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风雪夜归

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是往年走亲串门孟鸷的一贯作风,尤其是某一年自己弟弟被人当众说沉默寡言时,他正好听见了,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番操作。

“哟,这不二表舅么?我记得您家孩子和源儿同岁吧?他很爱说话吧,期末考了多少分啊?啊,早就不上学了?那您给这儿说啥呢,不是我瞧不起您家孩儿不上学,人各有选择嘛,只要努力都不会走投无路您说是吧?”

“外边那个胖墩儿谁家的呀,我刚还听人说这小孩儿年纪不大已经学会跟人打架斗殴了,前几天刚从派出所出来。这肯定不会是二表舅家的呀,二表舅家家风多好呢!啊?就是二表舅家的?嗨,小孩子嘛难免冲动,手下没个轻重的,谁小时候没小打小闹过呢?我也打过,只是没进过派出所哈。”

“但这仍然不能说明二表舅家风有问题,更不能说二表舅这人有问题大家说是吧?”

“我们家源儿没别的好处,就是平时低调点不惹事儿,经常给家里干活帮忙,成绩嘛中规中矩不算突出,也就稳在年级前三吧,第一也经常拿下,这算什么?当然比不上各位家的小孩。”

好赖话全让孟鸷说了,但在场的各位都不是傻子,能听懂他的反话。只是逢年过节爱说教的人多了去了,他们平时生活里受领导等外人打压,难得碰上过年当然要在亲戚面前彰显一下威严,一直以来也没人在意,都是由着他们去,更没人想到孟鸷这个还没成年的小孩敢直接忤逆长辈,而且说的都是反话,更叫人无从打压。

要不是刘庆玖从外面赶回来喊停了这场闹剧,估计孟鸷就要好好问候在场每一个爱说教的亲朋好友了。

但是今年不一样,或许是众人有了前车之鉴不敢再随意挑衅,也或许是孟鸷心里有别的事,无论旁人找他说什么他都蔫蔫的,似乎只想赶紧送礼,然后光速走人。

刘庆玖拽住了孟鸷的后衣领,“你跑这么快干什么?刚才在你大舅家怎么没见你这么兴奋,一直缩在角落嗑瓜子,别人叫你你也不应声。”

“妈,我明天还有事儿,约的大摄影师,人家就这几天回家过年才有空,平时都在国外采风,见不到人。我急着回去开工呢。”

“你这工作连个过年的时间都腾不出来?那你别干了,天天出苦力也多赚不到几分钱,还不如去上班呢。”

“我这也是上班啊,过年公司不接单,所以这也不是公务,是自己给自己上班。前期肯定得多学一点,不然怎么赶上那些资深的?”

刘庆玖撇嘴,不再讲话。孟鸷把剩下的礼物挨个送出去,见没什么大事儿后,自己趁机就溜走了。

县城离乡下不远,他们平时回去串门都是搭个三轮车。外面冰天雪地,三轮车也没有什么供暖的东西,他们只能这么冷着,不过可以省钱。

夜里的风逐渐大了,孟鸷在村口站了好一会儿,甚至感受到了鼻尖上了凉意——好像又下雪了。他看了一眼表,晚上九点一刻,时间已不算太早。

搓了搓手,呼出的白气顺着风的方向流走,他看到了附近停了辆摩托车。

“哎——你家的摩托车?”他敲了敲车旁的那户人家。

一个男人打开了一条门缝,生怕风灌进来。

“干啥?借车?”

“是,你要多少钱?”

“你啥时候送来?”

孟鸷想了一下父母回家大概是两天后。

“后天上午送来。”

“不行,我明天上午就得用。”

“那大哥你说啥借车?直接拒了我不就行了?”

“也不是不行,”男人盯着孟鸷的腕表,“你把你那表押我这儿,我把我车借你两天。”

“这不行,这东西比我命都重要。”孟鸷赶忙把手背后。

“哟,女朋友给的?这么看重。”男人白了他一眼,然后关上了铜门,“那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沉重的落锁声响起,孟鸷知道他没戏了。给钱不要,是因为他给不了多少钱,明显表更贵一些,一旦表押出去就很难全须全尾地要回来了。况且这个表说不定比摩托车还贵,万一这人耍无赖不还,夜里没凭没据的到时候再倒打一耙说孟鸷偷车,那他就得完蛋。

再说这是未琛明给的东西,就算不值钱也不能交出去。

孟鸷低声暗骂一句,踹了一脚铜门,却再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风愈来愈大了,雪迷住了他的双眼,头发上已经沾满了白色。难道还是要原路返回到亲戚家去?然后被带到老妈眼皮子底下?如果这么回去,大概结局就是自己被数落一番,刘庆玖说什么也得困住孟鸷,他再也插翅难飞。

“操。”

越想越气,还是闷气。

孟鸷顺着回大院儿的路往回走,骑摩托也不过半个小时,自己走——还是在风雪里走——差不多就得一个时辰。倘若半路雪大了,四周都是农田,他回去也不是,往前走更不是。

“那也得走。”孟鸷心道,“看见前边有灯光的地方去讨个热水喝。”

