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草丰茂,牛羊之乡,呼伦贝尔是北方当之无愧的明珠。
当然这是夏秋季的景象,而在严冬这里只有漫天的飞雪和一望无际的冰川。
未到站点,孟鸷已经听到车厢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那是人们正在做穿衣准备。除了棉衣棉裤,他还套上了毛织帽和手套围巾,但这些保暖措施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也不甚匹敌。毕竟车外已是零下三十度的冰雪世界。
“你穿这个。”未琛明又给他套上一件军大衣,还有厚实的羊绒帽。
穿衣过于厚重,导致每个人行动多有不便,孟鸷觉得自己像个吃肥了的企鹅,懒意渐渐上头,他一句话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拽着大皮箱下车时,他觉得自己将要窒息在人头攒动的过道里。直到身处酷寒之中,他这才猛然地呼吸顺畅,感受到扑面的真实,然而下一刻他的脸就传来了刺痛,呼出的气体白得可怕。
是风,来自冻原的风。
“这里生活着鄂温克族,他们在冬季放牧,夏季练习骑射。”谷印平将围巾上拉,遮住口鼻,只将双眸漏了出来。
在这些天的相处下,孟鸷已经自动将他当做百科全书了。
作家的东西不多,只有两个手提箱,但每个都很重。上车时周小满帮他提了一段路程,而如今身处异乡,无人左右,谷印平嘴上不说,但孟鸷看得出他力不从心。
“琛明,你帮帮他吧。”孟鸷好心道。
未琛明闻声一顿,不知道哪个词触碰到了他的神经,他的兴致一下子被点燃,脚下肉眼可见的轻快,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真是难为他这半个月了。孟鸷这样想。
孟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犹豫几秒又侧过了头。
“琛明。”
“嗯?”未琛明想也没想,直接抬头。
“琛明!”孟鸷的声音陡然放大,脚下生风,拖着笨重的身躯在雪地里踩出一条路。
“哎!”未琛明只是赶忙应声,跟在他的身后。
谷印平看二人打闹嬉戏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孟鸷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随即耳尖更红了,羞赧地站立不动了。
“你们感情真好。”谷印平淡淡地笑着,但看得出这是由心而发的笑容。
未琛明脚底有一部分雪很薄,他很小心地踩在上面,本以为这样就足以应对,谁料下一秒脚底生滑,手提箱一溜烟儿窜出老远,还砸在了一块巨石上。
手提箱豁然撞开,谷印平的手稿撒了一地。
完蛋。
孟鸷赶忙去将未琛明扶起,二人二话不说直奔手稿,赶在纷飞前将它们捉走。
俯身捡起一张纸,谷印平对着阳光扫了一眼,眼神微凉,然后对还在忙碌的孟鸷道:“不用捡了,没用的东西而已,正好扔了也腾出手了。”
“不行!这可是你的手稿,你好长时间的心血,怎么能扔了?”孟鸷大喊,手上动作没停。
谷印平垂眸,附身又捡起几张,“烂稿而已,没有价值。”
“烂稿也是稿,总是有感情的。”孟鸷将自己捡来的和未琛明手里的手稿一并递给谷印平。
谷印平接过这打纸,眼睛盯着它们出神,“不起眼的报社,零星的发售量,赚的钱甚至不够吃饭。我的感情快要殆尽了。”
看着谷印平落寞的模样,孟鸷的心里很难受。如果没有未琛明,他和谷印平的境遇相差不大,甚至可能还没找到自己的热爱。
“所以呢?你想做什么?”
谷印平看着二人,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
“写完这本关于草原的书,我就准备停笔了。我父母都是中医,我可以跟着他们学习一些年,到时候赚的钱会很多。”说到这儿,谷印平又补了一句,“周小满说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支持我。”
孟鸷没再看他,只是转身为未琛明整理衣襟,然后看向远方的雪。
“你不是这样想的吧,否则为什么还专挑冬天来草原呢?”这是陈述句,孟鸷平静地说,“周小满也不是这样想的吧,否则为什么还要来追你?”
