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然而接下来并没有他逃他追他插翅难飞的狗血戏码。

当时帝国刚刚经历第二次冉丹战争的决战。与帝国同样强大，需要帝皇亲自出征的异形帝国冉丹主力被击溃，但这并不代表战争结束，冉丹的势力依旧庞大，帝国已经做好用一代人的时间换取彻底灭绝冉丹的准备。

而科拉克斯身为帝国最重要的筹码之一，早就从福格瑞姆和各种蛛丝马迹中知晓了自己的未来：他会君临父亲早就为他准备好的庞大军团，横渡银河，去为人类奋战——正如科兹一样。

科拉克斯并不抗拒这样的使命，毋宁说这正是他所期望的未来。

一想到要去寻回黄金时代散落于银河的血亲，某种澎湃在他的胸膛中攀升，发出庄重雄浑的呐喊：去寻回他们、去帮助他们，去解放他们。

他是被人民抚养大的科拉克斯，自当以永恒的热忱与忠诚回报人民——并不仅仅是拯救星的人民，而是宇宙中恒河沙数一般不可计数的人民。

在拯救人民之前，他和科兹那点事儿不值一提。

登船第二日，科拉克斯获准单独谒见帝皇。

帝皇的威名神迹在他登船前就如雷贯耳，在他另外一个兄弟珞珈撰写的小册子里，帝皇被描述为比原体还要高大的巨人，威若雷霆，仪如高山，可当他走到帝皇御座之前的时候，他只看到了一个形貌普通的男人，有和他跟科兹一样，漆黑笔直的长发，以及，一双比他所见过的一切都要古老的，却镶嵌在年轻躯体上的眼睛。

他记得这张脸的。他看过，在他刚刚出生在舱室里的时候，这个男人——帝皇的面孔映在了他的舱室上。

在这一瞬间，“父亲”这个单词忽然有了实质意义。

这个人确实是他的父亲，创造了他和科兹，也创造了其他的兄弟。

但是也是他，七年前带走了他的伴侣。

他昨天看到科兹的第一眼就知道，七年来科兹过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非常差。

科兹看起来比最开始相遇的时候还要像一抹幽灵。

科兹惨白的、不稳定到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的身影宛如一缕冰风，摇曳混入他的情绪，让科拉克斯面对帝皇时不被刻印在基因上的本能的爱与依恋占据全部理智。

他向父亲深深躬身，垂下头的时候告诫自己，现在站在这里的不是父与子，而是人类帝国的统治者与拯救星的执政官。

“陛下。”开口的瞬间，科拉克斯意外的发现自己带着生硬的金属颤音，他不得不咬了下舌尖。

帝皇垂眼看向他，良久之后才发出了叹息一般的声音，他说，儿子，如果七年前能一起带走你就好了。

科拉克斯用尽全力才克制住自己猛然抬头的冲动，他敏锐地从这句话中窥见了一点隐约的、可怖的真相。

他不动声色地抹去所有情绪，对父亲展露出驯顺面孔。

他还要知道更多，他要知道真相。

科拉克斯要父亲亲口告诉自己，他被创造出来的使命、他要担负的责任是不是真的值得他为之奉献一切。

科拉克斯与帝皇密谈了整整一个泰拉日，这是迄今为止所有原体未曾享有的厚待，这般毫不掩饰对幼子的宠爱，让整个帝国中枢为之侧目。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当十九军团之主走出王座之间的时候，科拉克斯被允许办完一切手续之后带着他的军团整饬母星，直到下一场需要他的战争来临。

拯救星在完成纳税和征兵的义务后，将保有近乎完全独立的自治。

对这件事情相当恼火的是机械教，按照他们的预期，他们应该完全接手矿藏极其丰富的拯救星，把它改造成一个铸造世界，把上面的古老科技榨取干净，结果到手的鸭子飞了——如果只是这样，倒也不至于这么生气，主要是数年前他们在科兹那里碰过一回同样的壁。当时科兹刚刚平定一颗与拯救星非常相似、盛产精金的行星，机械教欣喜若狂，正摩拳擦掌等待入驻的时候，被第八军团告知这颗叫诺斯特拉莫的行星将被视为等同于科兹的母星，午夜领主要在这里驻扎。

