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孙老那里归来,唐欣妍的心像是被浸透了雨水的棉絮,沉甸甸的。照片上那些年轻而鲜活的笑容,与老人叙述中那场被刻意遗忘的惨剧不断交织,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这不再是模糊的传闻,而是具体到每一个名字(她从孙老那里恳求到了尽可能多的名字),每一个被中断的人生。
林振华老师,小组的发起人,据说对生命科学有着近乎痴迷的热情。学生陈启明,动手能力极强,梦想是成为一流的外科医生。还有李文秀,小组里唯一的女生,笔记做得最是工整细致……
他们不该只是一个模糊的“事故伤亡数字”,更不该是解剖楼里一个令人色变的禁忌符号。
如何平息这股庞大的集体意念?唐欣妍很清楚,单纯的“真相”或许能解释因果,但无法抚平那长达四十年的、因被遗忘而产生的伤痕。他们需要的,是一种形式上的“正名”,一种来自后辈的、郑重的承认与缅怀。
她需要一个仪式,一个比告慰 B-0719 更加庄重、更具象征意义的仪式。不是偷偷放在台位上的皮球和卡片,而是要在那意念的源头——第七储藏室的附近,进行一次公开的、哪怕“观众”只有她和那些无形存在的铭记。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便如同种子落地生根,迅速茁壮。
接下来的日子,唐欣妍变得异常忙碌。她利用一切课余时间,穿梭于图书馆的旧纸堆和学校的电子数据库之间。她查找那些逝者可能发表过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文章或报告;她根据孙老提供的模糊信息,尝试在历届毕业生合影中辨认他们的身影;她甚至通过一些非官方的渠道,联系上了一位早已移居海外的、当年与小组成员有过接触的老校友,通过邮件获取了一些零星的、关于他们研究热情和日常琐事的记忆碎片。
她像一个考据学家,又像一个侦探,小心翼翼地将所有能找到的、关于“生机研究小组”成员的点滴信息收集起来。每一张模糊的照片复印件,每一段摘抄的文字,每一句来自他人口述的回忆,都是拼凑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据。
然后,她开始着手制作那份特殊的“纪念册”。
她没有使用电脑排版打印,而是选择了一种最原始、也最富有人情味的方式——手绘和手写。她买了一本厚重的、米白色封面的速写本。在扉页,她用庄重的字体写下:
“致‘生机研究小组’的诸位前辈:”
“你们的名字与探索,不应被遗忘。”
接下来的每一页,她都精心布置。左侧,贴上能找到的照片(或复印件),旁边用工整的小楷写下他们的姓名、在校时间(尽可能推断),以及搜集到的关于他们性格、梦想的简短描述。右侧,则留白,用作“注释”或贴上相关的资料片段。
没有照片的,她就根据孙老的描述,用铅笔轻轻勾勒出模糊的、象征性的侧影,旁边标注姓名。
为林振华老师那一页,她贴上了一张他曾在校刊上发表过的一篇短评的复印件,题目是《论生命科学的无限可能》,字里行间能感受到那股澎湃的热情。
为陈启明,她记录下了老校友邮件中提到的一个细节:“启明总说,他的手是为了缝合生命的裂隙而生的。”
为李文秀,她什么具体的资料都没找到,只在姓名旁,画了一支精致的、象征细致的羽毛笔。
一页,一页……速写本逐渐变得厚重。这不仅仅是一本册子,它承载的是七位(她最终确认的人数是七位)被时光尘埃掩盖的生命痕迹,是唐欣妍为他们竖立起的一座小小的、无字的纪念碑。
她知道,仅仅制作出来还不够。她必须将这份“铭记”,传递到那片被禁锢的意念所在之处。
时机选在了一个周末的深夜,校园里几乎空无一人的时候。她再次利用了西侧那扇老旧的窗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解剖楼。
与上次寻找 B-0719 时不同,这一次,楼内的气氛明显更加凝重。空气仿佛粘稠了许多,那种混合了焦糊与陈旧悲伤的庞大意念,如同低气压般笼罩着整个地下区域。走廊深处的黑暗,似乎比以往更加深邃,隐隐传来一种无声的、压抑的嗡鸣。
她握紧了手中厚厚的速写本,像是握着一面盾牌,一步步走向通往负一层的楼梯。
越往下,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就越发强烈。不是一道目光,是无数道,带着疑惑、悲伤、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空气中的焦糊味似乎也浓郁了一些。
