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水花

梅寻的眼神很锋利,像是要剜掉人心。即使回房躺在床上,孟鸷也还是这样觉得。

宿舍没有钟表,但一楼大堂里摆着台钟。以前没注意,刚刚从那里经过,孟鸷这才瞥了一眼。指针已走向表面的右上角,指向数字“1”。

在这个百废待兴的年代,台钟是很多人家结婚时需要准备的硬件之一,承载着幸福的希望,也是钱财的象征。

溪河的宿舍大堂都配着台钟么?孟鸷不可思议地想。

侧身躺在未琛明的床上,背对着对方,头顶的风扇“呼哧呼哧”转动,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罢工。秋后蚊蝇猖狂,没点风晚上是睡不了觉的。外面富丽堂皇,里面简朴真实,虽说都比一般工厂好上许多,但这差别也非一星半点,着实令人有些难以接受,怪不得梅寻要说溪河宿舍条件要改改了。

华而不实,孟鸷好像看出溪河老板是个怎样的人了。

他侧头,身子却没动,用眼角的余光偷望未琛明,对方正合眸,除了映在侧颊上的月光再无其他光芒。未琛明的呼吸很轻,轻到孟鸷甚至听不到。

他睡不着,看了一会儿未琛明就转开了头。

这张床并不算很小,但睡两个成年男性还是窄了些。孟鸷的后背几乎要贴上未琛明侧放的小臂。倘若没有听过楼下的风声,孟鸷一定觉得没什么,也许这时已酣然入梦,可世间没有“倘若”,更不会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头顶的风扇没有半点作用,他只觉得燥热。

面朝未琛明就会看到月光,但孟鸷宁愿面向黑暗,四肢僵硬不得动弹。他似乎感受到了时间的重量和长度,厚重的黑暗,无尽的夜,挣扎失措的心脏。

可惜自己终究读不懂他人的心,否则一定会觉察到枕边人同样的无助与煎熬。

这是俩个人的无眠之夜。

……

溪河工厂的负责人很讲人情,这些日子雨下得紧密,许多人的课程都喊停延后。等到了延后的时期,课程一个没落下,每人又收到了一些礼品,其中不乏《哈珀杂志》《时尚》等杂志周刊。孟鸷留意了每本杂志的拍摄封面和插图,尤其对弗朗西斯的纯抽象摄影很感兴趣,在对方的作品中,光线、阴影乃至一切不可思议的物质都可以成为摄影的主题。

除了和未琛明、梅寻交流,孟鸷也认识了一些小众摄影师,他们大多是热爱自然和生活的人,在他们视野里,世界不仅仅是世界,还是艺术的舞台,任意的角落都可以透出美的质感。孟鸷记下他们的住址和联系方式,以后方便书信往来。

立秋不久,未琛明和孟鸷第一次来到溪河,算上延迟的时间,如今却已到了白露时节——也是离别的时刻。

秋意真的浓了,未琛明的衣服换成了乳白色的长衬,外面套了个薄款的针织外衫,底色接近赤缇,上面印着白色的几何图案。

在广州待一段时间,孟鸷的穿衣风格也变了很多。曾经的他总想着怎么方便怎么来,没有研究过这些,一件衣服甚至可以穿好多年,直到烂的洞补不上也没想着换一件;或许是耳濡目染的缘故,如今他在不经意间变了。前些日子孟鸷买了件毛衣,灰底高领,外面再穿一件纯黑风衣,他本就拥有传统意义上的美,如今稍作修整,气质果然尽显。

“起范咯。”梅寻最近爱上了话梅,他分给孟鸷一小包,自己说话时口腔里还藏着一颗,“般配。”

他的食指隔空点了点孟鸷,又指向未琛明。

“真的不考虑留下来吗?你在这里认识不少摄影师吧?这里还有大量的资源呢。”梅寻拉住孟鸷小臂晃来晃去,语气放得很软。

经过这么多天,虽然心底波澜依旧,但孟鸷已有些接受梅寻和彭泽的感情。毕竟爱情这棵树有时的确莫名其妙,它无关地点与对象,无关年月与风尘,认对了人,就结了果。

“可没见多少摄影师选择留下来啊。”他回以笑容,“你在厂里当绘图师会受很大限制,我还希望你哪天能跳槽走人。”

“我也不想,可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咯。”梅寻耸肩,无奈道。

一旁沉默聆听的彭泽忽然问未琛明:“你们什么时候注册公司?”