未琛明刮去孟鸷鼻尖的细雪,沉默地听着二人的对话,时不时抬头去看天上偶然飞过的鹰。
“我还记得你的一部分手稿。”孟鸷道,“‘人从海拉尔下车,再听几十分钟汽车行驶时车轮摩擦的声音就可以抵达天下草原。天下草原的羊是自由的,我也想像它们一样去挥霍自由,赶在一切尘埃落定前。’”
谷印平抿唇不语。
顺着谷印平的手,孟鸷瞄到他手稿上有一页纸露在外面,风吹过后纸张一角飞了起来,上面的字正好进入他的眼眸。
上面赫然写的是令孟鸷意想不到的话。
周小满,首字周全,兼小得盈满,小满即安。
后面还跟着一行小字,孟鸷看不太清了。
“‘何须多虑盈亏事,终归小满胜万全。’”未琛明凑过去耳语道,“曾国藩的诗。”
也许是和未琛明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孟鸷觉得自己越来越敏感。他忽然想到谷印平方才话中称“感情快要殆尽”,会是他想的感情吗?
……
在当地三人租了两个蒙古包,刚开始每逢饭点都会回来相聚,后来慢慢的就只有晚饭会面。
谷印平发现了一处废弃轨道,孤身走了上去,沿着它一直向东走,他的身前是将要落下的夕照。
孟鸷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正巧不知谁家的鹰在空中飞翔,于是他下意识地掏出相机拍下这一幕。
白日里天地是黑白的,唯有阳光初上或是夕阳西下时才会有不一样的姿色。
未琛明从一个小卖铺那儿借了辆摩托车,此时正停在公路上。他坐在车上,望着来往的车辆。
“未琛明!”
来不及回眸,一团雪毫不留情地朝着未琛明砸来!
好小伙子!
惊呼声响在未琛明心底。他的帽子上开了花。
风声响在周身,远行的人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快,最后甚至跑了起来,哪怕狠狠摔进雪地里又有何妨,站起来继续朝着余晖奔去。
茫茫的雪原里,两个如黑点的小人儿凑近又远离,身上开满了雪花的盛景,笑语一直传到天际。
冻原上的一些雪像开在平地上的花,一簇一簇地聚拢着。兴许是此处人走过的次数太多,于是生出了一条路,这些花就沿着这条若隐若现的路开着。
蒙古包的老板好心地扫出一片空地,为三人生了篝火。他的父母亲都是鄂温克人,但他并没有完全留在这里,而是在成人后去了北京,中年后才住回了家。
火焰冒得很高,像是要烧到天上去。
老板送了他们几条冻鱼干,还帮忙烤了几只羊腿,屋里备好了奶皮子。
奶皮子是用牲畜鲜乳炼成的,但在这里牲畜不能叫做牲畜,而应叫做同伴。
他们第二日决意去鄂温克旗赛马场,虽然路途遥远,但这里在一些日子后有冰雪那达慕。之后去乌兰山,看呼伦湖,再一路向西去满洲里与阿拉善。老板知道后热情地借了一头骆驼和一匹马做伴,并让他们到阿拉善时将这两个家伙交给一个叫做阿都钦的男人,他是养马的,是老板的好友。
“阿都钦,就是牧马人的意思。”谷印平解释道。
一切安排妥当,孟鸷走进一顶蒙古包。蒙古包被称为草原人的白色明珠。这个奇特的民族对待一切事物都过分感性,他们挥霍感情去感恩自然,热爱并珍视自己遇到的、拥有的一切。
蒙古包很小,但收拾地整齐,两个人住正好,绝不可以再多。
两顶蒙古包离得并不远。
遍野的风声响在他们住的地方,引得谷印平忍不住走了出来,他实在睡不着。
然后,异常的风声响在孟鸷和未琛明住的地方。
只听了片刻,谷印平瞬间意识到了什么,他光速退回蒙古包里,一言不发。
等了很久,直到外面的风声沉寂。
