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入夜。
房间灯光还亮着。
浴室里哗啦哗啦的水声一停。
没过一会，虞渊披着毛巾，擦了擦头发，打开了浴室门。
迎面看陆白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门口站着，没有指令，他就像一个待机的机器一样，静静地，呆板的站着，看到他时，眼神终于亮了亮。
虞渊看了看他的身上的浴袍，一贯平静的眼中却隐隐流露出几分恶色，“去洗澡。”
陆白：“洗澡……？”
虞渊：……
虞渊反应了一会，指了指浴室的水龙头，转了一下，“这是水龙头。”他的目光沉下来，幽幽道，“别告诉我你不会用。”
陆白盯着水龙头，伸出手，模仿着虞渊的动作，格外小心翼翼的，轻轻一扭，清澈的水流立刻喷涌而出。他的眼睛一亮，似乎从这件事上找到了乐趣，一开又一关……
虞渊：……
“好了。”
“接下来是沐浴露和洗发水。”他带着陆白走进浴室，指向摆放在架子上的瓶子，“这是沐浴露，用来洗身体的。这个是洗发水，用来洗头发。”他指了指他的头发。
陆白的目光在瓶子之间游移了会，然后伸手拿起一个瓶子端详。
“试试。”
陆白慢吞吞的，然后伸手，一扭就碎了瓶盖。
虞渊：……？
……他记得之前他醒过来的时候，没有这么……
陆白没有注意，低头闻了闻里面的香味。他的动作有些生硬，但显然在努力模仿虞渊的示范，将沐浴露带着瓶口碎渣哐哐往手心倒，开始往自己的手臂上涂抹。
虞渊：……
“……水龙头……”陆白慢慢眨了下眼，伸手搭在了把手上。
咔——
把手当的落在地上。
水流瞬间喷涌而出，原本还懵懂的陆白眼神蓦然一厉，瞬间拉回了一旁的虞渊，上前挡住了四溅水流。
哗——
虞渊：！
眼看陆白一副放下了挡脸的手，要冲上去給花洒再来一手刀的意思。
虞渊数年没再疼过的头也开始冒起了青筋，上前两步拉住了他的手，“够了！”
四溅的流水已经将地板弄得一片狼藉。
陆白呆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还不明白他在生气什么。流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连同身上的实验长袍也贴在了身上，露出一片苍白到不太正常的皮肤。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无措，一时叫人再想起那些闯了祸后只会茫然的等待父母审判的孩子。
也许是这样的目光，实在是多年不见，也实在是再无旁人。虞渊没有再说什么。他转身从客厅里翻出条新毛巾为他重新擦了擦脸，指腹落在那张有些熟悉的脸上时，缓缓游移了下，慢慢的，不自觉就落在脖子上的皮肤，指节收紧了些。
是了。
他其实不该这样。
他应该。
杀了他。
活着或许是一种痛苦。实验品原本就是不应该存在于世的，他们与人注定不同。死亡会改变一个人，忒修斯之船也早已经更新换代，他们之间注定没有从前那么多真正的生死之交。过往的一切回忆起来，正如同隔世一般的镜花水月，易碎的无法触及。
手下的躯体绷紧了一瞬，当他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时，又变得信赖，于是又放松下来。
虞渊眯起了眼睛。没有了那双眼镜的中和，那是一双狭长的，瞳色格外深邃的眼睛。什么温和，什么平静，一切都是假象。唯有冷酷与历久而生的幽深之意，在此刻彻底的暴露出来。
手捏住了动脉，慢慢窒息，少年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涨红。
“陆——”他念——一个唯一还记着的名字。
陆——白——
遥远的某个过去，一个凄厉的，绝望的呼喊与这道沙哑的，似乎已常年不语的声音重叠了起来。
一下子将人惊回了神。
旁侧的花洒下把手断裂之处哗啦啦冒着水花。
虞渊如梦初醒般的松开手，关了花洒的总开关，给浴缸放上了水。
“过来，我给你洗。”虞渊垂眸，指了指另一旁的浴缸。
陆白顺从地站了进去，任由虞渊为他脱去衣服。虞渊的放缓了动作，挤了些洗发露，揉上他的头发。
手落在脖颈间的时候，明显觉察到他绷紧了身体，青筋自脖颈出暴露出来，他几乎按捺不住的攥紧了拳头，垂着头露出一种乖觉的姿态。
这是试验品受到威胁时自然萌发的攻击**，他在克制自己。
对于一个攻击性极强的生物而言，或者说，对于从那个人手底下出来的生物而言，要克制本能，需要多大的毅力，虞渊也很清楚。