“快了,房子找好了,在荔枝湾。祁哥帮的忙。”未琛明道。

“荔湾区啊,西关,好地方。”彭泽道,“不到荔湾就不算到过广州。”

说罢,他煞有其事地望向梅寻,似乎在用眼神诉说着什么。

“我们有空会去看你们。”梅寻会意,回给彭泽一个淡淡的笑,然后说道。

未琛明和孟鸷一时没看懂这俩人的眼神交流,但都默契地没有深究。

“有缘再会。”

一句轻飘飘的话宣告了溪河一行的结束。

走出溪河的大门,和朱宗伟也道过别。听说这人要调去省外了,也许之后再难相见。

许多的离别伴随着凄美和悲壮,因为在这个车马尚慢的年代,一旦决定了远行或许就再难回头,何况不过是萍水相逢。许多人之间到老也再难有交集,至多只会有书信来往,全靠年轻时片段化的回忆度过余生。

但他们的告别并没有像剧本里写的那样,就好像只是在某个平常的午后,我与你挥手作别,不是因为我不在意,而是因为我坚信还会相见,哪怕只是擦肩。

未琛明回头,能看到最高的厂房上庞大的“溪河”二字。他忽然想到《窄门》里的话:“因为抱着与你相逢的期待,在我眼里最险峻的小道也总是最好的”。

二十世纪**十年代,这是个纯粹的时代,大多数人的心是蓬勃的,他们对未来充满希望,这是不顾一切的、莽撞的希望。

日子一晃又过了几十天。在这几十天里,这一行人过了中秋,目睹丰收,经历国庆,看到寒露,又登了高,感受霜降,如今已悄然立冬。

期间打趣不断,时而也有过争吵,但更多的还是无声的陪伴。

孟鸷每晚例行去未琛明房间里蹭酒,他已经将第一本手札翻完了,记下了很多诗词,还有未琛明嘴里说是写着玩的东西。

白露日的夜里。

孟鸷舒舒服服地躺在未琛明的床上,仰卧着翻着手札。他从手札里翻出了一张纸片,是用胶水粘在书页右上角的,但胶水已经失去了黏性。

“未琛明,你这句是什么时候写的,‘南边是什么’?”

纸片的边缘已经泛黄,也有些破损,像是随手从一张纸上撕下来的。

“哦,这是刚到广州写的,好多年头了,当时还小着呢,特别想把广州走遍,尤其是再靠南一点的地方。”

“所以呢,你现在觉得南边是什么?”

“南海。”

“那么——南海的东边是什么?”

“太平洋——怎么想到问东边?”

怎么不问问别的方向?

孟鸷抬眸,随口道:“所有人都说太阳从海上升起,从东边出生。我想知道太阳出生的地方长什么样。”

他永远不可能知道单这两句话带给未琛明多大的冲击。可仅仅简单的两句话,直白到令一众文学家不齿,甚至未琛明也不知道原因,他就这样深深地被吸引,想要再听一些,多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而这样相似的情景也不止一次。

孟鸷整个人从内到外全都长在了未琛明心尖最爱的位置上。

那一瞬未琛明似乎明白这么多年学习的意义是什么,技能提升和深入改变也不过是浮于表面的东西,唯有回归本真才是最终的追求。

人生不就是这样,从无知到繁复,最后又将回到质朴的过程么?

“有机会我们乘船去东边那片海。”

喜讯纷至沓来。

在中秋的夜里,青团在黎一元家里生下了四只小崽。祺晓雨也在场,还特意邀请未琛明和孟鸷来取名。这是孟鸷第一次来黎一元的家,也是码头观景船船长和收费员的家,他想了很久,除了“雅致”外再无别的词语可以形容这里。

四只小崽里,一只腹部全白、背部通黑,是典型的沉江月,未琛明取名“衔月”;一只四足踏雪,即踏雪寻梅,取名“翻雪”;一只通体为白、尾部沾黑,有点像黑白版的金索银瓶,于是孟鸷取名“银瓶”,他最喜欢这只;最后一只通体全白,是缩小版的青团,取名“琉璃”。