明天上午去找老摄影师,下午接了个活儿拍全家福,后天收拾东西,下午的车票,和未琛明直接去呼伦贝尔。从这里到海拉尔,绿皮火车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半个月才能到。但孟鸷必须去,因为大自然是摄影师的故乡,而呼伦贝尔正孕育着自然。

北方草原要等到五六月份才能显绿,孟鸷计划春节去一趟,等到今年五月末再去一次,待上一两个月,亲眼见证草原从春天到夏天。

如果到时候身边有未琛明就更好了,不过如果他很忙也没关系,孟鸷到地方给他写信,还可以寄照片回来。

他每年都想和未琛明去一个地方,今年突击大西北,明年可以转战西南去拉萨,还有四川云南,平时在广东有空就可以去海口转转,攒了钱就去北京,听说上海近些年也在发展,他们大可以去凑个热闹,说不定还能开辟市场。

他想了很多,身子却渐渐有些僵了,兜里刮的都是雪,插在兜里的手也结了疮。

雪将远处映得格外发亮,脚下的积雪也已有他的鞋底厚了。

照这个势头再持续一个时辰,雪就能完全覆盖他的鞋,甚至到小腿的位置。如果他最后因为赶路被雪埋了,最好的结果是雪化了被人发现。但荒郊野岭连路灯都没见多少,真等被人发现估计他早就一命呜呼去见黑白无常了。

他以往坐着车没注意,此时才留神打量周围,发现这一路走来竟也没看见什么人家,只能看到无数林立的坟头。很多人不愿焚烧离世的人,觉得这样不吉利,他们希望人死后依旧体面,于是操办白事抬棺入土,一是祝愿离开的人一路走好,二是希望此人保佑尚且存活之人无忧。

生前难享福,来世好人家。都不过是平凡人,总得迷信点儿,这样活着才有劲头。

“一个小时内没有神仙下凡,估计我也得见阎王。”孟鸷根本不敢抬头,他的脸早就冻红了,耳朵也被吹裂开了一道道细缝。

方才想得出神,没留神脚下石块,他一脚踩了上去,顿时双膝着地,宽大的棉裤“咔擦”撕裂了个口子,血顺着小腿滑下,风再一吹,就这么绵延了很久。

“这什么破裤子,质量这么差。”孟鸷骂骂咧咧地想着,他已发不出声。

他的衣服有点宽松,也没戴帽子,风雪灌着全身。

得亏孟鸷是个火气正盛的小伙子,倘若年纪再大那么一点也走不了这么远。若是现在问他这时候回家后悔不后悔,他肯定还要硬着嘴说不后悔。

正当他刚蹲下就地拾点石头和干草准备取火时,前方突然亮起了一道明晃晃的车灯。

“这年头还有神仙……”被光刺得闭眼前他这么想。

再睁眼,一辆披着雪的摩托车在孟鸷身前停下,下来的人戴着个大头盔,看起来并不是特别适合他。等到对方摘下后,孟鸷才看清头盔下熟悉的人脸。

“我去,我这是回光返照了?”孟鸷掐了自己一下,雪地里他的痛感已经丧失了,这时候做这些纯粹没用。

未琛明笑了几声,一股风顺着口腔钻进他的喉咙,引得他下一秒就剧烈咳嗽起来。

“别看了,赶紧上车!雪天不好走,我骑得慢。”未琛明从怀里捧出两个烧饼递给孟鸷,“一直捂在怀里挂在扣子上,我摸着还温着,赶快吃。有一个里面还夹着肉,你把那肉吃了。”

跨上车座,孟鸷撕下来一口肉夹馍,往前伸到前座未琛明的下巴处,顺便用干裂的唇吻上对方的头盔,但他不敢停留太久,怕雪把自己和头盔冻在一起。

“你怎么来了?”

摩托车响起“轰隆轰隆”的响声。

“下午收拾房子,看见家里停了个摩托车,好多年没骑。我去换了个胎,该修的地方重新整整,居然还能用。跟都晏借头盔,但他经常用的那个昨天摔了,手头只有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我就拿着先用。”未琛明说两句话就要停顿喘息,但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欣喜,“你说你今晚结束,我怕雪天你回不来,想着去接你,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刚逃出来的时候没下。”孟鸷嘟嘟囔囔地回答。

“我还怕接不到你,还好提前问好了你要去哪个村儿,从县城到这边就这一条大路能走。我想着下雪你就算回来也是走大路,果然没错。”未琛明还没骑两步,又把头盔摘了下来给孟鸷戴上,“你来也不带个帽子?”

孟鸷注视着未琛明的后脑勺,沉默半晌。直到车再次发动后许久,他才启声:“哥,你又救我一回了,我该怎么报答你?”

“你又说这话!”迎着风和雪,未琛明大声喊道,“若真的想报答,那就记我一辈子吧!”

铭记我,到永远。

我将铭记你,到时间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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