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放轻松。”
陆白呆呆的蹲在水中。他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似乎在这种柔和的氛围中找到了些许安全感。
少年黑发遮掩的耳后，刻着一个1193的编号。
之前脖子上的刀伤在短短几个时辰里就已经消失不见。
虞渊为他慢慢收拾上下。他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们的试验品，只不过见到的是他，确实是有一点意外。
他的记忆里，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才对。
或者说，他们又“复活”了另一个他。
他垂下眼皮，遮去眸中晦涩，仔仔细细把常年泡在药液里面的□□搓了一遍，沐浴露的香气渐渐弥漫，替代了某些令人作呕的实验药剂的味道。
“好了。”虞渊幽幽说道，拿起毛巾为陆白擦干身体，去房间找了新的衬衫长裤给陆白换上。
领口有些大，露出一片苍白的皮肤，袖子松松垮垮，裤子拖在地上，露出的外表显示出他的一种格外的消瘦。
虞渊打量了一眼，微微皱眉，不够合体的外表让平日习惯严丝合缝的虞渊觉得有些不适。
他低头为他整了整扣子，又把袖子和裤腿卷到合适一点的高度。“明天出去买。”明天要出门给他买两件衣服了。
他比现在的他要年长一些。他看起来还是以前二十岁的模样，或许因为3S需要极度控制的缘故，只配给了维持生命的基本营养，身形有些瘦弱，穿着虞渊的衬衫显着有些宽大了，此刻站在一边，看起来乖乖巧巧的，但虞渊毫不怀疑，面前的人一拳就能带走一个人。
陆白睁开眼睛，低头看了看自己，伸手摸了摸衬衫的布料，仿佛在确认什么。他的嘴角微微动了动，声音低沉而沙哑：“干净——”
虞渊心中微颤。这道声音仿佛从遥远的记忆深处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然后撕心裂肺的面对死亡。
“——虞、渊——”陆白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几分坚定，仿佛在确认什么。
虞渊没有说话。
清晨。
刚刚清醒之时，隐隐觉察到了一个人影在床边坐着，虞渊还没睁开眼，瞬间坐了起来，指尖刀刃一出，落在他的脖子上。
沙哑的声音慢慢恢复了一点清澈，“虞渊——”
虞渊彻底清醒了过来，轻薄的一抹银色刀片没于指缝之中。
“你怎么进来的。”
陆白歪了歪头，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但最终只是重复了一遍，“虞渊——？”
“出门。”
商场内人来人往，陆白亦步亦趋的跟在虞渊身后，虞渊目光在各个店铺间游移，选了个眼熟的男装店，进去挑选了几件衣服，递给陆白：“进去试试。”
陆白接过衣服，走进试衣间。片刻后，他穿着一件黑色夹克和牛仔裤走了出来，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
虞渊微怔。
记忆里的那个人，也总是这样的打扮。……不过可笑的事，现在的“陆白”看起来要年轻多了。
“喜欢。”
他说。
虞渊沉默了下，然后对店员道，“……再拿两套同款。”
……
十点是他的课程。
“好了，大家注意听，今天我们讲的是基因组的复杂性和多样性。”
他走上讲台，开了投影仪。“大家看，这就是基因的基本结构。”
底下有同学问，“老师，这个基因组，跟昨天说的那个啥...基因编辑有啥区别啊？”
“基因组是生物的全部遗传信息，而基因编辑是对这些信息进行修改。明白了吗？”
“奥奥明白了。”
“老师，基因编辑真的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吗？”
“基因编辑确实有改变某些遗传病的潜力，但它同样存在很多问题。”
“那如果能让人变得更聪明、更强壮，为什么不做呢？”
虞渊看了那位同学一眼，“李涵广同学，有些事情不是简单的对错问题。基因编辑可能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后果。”
“奥……那老师，我查资料的时候，看到目前许多生物公司可能比较常用有Cas9技术，您对这个有了解吗。”
