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书本,其他都没动过的行李箱一下轻了不少。拉着和上次出门携带的一模一样的行李,林芸感到有些恍惚——对于时间。
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但她预感,或许它在某日,可以写成一个故事。它已经因为这次打破了她一贯的周期性行程,而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粒不一样的种子——哪怕它的开端仅仅只是一周走马观花的度假。纯粹只是为了转移注意,等待着情绪自己过去而不得不就是拿来挥霍浪费的一段时光。
“这也是种人生体验吧。至少我是完全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一段经历是把时间纯粹就是拿来糟蹋的,以糟蹋生命(活着的时间,就是自己的生命——这是林芸对自己生命的定义)的代价,来交换忍耐过这一段——厌世情绪再度周期性回归到相对平静状态之前,所不可避绕的低潮期。”
对自己的情况,林芸早已习惯了与它共处,甚至已做好了要与它共生一世的思想准备,也已经接受了自己就是这样的自己。
林芸认为,这并不仅仅只是她个人可能是身体、也可能是基因、也可能是心态等等的个人因素导致的状态(她不认为“抑郁”是个问题,它更像是一个综合的状态)。她一直认为,自己这样的情况,跟当下的整个社会大环境——这个更像是把人当作机器零件的大环境,它对人类作为物种,作为演化速度远远赶不及社会体系工业化变化速度所产生的必然的种种在适应性、磨合速度上的差距,以及种种的对“目的”和“手段”的倒置、混淆——“抑郁”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演变成像现在这样的一个社会性问题,跟这些影响因素都有关系。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的问题,或许你能说那是个体的问题,但如果是一群人的问题,那就一定是跟环境有关。而且,这群人还分布在五湖四海,并非是集中于一地,而是发生在多种文化中的。那就说明,这是一个时代的问题,而不仅仅只是某一个群体、某一种文化的问题。
林芸时常会问自己:“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向往自己是个‘人’的?可是,人又真的把自己当作‘人’了吗?怎么好像更多时候既不像‘动物’那般的与自然始终一体,又不像我们想象的‘人’那样的能活得、过得像个‘人’?反而更像是一根服务于社会机器的螺丝钉。可是社会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它为了什么要变成一个系统化的机器?它的最终目的又是要服务于什么呢?”
*
“在想什么?”——非常突兀的,从身后传来声音。
本能的,林芸觉得是在问她。她扭头,觉得眼熟?
“你是?”她从对方的眼神确定对方认识自己,并且就是对自己说话。可是她确实想不起他是谁?
眼神不觉警惕起来。并且,她也不打算掩饰自己此时对他的防戒。
对方很意外,眼皮微睁了下,林芸都能看清他瞳孔猛地一缩。
“有这么打击他么?”林芸感到困惑。
“我是林云。李锋的朋友。前几天我们还在他们的婚礼前一天同坐过一列火车。我们还是邻座。后来还在同一酒店的邻间一起住了两天一夜。你都不记得了?”
林云有意识地不提那晚是他找到她并救了她一命,还在隔天酒席上帮她挡酒的事。经过那两日的相处、观察,还有李锋和姜琳各自对她的描述,以及之后他特地咨询了专业医生有关抑郁症的一些更具体的问题,再加上今天真正看到了她的真实反应……他知道,有些事情,最好忘掉。
尤其,他认为的为她好,未必就是她想要的。如果提醒她想起了那些事,很可能不仅会加重她的病情,再次诱发抑郁,还会提醒她想起——或许在她看来,他是在阻止她解脱,他是在妨碍她,而不是在帮她。
无论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他自己,林云都认为那些他做的“好事”最好还是不要提起才是明智之举。
“哦——”林芸似是而非,“有点印象。”
而后反问,“你找我有事?”
