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梨园东里

“一到家就躲在屋里写,你以前要是这么努力早就考上大学了。”刘庆玖推门而入,嘴里嘟囔着“以前塞在这儿的衣服放哪儿去了”,转头看到正在伏案的孟鸷,下意识道,“写什么呢?”

“没写什么。”孟鸷撇了下嘴,将桌上的茶缸和破本子压在信纸上,“小源儿下午回来?”

刘庆玖自顾自地拉来一个板凳,从柜子上取下冬天的厚被子,她想趁天晴将被子晒好收着,等到天冷了再拿出来,“嗯。我和你爸给他办了手续,让他以后每天都回家吃饭睡觉。他快考试了,学校宿舍的环境只会干扰他。”

孟鸷没说什么,他合上笔,趴在二楼栏杆前发愣。因为舟车劳顿,他这趟回来没带琉璃和银瓶儿,当然也没想待多久。

楼下石榴树正开着花,但还不如广东老宅门外的石榴树开得艳,显得拘谨可爱。

刚入夏,气温还没升到可怕的程度,风正宜人。

自行车车铃响在小巷里,孟鸷闻声便知孟修源回来了。

“哥!”

门未推开,声先传进。孟鸷拖着下巴向刚迈入家的小孩招手。

他打趣道:“跑这么急,我在楼上都看到你在流汗了。”

“急着见你。”孟修源将车停在院子里,伸手从头顶的绳子上抽下毛巾擦脖子。他今天穿了个白背心,看见他孟鸷总想到自己前几年的样子,又想到刚去南方时追车的孟修源。

小源儿只用几步就跨上二楼,站在孟鸷眼前,明显能看出他比孟鸷高。

他脸上藏不住的笑意泄露在哥哥眼前,眸子里光影斑驳,语气也十分轻快,“东关的梨园东里重整了,最近好些人去看。哥,我们晚上去看吧。”

梨园东里,这个名字只存在于孟鸷久远的回忆中。最开始这里是县城戏班子驻扎的地方,后来政/府将这块地向外扩,逐渐形成了一个文娱场地,除了各种唱念做打外还增加了皮影戏,老人们喜欢在早晨抱着装备来这里现场写字作画,后来每隔几天就会有杂耍的队伍来巡演。

小时候刘庆玖带着孟鸷来过这里,正好遇上一个画龙的老头,这老头见孟鸷生得可爱,又驻足在此久久不愿离开,就趁没人时塞给他一幅画,至今还挂在二楼房间里。

孟鸷当然不会拒绝。

他回房拿着相机包,转身就要跟着小源儿去梨园东里。

“哥,我骑车带你去。”

他跟自己还真挺像,稍微长大就很想显露一手,身上还有数不清的生机。

坐在后座,孟鸷有种奇异的感受,这种感觉不同于坐在未琛明的后座。当风经过他的耳畔,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成年好些日子了,可又仿佛觉得昨日才刚刚从这里离开去往南方。

当他们到了梨园东里,暮色已至,天却忽而阴晴不定,雨丝在空中盘旋。

“以前这里座无虚席,今天倒是全都空出来了。”孟修源抱怨道,“这个天怎么变得这么快?”

戏剧台子上没人,下面偶尔经过一些过路的,但没有人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旁边演皮影戏的地方倒是还有一群不死心的还在挣扎。兴许是因为皮影戏的台子上有屋檐遮挡,人又躲在后面,不会被雨淋到,大人都躲在对面的屋下避雨,露天的前排只留着几个爱玩又恰好没人管的孩子。

孟修源和孟鸷也站在屋下,在这儿也能看到皮影,只不过距离稍远,略微不清。

雨真的大了,一串串连成了线,最后又变成了布。屋下的人散去不少,前排的孩童只剩一个。

那个孩子剃着寸头,安安静静坐在雨里看剧。他在看皮影,孟鸷在看他。今天这场光与影的艺术像是只为他一人演绎,台子上的光透过雨再抵达人眼,显得昏暗深沉,可男孩只是定定地看着里面上演的《三打白骨精》。这部剧孟鸷小时候看过很多次,长大后却一次都没有留意过。

“哥,我看不清,去前面看了。”孟修源拍了拍孟鸷的肩,二话不说上前进入雨里,隔了两个位置坐在男孩的右侧。

手上生滑,忽地就想起了相机,孟鸷从发愣中缓过神,举起胸前的物什开始拍摄。

台上皮影极度曝光,看不清电视机大小的方格子里具体在上演什么,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坐在皮影两侧,不远处的霓虹灯被遮掩一半只剩余光,四周夜色黑沉,飘落的雨滴甚至爬上镜头,显得照片朦胧迷幻。

这张照片要塞进给未琛明的信里。孟鸷心想。

当最后一个片段结束,小孩子终于动了动,搓了一把脸跑开,前排只剩孟修源。

雨差不多停了,孟鸷抬头看一眼天,道:“剧演完了,还不回家?”