“……从原理来看，CRISPR-Cas9是细菌和古细菌在长期演化过程中形成的一种适应性免疫防御，可用来对抗入侵的病毒及外源DNA。而CRISPR-Cas9基因编辑技术，则是对靶向基因进行特定DNA修饰的技术，简单来说，就是从基因方面对生物的性状进行操作,这项技术也是目前来说基因编辑中前沿的方法。但是不可避免的，这也会带来一些伦理道德方面的问题。”
“哇，简直像科幻小说一样。”
旁边一个学生抓着头发：“好难啊……我听得一头雾水，真不知道这些复杂的基因序列怎么就能改来改去的。”
台上的老师露出标准的微笑，一丝一毫都与社会对这个职业的要求分毫不差，那就是最容易让人心生亲切的模板，是最合适的假面，“其实，基因编辑的原理并不复杂，只是听起来有些抽象。CRISPR-Cas9系统就像是一把分子剪刀，可以精准地剪切DNA序列。就像我们在电脑上编辑文档一样，只不过这次编辑的是生命的蓝图。”
“虞老师，那基因编辑真的能治愈遗传病吗？”
“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基因编辑技术的应用，的确让我们在医学和农业领域取得了不少突破，但我们也要意识到其中的风险。科学的进步是为了造福人类，绝对不能滥用。即使在发展的过程中也必须谨慎，确保不会造成更多的问题。由于还无法完全了解基因片段的作用，盲目的编辑带来的是完全不可预测的后果，这种影响还不是一代两代就能消除的，所以在最开始，就应该慎之又慎。”
台下的同学不约而同的点点头，“是的。科学技术确实需要负责任地使用。”
“你有这样的觉悟，我很欣慰。希望你们都能在未来的研究中保持这种思考。”
“下课吧。”
他抱起书，招呼了下最后座的陆白。
“那是谁啊？”有人纳闷。
今天一来就看见一个年纪轻轻的白白占了一个座。
仅仅是多占一个座，就算他再长得精致，也绝对是罪无可赦。
外系的学生跪求不要跟风来占虞教授的大堂课了啊！
“应该是虞教授的亲戚吧。”
“？”
“啊？”
……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虞渊耐心地教导陆白各种生活常识。从如何使用餐具到识别简单的日常物品，虞渊一一讲解。陆白起初显得笨拙，言语和行为都带着一种初次为人的声影，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渐渐变得流利起来，开始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叉子——”
“筷子——”
“吃饭——”
“麻烦——”
陆白忍不住皱起眉头。
虞渊：“慢慢来。”过了会，他又补了一句，“你已经进步很多了。”
……
晚上，虞渊坐在书桌前，手中翻动着一本厚重的生物学书籍。
桌上色彩鲜艳的小学生识物读本，慢慢的已经换成了内容更多些的百科大全。陆白捧着书一目十行的翻了会，目光落在虞渊身上，仿佛在思考什么。
“虞渊——”陆白突然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不确定。
虞渊抬起头，“怎么了？”
陆白压抑着心头的烦躁，“为什么要学这些？”
虞渊合上书，“不想死，所以学。”
陆白沉默了片刻。
虞渊看了陆白一眼，“觉得这些东西没用？”
“不是。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虞渊：“世界会接受我们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虞渊起身，看着窗外，黑色的眸中倒映出城市里万家灯火，“但是，我们却不得不接受世界。”
怪物生长，邪神临世，人心异变。
平静早已离这个世界远去，他们正大笑着愚弄人间。
窥看者自溺，娱神者逆反。
至极的凋敝之处，需要有人，出手修正。
陆白点了点头，嘴角微微抽动，似乎在努力模仿虞渊的笑容，“谢谢。”
虞老师：多学一点，少死一回。
陆白：奥。
虞老师：活的久了，没见过越活越年轻的。
陆白：！！我年轻吗？
陆白得意.jpg
虞老师：…….
虞老师：……老黄瓜刷绿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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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某种意义上的初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