负一层的走廊更加昏暗,只有尽头安全出口指示灯散发着一点微弱的绿光。她凭借着记忆和那股强大意念的牵引,走向走廊最深处那扇被砖石粗略封死、只在旁边留了一扇锈蚀小铁门的所在——第七储藏室。
她就在距离那扇铁门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是那股集体意念最为凝聚的核心区域。
她没有试图去推开那扇门,那毫无意义。她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将速写本郑重地放在并拢的膝盖上。
然后,她闭上了眼睛。
不再需要任何引导,她的意识瞬间被拉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空间”。
这里没有具体的景象,只有无尽的、旋转的黑暗,夹杂着灼人的热浪、木材爆裂的噼啪声、绝望的呼喊、以及一种理想骤然中断的巨大不甘与愤怒。各种混乱的情绪碎片如同风暴般席卷着她的感知。
唐欣妍稳住心神,紧紧抱住膝盖上的速写本,仿佛它能给予她力量。她开始“诵读”,不是用喉咙,而是用她全部的意识,将速写本上的内容,一字一句,清晰地、缓慢地投射进这片意识的风暴之中。
“林振华老师,您曾说,生命科学拥有无限可能……”
“陈启明学长,您梦想用双手缝合生命的裂隙……”
“李文秀学姐,您的笔记工整,心细如发……”
“王建国学长……”
“赵卫东学长……”
她念出每一个名字,复述着搜集到的关于他们的点滴。她没有提及那场大火,没有提及死亡的惨状,她只是在诉说——他们是谁,他们曾是怎样的人,他们曾怀有怎样的梦想。
起初,意识的风暴变得更加猛烈,愤怒和不甘如同巨浪般拍打过来,几乎要将她的意识撕碎。那些被困了四十年的灵魂,似乎无法理解,或者说拒绝接受这迟来的“铭记”。
但唐欣妍没有停止。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如同最虔诚的诵经人。她将那份手写纪念册中蕴含的“看见”、“尊重”与“怀念”的情感,化作最柔和而坚韧的力量,持续不断地注入风暴的核心。
渐渐地,风暴的烈度开始减弱。
那灼人的热浪中,似乎掺入了一丝清凉。绝望的呼喊,慢慢变成了低沉的啜泣,继而化为一种悠长的、释然的叹息。旋转的黑暗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开始透出些许微光。
她“看”到,那些混乱的意念碎片开始重新组合,不再是死亡瞬间的痛苦,而是他们生前在实验室里热烈讨论、在阳光下微笑的片段。那庞大的、充满怨怼的集体意念,开始分化,还原成一个个独立的、温和的灵魂轮廓。
他们“看”向了唐欣妍,目光中不再有愤怒,只剩下一种被终于理解、被真正“看见”后的平静与感激。
然后,如同退潮般,这些轮廓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一个接一个地,消散在意识的微光之中。那萦绕了四十年的焦糊与悲伤的气息,也随之缓缓淡去。
最终,一切归于平静。
不是死寂,而是一种如同深秋湖面般的、广阔而安宁的寂静。
唐欣妍缓缓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着墙壁。膝盖上的速写本沉甸甸的。负一层走廊里,那股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已经消失了,只剩下建筑本身固有的阴冷。
她成功了。
不是通过翻案,而是通过最纯粹的铭记与尊重,抚平了历史的伤痕,让那些被困的灵魂得以安息。
她扶着墙壁站起身,腿有些发麻。她没有再看那扇封死的铁门,只是将速写本紧紧抱在胸前,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离开了这片终于获得平静的地下世界。
走廊的阴影似乎不再那么浓重,因为她知道,有些重量,已经被卸下。而她与这栋楼,与这些无声“室友”们的关系,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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