旦时间长了点,他就再也抓不住林芸。他必须在走之前想个办法在林芸手上绑上他的红线,别让她跑了。
*
林云坐了14小时的动车,终于到了林芸老家。出了车站,直接叫车去预定了房间的当地宾馆。小县城,虽说是市区,但确实找不到一家能让他住着舒服的酒店。住在林芸家,纯粹是为了近水楼台,这才不得不放弃讲究,挤在还没他自己家的卫生间大的卧室里。现在,又只能为了必须在这儿待上几日,而不得不忍耐着住进市中心位置的唯一一家网上评分有3.5分(满分五分)的宾馆里。
也就是一栋大约20层楼的建筑。好像是这里最高的建筑。没有花园、游泳池之类的,占地面积绕着它外围走一圈也不会超过半小时。的确是个小宾馆。但还算干净。里面的工作人员,除了对顾客说普通话,相互之间更经常的是说当地方言。
他们的方言和普通话差异很大,听着简直就像另一门外语。尤其是对他这样母语并非是普通话的华裔而言。
不过也正是因为自己自小长在外国,所以在这个国家,无论他走到哪里,他都不觉得是去了外地。哪儿的人都听得出他不是本国土生土长的,但知道他是华裔后又都会当他和自己人一样,并不会有像在他自己家那边的那种很明显的“我们”和“其他族群”的总会被人刻意强调区分的在意。
以前也没有很明白的感觉,还是来到这里之后,走过这里的很多地方之后,因为有了对比,才有了强烈的差别感。尤其这次再回去一趟,从社会层面的,这种归属感(自己的认同感和自己身处的群体又是否接纳你)的对比就更加的强烈。
粗浅了解了这个小县城的风俗特点,也花了两天时间把整个市区大致走了一遍,确定自己可以徒步从自己住的宾馆走去林芸家属所住的地方,来回步行时间不会超过两小时。
隔日,天晴。他早早就徒步走去林芸家附近,开始蹲点观察。
他找了家早餐店,买了东西后就询问了些关于林芸家的店老板(周边邻里)可能知道的情况。稍微整理了下,他基本有了对这个地方和有关林芸的更加完整的对她的成长环境的粗浅认识:
他了解到,这里是个熟人小社会,虽然近几年陆续有年轻人出去,也有些外地人进来,但45岁以上的中年人,以及光目测就不难看到的满大街占1/3不止的老年人——据宾馆的人说,这里还是当地人居多——“那就是中年以上的当地人更多。”
林云观察到,年轻的,多是高中以下的小孩。这里没有大专以上的学校。高中以上的学习需要去外地就读。而还留在这里的除了占多数的中年人和老年人,就是走在街上只会稀稀拉拉看到的一些小孩。目测在高峰期时,路上能看到的小孩远没有老人多。
看得出,少子化是这里的一个全国性大趋势。而在这个小县城,高中以上学历的青年人,似乎出现了断层。没有了。他们都去外地了。
“他们家的大女儿回来过吗?”林云问那家早餐店老板。
老板是个六十来岁的“轻老年”妇女。她不说年纪,林云还以为她是顶多才五十呢。个子很矮,跟这里的她那个年龄段的其他多数女性一样,只有155左右的身高,但是长得很结实。一看就知道她的骨架比林芸这一代的宽了一半。
想起也只是比这位老板高了一点儿,却比她瘦了快一半身体的林芸,在对比这里的多数未成年的高中小孩们,个个高高瘦瘦的,女孩的平均身高又比林芸这一代的高了至少5厘米。林芸160cm左右,而这边临近成年的女孩们平均身高能有165cm,还能看到不少接近170cm的,而像林芸这样的身高在他们这一代反而已经不多见了。
林云感觉自己亲眼看到了一个国家不到五十年时间就发生的在现实中三代人的身型变化——或许从基因层面就已经在改变了,比如骨架宽窄,身材比例,五官变化等等这些能够直观看到的外显特征,就已经在发生着肉眼可见的适境变化。
“那家的大女儿啊?”老板回想着自己的印象,然后起了八卦的兴趣,“你是他们什么人哪?看你是外地来的吧,听你说话也不太像是城里人啊?”
“我是外国人。我是出差来这里办事的。前几天刚好遇到过这家的人,有点事儿……”林云故作为难地抿了抿嘴,他知道这里的人对外人特别客气,对自己人反而不会尊重什么边界。尤其他还是外国人,自然会受到当地人更多的热情照顾(这是他在这个国家学到的最有用的经验),至于之后要你怎么回报,那是另一回事。
“哦——哎呀,他们其实也没什么,也不是什么坏人啦。就是有点……”
“有点什么?”
“哎呀,他们家老的没怎么读过书,都是没文化的。孩子呢,那个老大出去上大学后就不回家了,对家里是不管不顾;老二是个赔钱货,没结婚就大了肚子,家里就只能草草给他们办了两桌酒席,还让他们一家都住进娘家来。那个男的也是个没出息的,住老婆的,吃老婆的,孩子也不是他来带,孩子上的还是那老二家的户口,他们的孩子才能在这市里头上学呀……”
“你是说,老二的老公是外地人?”
“是呀,是农村来的。他的户口还在自己老家,就孩子的挂在老婆一家的户口簿上。”
“哦。那他家的老三呢?”
“你怎么知道他家还有个老三?”
