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灾向来是头等大事,太医院的医者们由两个治疗疫病经验丰富的太医带队,走水路前往灾区。
他们日夜兼程,船速快到夏言贞几乎每天都要呕吐,她之前从不知道这具身体还能晕船晕到如此地步。
等到十天后到达江南灾情最严重的南露城,夏言贞整个人瘦了两圈,连身上穿的衣服都变得松垮了不少。
南露城依靠着南露江,是这一带最大的城镇,也是江南重镇。
且南露江大坝就在城外西北方向十里处,一旦堤坝失守,只怕南露城也在劫难逃。
工部的人早十多天就到了这里,此刻正在争分夺秒巩固堤坝。
阴雨连绵,堤坝上行走艰难,且上游的水似乎永远不会枯竭,奔流而下。
更要命的是南露城如今也下起了雨,下游不仅要承受上游的洪水,还要遭受暴雨的洗礼。
南露知府每日看着上涨的水位愁的根本睡不着觉,朝廷派来巩固堤坝的工匠每隔几日就有被洪水冲走失踪的,看着这一份份名单他恨不得自己也死了算了,免得整日愁眉苦脸。
庄允良作为工部司务,与几个同僚一起被派了过来。
这几日他没有参与堤坝的维护,而是和上峰一起走遍了南露城方圆几十里的地方,要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人工挖一块泄洪湖。
连日的奔波让他双腿双脚肿的老高,日晒雨淋之下原本清俊的容貌也变得粗糙,横生出几分硬朗的男子气概,只是被长久没有修理的胡渣挡住,看起来与庄稼汉无异。
他的上峰也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那位大人常年在外奔波,身体倒是比庄允良好上太多。
这不,前日庄允良同上峰一道淋了雨,今日自己发热到浑身无力,上峰连个喷嚏都没打过。
于是乎,庄司务被人抬到了为受伤灾民专门设立的医棚,因为整个南露城所有还活着、还能给人看病的大夫都在那里了。
夏言贞同太医院的其他人一样,上身穿着窄袖短衫,下身是檀色裆裤与百褶合围,身外还套着白色的围裙1,方便擦掉手上的药渍和血迹。
她的头上还包着檀色头巾,一头乌黑的秀发包裹其中,以免沾染污糟。
“病人身体发热,怕冷,脉象都长,应是伤寒2,给他服度瘴发汗青散3”夏言贞抚摸着病患的额头对身后的药童说着,然后又俯下身问道:“这位大哥,你近来可有呕吐的状况?”
庄允良听到熟悉的声音,还以为自己烧糊涂了,勉强睁开眼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忍不住笑了出来,虚弱地唤道:“贞贞?怎么是你?”
夏言贞这才发现,眼前这个浑身脏兮兮胡子拉渣的男子是庄允良,当即也愣住了。
她好半天才回过神,说道:“陛下派了太医院的人来这里治疗受灾伤者,我们本来要给女子看病,谁知这男女都放在了一道,大家看些表征也就不将就了。你呢,你怎么会成这幅样子?”
“咳咳,说来话长。这南露江的水患比我们想的还要危急,这雨下个不停,光靠巩固堤坝怕是难以为继,我这几日一直在找附近可以挖泄洪湖的地方,昨日算是找到了,劳烦你快些帮我治好,我还得去挖湖的地方干活呢!”
夏言贞听闻也皱起了眉头,自从她们的船进了江南地界几乎每日都下雨,如今到了南露城更是连阴天都没见过。
死亡人数一天比一天多,灾民生出湿毒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
听庄允良这话,若是南露江再决堤,这后果怕是不堪设想。
“你放心,你的伤寒不成大问题,你的腿我也看了,是这几日走的太多,腿脚经脉不畅,这几日我会来帮你做做推拿,很快就会好的。”夏言贞安慰道。
“我能在这见到你,我就觉得身体已经好一半了,贞贞,果然你才是我的良药。”
庄允良此刻不再压抑自己的感情,一把抓住了少女正在擦拭他额头的手,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夏言贞被他盯得浑身一个激灵,想要抽出手却发现他的力气实在很大,只能生气地瞪着他。
可这个眼神在庄允良的眼里却如撒娇一般可爱,看得他心花怒放,扬起的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夏言贞无奈,轻声说:“你放开我,一会药童会给你送汤药过来,我还要去给其他人看诊。”
这倒是要紧事,庄允良虽然舍不得但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当即放开她的手,但眼睛一直追随着她忙碌的身影,一刻不停。
三日后,庄允良的高热已经褪去,加之夏言贞每日帮他做腿部的推拿,现下走路也不再有之前钻心的痛感。
他也没有多做耽搁,收拾了一些简单的东西便往泄洪湖的工地那儿去,工地搭建了工棚,他在那边监督工程,基本不会再回城里。
夏言贞也没闲着,每日忙的脚不沾地,晚上回到休息处还要强忍着疲惫与其他医女相互清洁,把那些血迹或脓液清洗干净。
这段时日他们每天严防死守,与南露城官兵一道秘密地集中焚烧遇难者尸身。
可这下不停的大雨和每日不断随着水流漂到堤坝处的尸体,让本就不堪重负的医者们心力交瘁。
终于,在夏言贞到达南露城的第二十天,发现了第一例鼠疫。
患病的是一个孩子,起先他高热不止且不停地打寒颤。
当地的一位大夫诊断为伤寒,开了发汗驱寒的汤药便没再当过多关注。
可两日后,这孩子不仅没有好转,反而胸闷气喘,并且不停地咳嗽,甚至咳出了血沫和血痰4。
那日夏言贞正好在这孩子边上为他人处理外伤,见状赶忙用剩余的布条捂住口鼻。
她先是吩咐药童去唤太医院治疗疫病经验丰富的胡太医,自己则当机立断抱起孩子往柴房走去。
胡太医原本正在为一个受伤出血的灾民止血,听到这个消息把手里的止血散塞进药童手里,叫来其他大夫照顾一下,自己抓起一块布捂住口鼻便往柴房跑去。
一边跑一遍对沿途自己看见的太医院的人喊道:“隔开病患,捂住口鼻!”