祺晓雨养着雨蝶,因为各方面原因只抱走了衔月,黎家则留下了翻雪。两个小姑娘很大方地将小银瓶和琉璃送给了老宅,即使天冷了,但老宅里又多了点生机的色彩。

重阳小聚时,都晏趁着醉意宣布他和真真姐会在来年开春结婚。两家人早就见过了面,都很支持这段婚姻。

未琛明送给孟鸷的手札上写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之夭夭,有蕡其实。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原来宋华蓁的名字取自这里。而未琛明的批注为:“只摘录其中三句是因为她本就是桃花,自己怒放就够了。”

这个“她”不用想也知道是宋华蓁。孟鸷开始期待来年开春了。

今年的冬来得早了些,从立秋开始就感受到了凉意,而如今终于可以用冷来形容了,不过这里远没有北方寒冷。只是北方是纯粹的干冷,而南方是入骨的潮湿,甚至到了立冬时地板上也都是水珠。

立冬的夜里。

孟鸷双腿蜷缩,靠在未琛明的床上看书。他的脚边卧着银瓶和琉璃,它们的尾巴勾在一起。

未琛明书架中间有一格没放满,来人伸手最先碰到的就会是这格书,现如今孟鸷已要翻过一遍了。这格里没有放任何专业书,有纪德的《窄门》,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甚至是鲁迅的《呐喊》,汪曾祺的《邂逅集》,倘若是个懂文学且爱批评的人看到了,一定要说这里摆放冲突、杂乱无章。

“还不困?”未琛明也上了床,抱了本《戏剧理论史稿》坐在孟鸷身边。

“有点了。”孟鸷看向未琛明手中的书,挑了下眉,“你还研究戏剧?”

“随便看看而已,算什么研究啊。”未琛明低声一笑,带出清浅的气息。

孟鸷注意到他的眼睛里氤氲着水汽,正如天气般潮湿,唇角也浮现出了梨涡。

看到未琛明,孟鸷忽然想到了荔枝湾的公司,在此之前他去过两次。虽说是公司,不如说是个工作室,就设立在西关骑楼上。招牌立在了一楼门口,从这里经过的人一眼就能看到。

内部没有太多繁复的装饰,更多的是舒适。

前台两张软椅,右转进入室内,地板用的是实木,而会客区则选用有纹路的石制低矮茶几,上面摆了插花瓶。旁边是设计区,设计区采用圆角长木桌,颜色比地板重一些,绘图写字比较舒服。而只要抬头,就可以顺着多出来的阳台看到外面的景色,阳台一圈是四根廊柱,外部花纹雕刻精美。

并没有修饰太多,看上去却一目了然、赏心悦目。

孟鸷放下书,拿起床头的相机,快速拨弄起里面的照片,“未琛明,我还不知道公司叫什么呢?”

“新时代广告传媒。”未琛明打了个哈欠。

当下,这倒是个火热的名号。

手上动作没停,直到拨到一张照片时,孟鸷忽然静默了。这样突如其来的行为让未琛明也忍不住侧目。

“你看这张。”

这是二人第一次去公司时孟鸷偷偷拍的照片。当时未琛明站在设计区,手里拿着设计稿细细端详,趁对方不注意,孟鸷拍了张他的侧身照。

照片里的未琛明里面是圆领白底衣,外面是复古风的红西装,下身则穿着茶褐色西裤。这时候未琛明的头发有些长了,却也挑不出时间去剪,索性就扎在脑后,松松垮垮地成个小辫儿。

孟鸷发现对方最近尤其钟爱暖色调的衣服——好像在溪河时就有点这个倾向了。

他脱口而出,“未琛明,你是艺术家。”

句子的主语对象愣住了,眼神里充满疑惑。

这明明是个完整的句子,未琛明却默契地等待着下文。

果不其然,孟鸷鬼使神差般又补了一句,“那我是什么?”

说完还不忘坦然一笑。

这笑容里像是藏着水花,一路慢慢地溜滑,直到溜进未琛明的心窝里。

未琛明勾了一下孟鸷的鼻尖,“你是艺术家的艺术家。”

头顶的光不知为何黯淡了,艺术家的眼睛也随即晦暗下来。

孟鸷看不清对方的眼眸,心脏却倏忽间漏了一拍。脚旁的两只猫儿似乎受了惊,贴在他的裤腿处喵喵乱叫。

“未琛明,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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