这里可以看到星星。谷印平掀开蒙古包的一个角,从身后掏出孟鸷白天塞给他的手稿端详了起来,然后又拿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笔记本,在上面写下一行小字:
“1989年,冬还没走远,此刻呼伦贝尔的风正朝着它的圣地奔去。”
鄂温克旗那达慕其实就和大集会一样,那里比赛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将自己所有奶牛牵出来,只为了和人比拼谁家牛挤奶多。
夜晚似乎被拉长,白昼很久才莅临人间。
老板告诉他们,这时候的呼伦贝尔到处是冰雪,人走不了太远,但骆驼和马可以。马儿的蹄子不惧瓷实的路面,骆驼可以拉着雪橇向前。
刚见到老板时他还穿着与孟鸷他们相差不大的衣装,但今早就已换上了鄂温克族的皮衣。鄂温克族的服饰大多取自鹿皮、羊皮等,并且非常忌讳白色,帽子也是用各种动物的皮子做的,老板最喜欢圆顶的。
出发前,谷印平站在路口抽烟,这还是孟鸷第一次见他抽。在孟鸷眼里谷印平应该是那种平和儒生的形象。
未琛明去和老板牵骆驼和马了。
“儒生也是要吸烟的呀。”谷印平扫了一眼孟鸷,淡淡地道,“你们昨夜动静太大,换了旁人听见是要害臊的。”
孟鸷顿时意识到他在说什么,耳朵烧红了大片,只能讷讷的点头。
“多久了?”烟雾在谷印平脸颊四周游荡。
“半年了吧,我们是夏秋在一块儿的。”
“挺好的。看得出来你很爱他,他也很爱你。”谷印平又吐出几个烟圈,“我也爱着一个人,他和你有一样的气息。”
“谁?什么气息?”
谷印平选择性地回复道:“傻,说好听点是单纯。”
“……”
“但是傻人总会有傻福,有时候想的多反而不是件好事,还不如没心没肺地去玩,去闹,去相处。”谷印平道,“人一旦敏感细致起来,世界就会被拆解,自己便会陷入痛苦。”
途中他们经过了莫日格勒河。这条河在夏天时很美,九曲十八弯的牛轭湖延伸到天边,光在河面上撒满碎金碎银。抬头去看,天际高邈阔远,偶尔可以看到云,但也是浅淡的。世界在这里被放得无尽之大,人只会觉得自己是何等的渺小。
但现在,在这个泼水成冰、冰晶如天女散花的地方,这里只有冰原以及穿的各式各样的人群和马群。在这里孟鸷不能停下,一旦停下无论穿的多厚面临的一定是手脚冰凉、甚至生疼的结局,而当地牧民却很智慧,他们的民族服饰美观实用,帽子翻毛,大袍子挡风也保暖。
到鄂温克旗花了他们好些日子,不过还好有骆驼和马匹,让路途显得不是那么艰难。
这次那达慕大会聚集了鄂温克族、蒙古族和达斡尔族等民族。对于鄂温克族人来讲,他们大多热爱蓝色和黑色。三个穿棉衣的汉族人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甚至语言也产生了莫大的障碍。他们只得找到当地懂汉语的向导,向导名叫阿木古兰,翻译过来是“平安”,所以他给自己取的汉名就叫“李平安”。
未琛明到这里来主要就是看服饰,恰巧阿木古兰酷爱本民族服饰。
“毛上衣用斜对襟的,节日时男人要穿短皮上衣或者高皮袄,妇女就穿得很多样了,敖鲁古雅鄂温克族、陈巴尔虎旗鄂温克族的女人很喜欢镶边连衣裙,耳环手镯戒指一个也不少,要不然就得配上镶饰玛瑙。”阿木古兰看着三人的服装摇了摇头,“你们这么穿太冷,我那里还有多余的狍皮靴子、皮大哈和胡儒木。”
“我知道皮大哈是兽皮短大衣,胡儒木是什么?”谷印平插嘴问。
“也是一种皮上衣,办喜事要穿的礼服。那达慕穿倒也凑合。”
未琛明也随身带着笔记本,偶尔往上记几个字。
孟鸷凑过去瞄了几眼,“记这么少,回去后再看能回想起来吗?”