被一模一样的拒了两回，机械教只能认为自己跟原体里的黑长直犯冲。

结果这股恼火还没消化，科拉克斯大大方方摸上机械教的门，坦坦荡荡地提出了在机械教看来厚颜无耻的要求。

总结：要技术支援，但机械教滚蛋。

当时在船上的铸造将军觉得自己都快被气笑了，他盯着与自己庞大的机械身躯相比也显得过于娇小的原体，特别想问十九皇子是怎么有脸提的时候，科拉克斯开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十九军团会协助机械教清查附近的星域，所有无人行星全部属于机械教，并且受军团保护；星球上的古老科技全部向机械教敞开，不过科技结果要和军团共享，而拯救星每年出产的矿石五分之一将属于机械教，机械教不需要为此支付任何报酬。永远，”

科拉克斯抬头看向铸造将军隐蔽在众多机械造物与管线中，勉强还算得上是脸的部位，“并不需要机械教付出什么物力，人力也不过是派遣一些机械神甫教导拯救星的工人——工人们非常聪明，到后期需要的机械神甫也会越来越少，只要技术援助超过50年，之后所有收益对于机械教而言没有任何成本。”

铸造将军没有说话，各色电流在庞大的身躯上一阵闪烁，然后科拉克斯得到了他想要的。

虽然多少有点儿咬牙切齿吧……

帝皇幻梦号在拯救星上方预计停留三天，结束谒见与机械教的交易，科拉克斯返回地面，他带去了铸造将军拨给他的机械神甫，还有他筛选出的一百七十名军团各级军官与五千名阿斯塔特。

率领他们的是在科拉克斯回归之前统帅整个第十九军团的阿尔卡斯·法尔。

怎么说呢，经过两天观察，科拉克斯得出两个结论：

第一、所有的阿斯塔特都对自己的基因父亲持有近于盲目、狂热的爱。

第二、他们真的都……相当单纯。

想想也是，十来岁还不怎么懂事的时候就被改造，几乎忘掉所有还是普通人时候的事，然后参加战争到死为止——这种人生经历很难不单纯。

科拉克斯采取的策略是，赞赏他们的高贵，然后在关于“高贵”的定义里疯狂加料。

保护弱者、保护平民、平等、博爱……总之一顿灌得晕头转向之后，他给与法尔一个“高贵、充满荣誉、但非常困难而严峻”的任务。

他指派这名被尊称为暗影之主的战士全权代理他治理母星的重任时，法尔惊愕了足足半分钟，随即火焰在他漆黑的眼眸中熊熊燃烧，他几乎激动得要哭出来，重重将拳头砸在胸膛上，勉强控制住自己被基因父亲认同的狂喜而险些变成咆哮的声音，对科拉克斯谦卑低头，发誓会按照科拉克斯的要求好好治理拯救星。

对于他如此单纯的喜悦，科拉克斯觉得有点……抱歉；这其实是个政治小花招。

现在的暗鸦守卫全数是泰拉裔，而未来他们一定会在拯救星征兵，这意味着一件事：必然会产生派系。

他非常厌恶十九军团现在的残暴作风，但作为一个刚回归的原体，他在整饬军队之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树立自己威望的同时让泰拉裔的战士相信，他会对他们一视同仁，并且他的矫正会让军团更好、更为荣耀。

让久富威名的法尔去治理拯救星，一方面是示以信任，让两边中高层提早磨合，一方面……按照古泰拉时代某个东方大国的话来说，这叫掺沙子。

简言之就是把军团里最有威望，也就是最可能对他改革造成掣肘的人全部踢走，还能让他们感恩戴德在拯救星干活——说真的，这种活儿在建立政权的时候他看科兹干的次数太多了，现在使用起来丝滑到根本不需要想。