等到他跑到柴房的时候,那患病的小孩已经浑身抽搐,胸前一滩粉红色的痕迹是他方才咳出来的血沫,并且这血沫还在源源不断地从他口中冒出。
是鼠疫没错了!
胡太医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病,可如今情况危急,外面还有源源不断伤员需要安置,每天还有新的尸体需要焚烧。
这个节骨眼上出现鼠疫,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巨大的考验。
不仅是如何治病救人的考验,更是对当地官府如何安抚灾民、控制疫病的考验。
“夏医女,你先去拿些鳖甲煎丸来,我给这孩子服下,再让药童把柳树皮5研成末煎药给他喝下去,然后找个两个官兵,全副武装把这里看守起来,不准任何人进入。事情办完之后,把你身上这身衣服换下来烧掉,我们一刻钟后在正堂见。”
胡太医雷厉风行地吩咐着,夏言贞也不敢怠慢,起身便往药房跑去。
胡太医与同行的朱太医都是治疗疫病的一把好手,二人很快便与南露城知府说明情况,并给出了隔离观察与治疗的方案。
知府明白疫病的严重性,当即着人去以柴房为中心搭建隔离区。
可治病之事有专业的太医指导,这如何安抚灾民、如何平复恐慌情绪却让他犯了难。
这段时间太医院的人集中焚烧尸体一事已经有不少人表示不满,都靠着官兵的恐吓压下去了。
可如今这尸体也烧了,鼠疫还是没挡住,活着的灾民怕是要闹起来了。
知府一个头两个大,想也没想先给朝廷上了道求救的折子,然后拉着幕僚们没日没夜地商讨,寻找对策。
两日后,隔离区先后又来了五六个鼠疫病人。
可是最一开始发病的那个小孩,却因为早先的耽搁没有及时治疗,已经病发身亡。
他因鼠疫的皮下出血导致尸体发黑的惨状,令所有人胆战心惊,尤其是灾民们。
甚至人群之中有传言,是大罗神仙看不下去官府焚烧尸体的做法而降下的惩罚。
这些灾民多为农人,安土重迁,死后讲究入土为安。
本来因为水患导致家园被毁背井离乡已经够苦了,这死后还不能入土,要被焚烧,让灾民们更加恐惧,以及愤恨。
灰飞烟灭,魂飞魄散,这和恶鬼有什么区别?
恐慌比鼠疫更快、也更深入地在人群中扩散开来。
又过了两日,鼠疫所导致的死亡人数已达到四人,新增鼠疫病人五人。
胡太医与朱太医日日盯着官府的人捕鼠、清洁,才勉强把这疫病控制在不算糟糕的范围内。
可灾民们却不这么认为。
这日夜里,几个好事者尾随夏言贞、太医院的两位医官以及官府的官兵来到城外的树林,这是他们按照惯例焚烧尸体的地方。
“各位搬运的时候小心些,用布块把手包紧了,莫要碰到尸体,小心染上疫病。”夏言贞嘱咐道。
“夏医女,这活我们还得干多久啊?每次来都瘆得慌!”一个官兵抱怨。
“只要南露湖不决堤,十天半个月也就差不多了。可要是南露湖决堤了,只怕是整个下游都要完蛋。”一个医官抢在夏言贞开口前回答道,说完抬起身直了直腰,转身去抬另外的尸体。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尸体,一个瘦弱的人影像窜天猴一样突然出现,嘭得一下把自己撞翻在地,差一点就滚到了死人堆里。
官兵们见状赶忙把他扶起来,大声呵斥:“什么人?敢打扰官府办事!”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你们这些恶鬼!”方才的「窜天猴」哭喊着。
大家这才看清,刚才突然冲撞出来的是一个女子,只见她脸色苍白瘦弱不堪,双颊凹陷得厉害活像一只骷髅。
夏言贞认出这是第一个得了鼠疫孩子的母亲,她是怎么跟到这里来的?