“哦,那天我碰到的就是他们家老三……”
“哦——哎呀,其实那个老三挺老实的。挺乖的。就是不爱说话。平时除了上班就是在家里待着,基本没怎么见他出来过。他……应该也不会做什么坏事呀。”
“呵呵,老板你别担心,我们只是有点误会,我也相信他不是有意的。我不会找他麻烦的。就是想了解一下。”知道自己确实误导了老板,林云故意顺着老板自己的猜想,强化她的以为。又追问道:“那老三是干什么的?我看他挺老实的。”
“哦,他呀……”老板再次上下打量林云,虽然穿着半休闲套装,但在这儿已经算是很正式的西装革履了,而且一看就知道价钱不菲。穿在他的身上还很合适。——那他不是大城市大公司里来的,就是自己本身就是个老板。气质上就跟这里的一些卖茶叶的小老板完全不一样。一看就是从小长在好人家家里的,从小吃喝不愁,上的也是他们这些小地方人只能在电视里头看到的、听说过的那种好学校……
老板谄笑,“他呀,以前在他姨妈的店里当服务员。现在去做保安了。事情倒是轻松,只要他看门关门就可以。工资虽然不高,但是够他用的。听说他还每月给他妈一千呢。挺孝顺的。就是到现在还没找对象,说是不想结婚。唉——现在的小孩啊……”
林云只是嘴角微勾,善意地听着,不做回应。而后问道:“老板,你是本地人吗?在这儿做生意多久了?”
“哎呀,我是本地人呐。我就是住在这儿的。这栋楼就是我的呀。”
林云睁了下眼皮,抬头看天花板,他记得走近这家店铺之前,他看到的是一栋五层楼的建筑,“你说,这一整栋都是你的?”
“就是呀。哎呀,你是不了解啦。我们这儿在建起那些套房之前,以前住在市区里的都是这样的房子啊。每家最少也是三层楼的啦。后来这里要集体改建,我们就借了钱交了数,跟着一起重建了,就变成现在这样了。你没看整条街的房子都是一个样的嘛。然后一楼都是租出去的。有些家里有出息的,就不用大家挤一块,可以搬出去住,然后把自己家的房子租出去。一楼做店面,二楼到五楼都可以出租给那些外地来的、农村来的住,租金还是不错的。”
“哦。那你们家也有出租房间吗?”
“有的呀,我儿子去厦城读书后就没回来,毕业后就留在那边工作啦。就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几天。他的房间我们就租出去啦。一个月能收一千多呐。以后还能涨的呀。”说着,老板乐呵呵的。
“哦。那你们家五层楼一共多少个房间啊?难道就只出租了一间吗?”
“从二楼到四楼,每层有两间,五楼一半是房间,一半是天台,不过我家里人多,我儿子走了,还有我老公,我老公的爸妈,还有我小叔子一家。所以房间就不够了呀。唉,我们还是穷人呐。能把建房子的钱还清就不错啦。现在房价那么高,根本买不起的呀。”
“难道以前你们这房子很便宜吗?”
“嗯?不是的呀,我们这房子是我老公他爸的。那时候是直接分地,然后自己盖房子的呀。现在哪里还能让你随便盖房子。还有分地?不可能的啦。以前我老公他爸分到的那些田地也在后来有开发商要来建套房,就给买走了呀。好便宜的嘞,全部卖了,才分了他一万多。”
“那么便宜,你们为什么要卖呢?”
“不卖不行啊。那是政府组织的。其实就是知会你一声,地是一定要收走的啊。大家都收了钱,你不收也不行啊,大家会说你的。邻里之间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要是整天被人家指指点点的,还怎么活呀?”
“哦——那他们呢?他们一家一直住在那儿吗?看他们那排的房子,应该也是翻新过的,不像是四十多年前的房子。应该不是自己改的吧?那么整齐。”
“啊。诶,你是搞装修的吗?这么懂?”
“我是建筑师,你说的搞装修应该只是我要参与的其中一部分。我的工作应该是从竞标、方案设计、项目施工到最后项目验收,全都要全程参与。跟政府、开发商、业主、各个阶段需要合作的工种,都会有对接。”
“哦——”其实没太听懂,但好像不是只搞装修。
“那他们呢?他们一直住这儿吗?那翻新的钱,他们哪儿来的?听你刚才说的,好像他们也没有那么多钱可以跟邻居们一起搞统一翻新?”
“就是。他们翻新的钱是那家的男人他老婆的阿妹借给他们的。她的阿妹很会做生意,很有钱的。他们家本来也不是住这里的,那个男人把自己家的房子拿去贷款开彩票店,后来自己也买起彩票来,还还不上钱,就把房子卖了还贷款。然后没房子住,就住到这里来了。这栋房子是那个男人的阿爸分给他们家老二的。现在老二一家在外面买了房子住,他们阿爸就住在老三的家里。三个儿子的房子都是他们阿爸给的。生了三个儿子,最后把家产都给败光了,听说跟老三住着还会吵架,但是再也打不动他了。儿子都敢打老子了……”
林云却没有与老板共情,直问:“那他们阿爸的房子也是分的吗?”
“是的呀,那时候的人,农民都能分到地的。”
“女人也有地吗?”
林云的问题让老板一噎,呆了两秒,而后有些好笑道:“你是外国人,不懂。这地哪能分给女人啊?女人都是外人,都要嫁出去的呀。难道还让女人把自己家的东西带出去给别人,便宜了别人吗?”
老板也是女人,但是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完全没有自己的想法——看得出来,全是“别人”怎么说的,她就怎么说。——那这个“别人”是谁呢?
林云了解得差不多了,店里的客人也开始多了起来,老板也没工夫再跟他闲聊。林云自顾自吃完早餐,从外套口袋里掏出自带的面巾纸,取出一张来擦了擦嘴。
“嘿嘿,还真是讲究人。我还是头一回看到自己有带餐巾纸的男人。”
林云抿嘴笑笑,“习惯而已。要擦嘴的是自己,哪有让别人随身带着来方便自己的道理?”
老板再次噎住,又呆了两秒。待她回神过来,林云已经走了。——“外国人就是不一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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