然后他向子嗣们引荐他在拯救星的伙伴们，他尊敬的亲吻纳斯图里的手背，在对方一脸“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的震惊表情下称呼她为姐姐，涅夫他们则是他的兄弟，他带领子嗣走在吕凯厄斯的土地上，告诉他们善良勤劳的平凡工人如何节衣缩食辛苦抚养自己长大，如何自己饿着肚子也要把营养膏藏在袖子里带回来给他吃。

——简称爹版忆苦思甜。

“到推翻暴政为止，我一共吃过34顿饱饭。”他淡淡地说，心里却不期然地想到科兹——科兹几乎没有吃饱过，他垂下眼，继续说，“毕竟我这么大个头很难养活。”

子嗣中传出近于哽咽的抽气声，科拉克斯知道他的目的达成了。

他并没有理想化到这么一点时间就能改变子嗣，他现在是在种下种子，之后静待发芽——这点上他无比相信吕凯厄斯的工人们。

毕竟他们可是连两个原体都能教育好的。

第三日中午，叮嘱法尔要如果他一般尊重和爱吕凯厄斯的人民，科拉克斯回到帝皇旗舰，他将与他的父亲和大部分子嗣前往泰拉举行原体寻回的仪式。

然后他就可以回到他所热爱的星球与人民身边了。

想到这里，他唇角不自觉地弯了一下，但眉心却微微簇起。

重返帝皇旗舰当日，科拉克斯将第十九军团更名为暗鸦守卫，这是个很常见的忠诚测验，还能在某个程度上与之前的军队进行一种切割。结果比他预料的最好情况都好太多，子嗣们得知自己被赋予了与原体名字一样的称谓，简直高兴疯了。

看着底下兴奋的鸦崽，科拉克斯多少产生了一种不该对如此淳朴的子嗣耍政治手腕的心虚……

接下来的相处让他对自己的军团有了全新的认识。

资料上的第十九军团：沉默、残酷、恐怖、野蛮、擅长从正面撕碎一切敌人。

初见的第十九军团高级军官：沉默、忠诚、自诩高贵、惺惺作态、不把人当人但还有救。

相处下来的第十九军团下级军官与士兵：沉默又呱噪但忠诚、好奇又质朴但忠诚。

科拉克斯对可以一整天一句话不说，但能发展出一套名为鸦语，完整到甚至内含脏话大全的手语，和宁肯用手语吵一天一夜吵到手抽筋也不开口的鸦崽们非常震惊。

……如果告诉他们这样很可爱他们会怎么样呢？科拉克斯认真的想着，然后在某天“不经意”地路过一对儿正在用手语骂街的鸦崽时，科拉克斯轻轻摸了摸他们的头，低声说了一句：“真可爱啊。”

然后他得到了两只比他大上两轮但大脑过载、无意识发出爆鸣的子嗣，以及嫉妒到质壁分离，咆哮着把两只晕乎乎鸦崽子拖进决斗笼的鸦卫们。

嗯，他们很喜欢。

科拉克斯满意的得出结论。

泰拉裔的暗鸦守卫征兵自中亚沙漠地区，他们本就坚韧、沉默、质朴、团结、忠诚而剽悍凶狠，他们与拯救星的工人们很像，转变他们要用在思想上着手，与严惩相比，他们更需要……嗯，用古泰拉语来说，是政委。

科拉克斯应对这个类型相当得心应手。

他和他的军团同吃同训，用行动告诉他们，原体与他的子嗣都是战士，这里隐含的潜移默化是，既然原体与子嗣都是平等的，阿斯塔特们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普通人？