那母亲不依不饶得揪着官兵的领子,发疯似地哭嚎着。
她身后的几个男子也在一旁跟着叫骂,说他们不让人往生,是恶鬼,要入修罗道不得好死。
被她揪住的官兵不厌其烦,抓着她的手正准备把她推开。可那个女人猛然间张大嘴巴,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样干咳了两下,接着噗嗤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官兵的脸,随后倒在地上不断抽搐。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那官兵率先反应过来,吓得拼命惨叫。
夏言贞见状撕下裙摆的一块布冲过去帮他擦拭血污,一边擦一边说:“千万别让这血渍进到嘴巴里,快把你口鼻上的布条拿下换一块。”
官兵哆哆嗦嗦地照做,转头好事者早已作鸟兽散,而那妇人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
随行的医官撸起了她的衣袖,火光下她整条胳膊已经发乌。
夏言贞与两位医官分别对视了一眼,尽管大家都带着面罩遮住口鼻,但彼此凝重的眼神已经无需再多言。
南露知府的折子在跑死了六匹马之后终于到了京城,皇帝接到急报的时候正在把玩西域进宫的玉石。
得知江南水患不仅没有止住而且还生出鼠疫之后,也不顾那玉石是否价值连城,啪得一下拍在桌案上,大声吩咐道:“把朕的两个儿子、程越之、工部尚书、户部尚书还有太医院院正全都叫来,就现在!”
大皇子急匆匆地走在宫道上,正好碰见赶来的程越之。
“越之,今日父皇急召你心里可有数?”大皇子问。
“怕是与江南水患脱不了干系,这么久了那边才来了一道折子,若是水患解决了,变也不需要这么着急召我们了。”
“你这番说的有些道理,以你之见,我们改派什么人去江南走一趟?”
“依臣愚见,增派工部的人加强工事,同时派礼部的人去盯着,有危难才有功绩。”
二人一路走一路商讨到了御书房,却不料等待他们的消息比想象的还要凝重。
皇帝看着下首恭恭敬敬地几个人,皱起了眉头,这连住的最远年纪最大的工部尚书都到了,自己那不争气的二儿子却不见踪影。
“二皇子呢?没人去叫他吗?”
一旁的内侍连忙跪下,说:“回皇上,去二皇子府的人都派了两拨了,这......”
话音刚落,一个急匆匆地身影跑了进来,嬉皮笑脸地说:“父皇恕罪,孩儿路上有些耽搁,来晚了。哟,都到了啊!”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二皇子身上,只见他腰间玉带松垮,头顶发冠歪斜,脖颈处还有一丝红痕。
更要命的是他带了一身酒气与脂粉气,令人作呕。
大皇子皱着眉头把视线移开。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简直怒不可遏,抓起桌上那块西域进贡的玉石便砸了下去,给二皇子的脑门砸了血印子,砸得他嗷嗷乱叫。
“混账东西,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朕叫你来,还得请你两回,你好大的面子啊!是不是下次议事,要朕带着人去你府上寻你才成啊!”
二皇子吓的一哆嗦,赶忙跪在地上求饶。
皇帝也不再理他,转而把那道折子拿出来,让内侍递给下面的几人:“你们看看这折子,给朕一个解决的办法。江南乃我朝粮食重仓,若这水患不解决,今年收成就不好,今年收成不好就会有饥荒可能,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就是我这个当皇帝的,还有你们这些食俸禄之人的罪责,你们可明白?”
皇帝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当然除了二皇子。
程越之看完折子,与大皇子对视了一眼,对方也点点头表示认同。
随后,大皇子跪地行礼,朗声道:“儿臣愿带领朝廷人马,前往江南亲督治灾。”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道:“你肯去,甚好,需要一个人代表天家,代表朝廷对上安抚百姓,对下震慑宵小。只是你心性纯善,朕还有些不放心,越之,你同大皇子一道前往江南,多帮着他点。”
“臣,遵旨!”
1.服装参考自《我在宋朝穿什么》陆蕾 著
2.病症内容描述参考《伤寒论》
3.度瘴发汗青散(散寒解表方):主治伤寒,症见瑟瑟恶寒、发热头痛、项强体痛等,也可用于辟除流行疾病。需 麻黄二两半,桔梗、细辛、吴茱萸、防风、白术各一两,乌头、干姜、蜀椒、桂心各一两六株。将以上十味药切捣并过筛后制成散药,每次用温酒送服下方寸匕,服后盖上温热的被子发汗,汗出而止。如果不出汗或汗少而不能除病,就按照方法再服药。如果已经发了很多汗,但仍像以前一样头痛发热,这是内实证,应当服缺豉丸或翟氏丸。如果服后大便得解,但出现头重的症状,可用两颗大豆大小的药末塞入鼻孔中,觉得燥就会流鼻涕,一天三四遍,必定能痊愈。——出自《千金方》卷九,伤寒方上
4.关于鼠疫的症状描述均为肺鼠疫。
5.柳树皮中可以提取水杨苷和其衍生物,其中的水杨酸是解热镇痛的良药,现代医学对于儿童是禁用水杨酸类解热镇痛药的,但是此文设定为架空古代,且柳树皮就是柳树皮并未作提取,因此这里浅浅用一下,只为剧情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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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甘共苦小夫妻,这回先共苦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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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黑死病!防不胜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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