林云已经对这种尬聊有了免疫,也做好了之后要死缠烂打的准备——毕竟这么一厢情愿地追求一个对自己全然无感的女人,他还是头一回。没有经验。
尤其对方似乎确实如李锋夫妇所说的——他的那些优势,对她而言毫无吸引力。因为她需要的全在她的“我”之内,而不在“我”之外——简直就像是对一个入世的哲学家的形容。
“当然有事。”林云已经不打算要脸了,直接顺着她的话硬接下来,“我也要去你跟的那个团。接下来的一周,我们就互相照顾吧。”
林芸瞅他一眼,没有任何反应地转过脸去,不再搭理他。
林云知趣地闭嘴,“至少她没有反对。”——认为是有进展的。他给自己打着气,站起身,从她身后走到她身边,打算重新坐下。
一边坐下,一边谨慎观察她的表情反应,只要她有流露出一丝不悦,他就立马起身拉开与她的物理距离,避免惹她不快。
终于坐定,一直在自己紧张着的林云,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林云——”
两人皆应声看向前方。
只见一个看上去才二十七八的小女孩(相对他们俩而言),一脸兴奋地正朝他们快步走来。
她大约165cm的身高,一身白色精致商务休闲套装,跟林云那身藏青色商务休闲装,在风格上,似乎是出自同一品牌。她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一双圆溜溜杏眼很显青春活力,化着精致的淡妆,披散着一头刚过胸部一点的波浪烫卷,还染了有光泽的亚麻冷棕色。脚上穿着5厘米左右的粉色高跟鞋。还有她远远就飘来的玫瑰花香,跟林云身上的松木香,浓度差不多。拖着一个20寸粉色行李箱。款式和材质,一看就知道跟林云的是一个牌子。
林芸很快反应过来:原来她叫的是身边的林云,不是她。
看那女孩的打扮和个人喜好——她选的品牌和那个行李箱的颜色,再结合目测的她可能的年纪,林芸大概猜到:对方可能生活在一个金发碧眼人占多数的环境,工作场合比较务实,看似允许个性、实则又有诸多隐形规则约束,且应该是迎合欧美人的审美为主流的。而且,她应该跟林云关系匪浅,连他的个人喜好都十分了解,也很在意。有一种,刻意趋同的意思。
林芸当即有了判断:这个女孩喜欢林云。
林芸起身来,刻意走到这排座位的另一端坐下。跟这一对拉开距离,好让耳根子清静清静。也省得被个幼稚小女生误会了什么,平白给自己惹来莫名其妙的打扰,甚至是骚扰。
小女孩的嫉妒心,不一定危险、可怕,但一定会很麻烦。她们有的是精力,但林芸可耗不起,也不想浪费精力在这么没价值、没意义、况且还跟她无关的事情上。
*
林云见林芸还没待刘芳走到跟前就自己起身来,知道她一定误会了,赶紧跟着起身来。可是不等他离开,就被抢先一步占了林芸原来位子的刘芳给一把拉住,一副全然没有注意到林芸是林云认识的人的样子,拉着他,很是亲昵地非要傍着他一起再次坐下。
刘芳十分热情且亲昵地挽上他胳膊,整个上半身几乎要完全贴靠向他。
林云没有马上挣脱,而是有些不耐地问她:“你怎么来了?应该不是出差刚好碰见我吧?”
“当然是来找你啦。你都好久没有回去看我。我打电话你不接,我发邮件你也不回,那我就只好自己飞来找你咯。”刘芳有些委屈又带点娇糯地对林云抱怨着。
“刘芳,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不可能。我一直把你当妹妹看。以前是,以后也还会是这样。不会改变。”林云冷静地再一次划明边界,用另一只手掰开刘芳握住他的手指,再将她整只手从自己手臂上拿开。站起身。
“你去哪儿?”对林云的拒绝刘芳早已习惯,但不代表她会就此放弃。
林云没有回答,他远远看向林芸方向。她正在低头写着什么,手上那本A6小本很快被她写满又翻到了下一页。
看了会儿,林云又重新坐下。还是暂时别去打扰她了。而后,又有些困扰地瞧了身边的刘芳,低下头,双手交握撑着双膝,成三角式撑着额头,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她是谁?”刘芳毫不理会林云不想被打扰的意思,追问他。眼睛则看向座排的另一端的林芸。
她穿着藏青色运动裤,脚上穿着沾了不少尘土的黑色帆布鞋,脚踝处若隐若现的是一双棉质的宝石蓝中筒袜,上身穿着一件蝙蝠袖剪裁的湖蓝色无帽卫衣,领口处从里面外翻着一件棉质的藏蓝色格子衬衫的折领。她解开了颈部的纽扣。披散着及腰长发,一看就知道没有烫过,只是随便用梳子梳理两下,就那么放着。发质倒是不错。长相呢,一般,只是不算难看。没有化妆,看上去……似乎有三十来岁。但这身打扮,还有她抱在怀里的那个双肩包……应该是从事灵活度较高的创意型职业。随身带着笔记东西……难道是从事写作方面的?
“她也和你一起吗?”刘芳没好气地问道。重新回头来看向林云。
她当然生气,她都看不上的人,怎么好像林云很在意的样子?这不是在侮辱她嘛!怎么能拿那样的人跟她相提并论?
刘芳明显嫌弃的语气一下击中林云此时最敏感的在意,他立即抬眼来,冷眼瞪她,警告道,“你别打扰她!否则我以后再不理你!就算对叔叔阿姨会有抱歉,我也说到做到!”
刘芳愣住。这么严厉冷漠的林云,还是头一次见。跟她印象中从来只是宠着她、让着她,温暖开朗的林云哥哥,完全判若两人!
几年没见,他就变化这么多吗?
这让刘芳不只是感到委屈、震惊,还对林芸更加反感,敌意更浓,甚至对这个国度也产生了相当的抵触——哪怕,这里也是她的爷爷奶奶的故乡。
她和林云一样,从小就长在长辈们口中的“异国他乡”。对他们而言,那里才是他们的故乡,而这里,只是一种“家族记忆里的‘故乡’”。
不过比起林云,刘芳更热爱自己出生成长的土地。何况,这还是她第一次自己只身跑来这个遥远陌生的国家——只为了找林云。她是瞒着父母出来的。算是离家出走。
可是林云不仅不心疼她,为她的追随所感动,反而还警告她?!
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大的委屈!他凭什么这么不稀罕她,凭什么那个一看就什么都没有、普通至极的“阿姨”竟然还能赢过了她?!
她不服!不服!
“我不服!”她大声抗议道。
顿时引得周围人注意到了他们——包括思路突然被一声大喊给打断的林芸,她有些嫌恶地朝他俩瞅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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