如果不是因为他要处理机密文件和普通舱实在没有符合他尺寸的房间，科拉克斯很愿意和他的子嗣们同住。

他的连队冠军在训练场上教他星际战士通用的战斗技巧和武器的用法，他则教导他们如何在暗影中潜行。

他坐在舰桥的地板上和凡人的辅助军学鸦语，倾听他们用用正在学的吕凯厄斯语结结巴巴的表达仰慕与希冀。

科拉克斯用行动告诉暗鸦守卫的所有人，包括辅助军和服务于暗鸦军团的凡人们，他信任他们、爱他们，而第十九军团回馈给他的，是同样的信任与爱。

然后在他的努力下，鸦崽子们终于开始说人话了，而不是手语摇出残影，真是可喜可贺。

科拉克斯意外发现，自己的军团和第八军团关系相当好，好到他的一连冠军在军团改名的时候兴高采烈地跑去跟他的蝙蝠好友炫耀：你们得到了爹的绰号，但我们得到了爹的名字哦！诶嘿我爹比你爹更爱我们！我们赢了！

幼稚的胜负欲就是俩人上了决斗笼，打得爹都不认识的鼻青脸肿。

其实最开始两个从长相到技能到作战风格都极其类似的军团根本互相看不起。

第十九军团看不上这帮从泰拉监狱里征兵的人渣军纪败坏，第八军团看不上这帮中亚沙漠蛮子明明手段凶残得跟自己半斤八两还哔哔，两边关系最紧张的时候，同时流传着一个地狱笑话：

连长问：如果遇到一个异形和一个午夜领主\苍白牧者，但你的爆弹枪里只有两发子弹了，你要怎么办？

新兵答：一发给异形、一发给午夜领主\苍白牧者？

连长咆哮：笨蛋，当然是两发都给午夜领主\苍白牧者，再把枪摔他脸上！

——关系就这么坏。

直到科兹回归。

科兹回归干的第一件事就是亲手撰写戒律，雷霆手段把午夜领主的恶习硬生生给掰回来，然后对第十九军团多有照顾，渐渐的，两边崽子居然都能和平相处了。

科兹回归的第二年，蝙蝠们带回了第十九军团原体的消息，带回原体消息的感激和原来俩爹都掉一个地儿的亲近感让两支军队迅速亲密，加上这次冉丹战争两个军团同时出战，科兹又对十九军团相当照拂，两个军队就变成了帝国里关系最好的一对——这其实无形中帮了科拉克斯的大忙。

之前第十九军团一直归荷鲁斯管辖，荷鲁斯又是个极富个人魅力与能力的统帅，十九军团对他相当仰慕，但是跟第八军团的兄弟背靠背死战到底相比，十六军团表面亲热实则正面硬仗全让十九军团啃到底谁才是对十九军团真的好，一目了然。

相当一部分人开始重新审视与荷鲁斯的十六军团的关系。

在听到兴高采烈给他说这些往事的崽子们夸奖科兹的时候，科拉克斯安静垂眼，他想，还是那个科兹啊，他所知道的，公正、严明、珍惜生命、爱护弱者的科兹。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发生了什么让他七年前那么做？

不……是七年前的那天，科兹到底看到了什么？

科拉克斯不动声色地从拥有蝙蝠好友的鸦崽那里获得了一些情报，断断续续，但足够他拼凑。

科兹这些年大概是这样：

七年前，帝皇在前往拯救星，但还在外太空的时候，科兹驾驶太空飞梭率先登上旗舰，坦诚自己预知了父亲的到来。

时值第二次冉丹战争伊始，这次是冉丹帝国骤然发难，人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第一波防线勉强稳住之后，帝国正在酝酿决战，时间人手都异常匮乏，于是帝皇没有降临，直接带走科兹折返泰拉。

科兹接受军团之后，征兵计划开启，两年后第八军团征兵队抵达拯救星，就此发现了科拉克斯的存在。

等于是……科兹七年前的不告而别和囚禁他，是为了隐瞒科拉克斯的存在。

他不希望科拉克斯被帝皇带走——不，更准确的说，是不希望科拉克斯在“当时”被带走。

科拉克斯就此避过了冉丹战争。

而科兹的精神状态在离开科拉克斯之后就急速恶化，但是被科兹勉强控制在了一个允许的范围内，让他能颁布戒律、改造军团。

他精神真正的崩坏到第八军团都掩饰不住，连鸦崽子们都开始担心，是从冉丹战争开始的。

从冉丹战争的某个瞬间开始，科兹的精神就开始了根本性的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