“足够了,剩下的都记在脑子里。”未琛明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着道,“印象深刻的东西不会忘。”
应该是自己喜爱的东西不会忘吧。孟鸷暗自想道。
不远处响起了歌声。遥望过去,大群的人正在舞蹈。
“那是民族歌曲联唱,还有民族服饰队的民间舞表演。”阿木古兰道,“你们可以凑近去看。但注意一些停在外围的马,不要故意挑衅,有的马性子很烈。”
孟鸷走近,他想如果有人长了翅膀飞在天上,一定可以看到开满鲜花的冰原,而鲜花就是鄂温克族人和他们的衣装。
之后是草原三项和马术,连带着冬泳。
目不暇接之际,一个只穿泳裤的人从三人面前经过,他举起双手向人群示意,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泳池。
或许这便是草原人与生俱来的豪迈吧。
中午吃过当地的手扒肉,喝过奶茶,其他人稍作休息,三个没见过世面的汉族小伙儿又冲了出去。开始时谷印平还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直到雪团砸在他的脖颈里,他的血脉似乎忽然被激发,转而没了沉稳的形象。
下午有雪地赛马、颠马,甚至还有赛骆驼、雪地漂流的活动,一个个夺目的场景胜过外面一切演出。
这是一场来自冰原的盛景,是淳朴人民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结果。
谷印平回去写信了。自从到这里以来他的笔便没有停下,每日至少写一两个时辰才肯罢休。
孟鸷的相机始终没有放下,照片上的草原人或是隐忍,或是顽强,或是激情万丈。
正当孟鸷低头一张一张过着底片时,未琛明忽然拍了拍他的肩。
“你抬头看。”
顺着未琛明的目光,孟鸷看到了一轮巨日悬在空中,看上去离他们很近,似乎触手可及,周围辐射着光环,顶部还有倒置的彩虹。
“那是什么?”被这庞大景象惊住,孟鸷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似乎这样才能表达他对自然的敬意。
“我猜是‘幻日’。”未琛明道,“吃中饭的时候阿木古兰提到了,但并不是每一天都会出现,我们运气还不错。”
幻日就是天上出现多个太阳虚影,产生日晕,倘若用肉眼直视太久会伤眼睛。
方才阿木古兰又去蹭了碗奶茶,这会儿才回来,但孟鸷和未琛明并不在意。
“呼伦贝尔的冬天永远是零下三十度,但这只满足了寒冷这一个条件,除此之外还要有风雪和薄云,这样才能出现幻日。”阿木古兰笑得很开心,仿佛半张脸都是他张开的嘴,“你们运气真的很好!”
回想起刚到北境时,孟鸷觉得海拉尔车站的风很大,越往北走空气就越来越凝滞,但刺骨的寒意始终没有消散,甚至更烈。
孟鸷开始羡慕未琛明的长发了,头发贴着后颈一定很舒服,哪怕只能提供一丁点暖意。
闲谈时,阿木古兰得知他们夏天还要来。
“你们要是夏天来,就往东北边上再走走,走到黑龙江那边去,红旗岭的水鸟很漂亮,很适合观赏。”阿木古兰抬头望着天上盘旋的鹰,“冬天只能在这里看鹰。那是从西边来的鹰,和新疆接壤的地方有很多猎鹰人,真没想到他们也会来这里。”
通过阿木古兰,孟鸷对猎鹰也有了些了解。如果问哪个民族对鹰有独特的情谊,柯尔克孜族一定当仁不让。
“你们之后不是打算一路向西去新疆?正好可以去帕米尔,去看猎鹰之乡。那儿的人养了几千头鹰隼,每一头张开翅膀后都有人的半个多身子那么大。”阿木古兰接着说,“‘左牵黄,右擎苍’,就像马儿于我们一样,鹰也是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孟鸷似乎又听到久违的风声了,只是这股风来自心底,呼啸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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