“这就走。”孟修源回头冲他微微一笑。

孟修源平时依旧不太爱讲话,只在孟鸷面前才释放自己的天性,因为他知道哥哥总是会惯着他。

“给你借了毛巾,擦擦头发。咱俩去前面换换衣服。”孟鸷丢给孟修源毛巾,低头道。

孟修源没反应过来,“换衣服干什么?”

“你想挨训了?”孟鸷笑着拍孟修源的头,“小源儿,我一年没在家,你现在这么……说疯狂有点过,但比以前疯一点。再努力努力,快赶上你哥当年的风范了。”

孟修源以为孟鸷在批评他,垂眸低吟道:“哥,给你添乱……”

“添什么乱?”孟鸷不由分说打断了他的话,抬头看着他,“人生不过三万天,早该这样了。你会上大学,交友,恋爱,你的未来会更漂亮。”

孟修源眼里有些动容,他拉住孟鸷的袖子,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哥,我想考到北京去。我的分数保持下去能上一个还不错的大学。”

“北京好啊,我的几个朋友也在北京。”孟鸷道,“你好好学习,我好好工作,说不定以后我还会去北京找你。”

孟修源再三拒绝孟鸷的衣服,却在最后还是被哥哥扒了下来,给他套上了干上衣。

“哥,你真没必要这样。我自己淋雨看个剧,就算被骂那就骂了,又不会少块肉,你怕什么?”孟修源很不理解。

“你哥我以前没少因为这种事被骂,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说的话只适合于我,不适合你的性子。”孟鸷给孟修源理了一下领子,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当哥哥的样子了,心里难免不会窃喜,但面子上还是处变不惊,“你再多疯几年,享受几年,哥全给你兜底。”

孟修源以前很少听到哥哥说这样的“人话”,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转而换了个话题,“我听妈说你给我带了东西,是什么?”

“一把琴。”孟鸷道,“小提琴。”

……

“外面下雨还跑出去,不知道找地方避雨吗?!”刚开门,刘庆玖只是看了一眼便严词道,“多大人了,还不如你弟弟让人省心?”

孟修源正要开口,孟鸷便搂住他的脖颈溜进门,窜上二楼,把刘庆玖抛在脑后。

“喏,我也不太懂琴。当时在广州公园里拍摄时正好看到一个拉琴的女孩,去问了问,然后给你买了一把一样的。”

木制的颜色袭来,似乎传出扑鼻的沉香,琴弦在夜里泛光。

“我一个从没接触过音乐的人,你送我琴就太浪费了吧?”孟修源没有伸手去接,“这琴很贵吧?”

孟鸷将琴放下,然后喝了口桌上已经冷了的水,“你初中快毕业的时候,还记不记得?你正好十六岁生日那天,我接你放学,你当时在琴行门口站了半天,在看小提琴吧?”

“你说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孟修源道,眼睛却在琴弦上停留,久久难以移开。

“这个东西我问了,需要好长时间练习才行。”孟鸷笑着道,“以后上了大学时间稍微多一点,没事儿的时候练着玩玩。”

孟修源沉默很久,“……我会好好学的。”

……

没几天就要高考了,孟鸷这些天在家里也没闲着,在公园口干起了免费给老人拍照的行当。刚开始没多少人,但抵不过老人们一传十、十传百的效果,后来来找他拍照的不止是老人,孩子、年轻人、中年人,甚至小猫小狗也在一旁凑热闹。

刘庆玖觉得做这个出力不讨好,相纸废了不少,也不挣钱,还浪费时间,出言阻止了孟鸷很多次,但没有一次得到成功,后来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了。

给未琛明寄的信很快有了回音,是对方特意敲电报加急送来的,像是临时起意那样,但没说几个字,只是塞了一幅画。

画的是琉璃和银瓶儿相偎的画面。电报上写着:家中有喜,早归。

孟鸷顿时明白了未琛明的意思。琉璃怀了小猫,等他从西北回去就能看到家里多出来的猫崽了。

高考当日,孟鸷起得很早,本想送孟修源去考场却被拦下,孟春雷让他去量贩街买酒。

“什么时候喝酒不行,非要现在?我送完小源儿回来给你捎一瓶。”孟鸷有些不耐。

眼见孟春雷即将发作,孟修源赶忙出声制止:“哥,量贩街和我考场是相反方向,你去买吧。”

孟鸷叹了口气,又让孟修源检查几遍东西,确定没什么问题后才与他一起出了门,他们去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有时候孟鸷真的不明白,是不是每个家庭的父辈都有抽烟或者酗酒的习惯。从前每天孟春雷早上喝瓶酒就是常态,甚至有时醉倒在地,工作也顾不上。现在他因为喝酒丢了工作,反而变本加厉,将酒当水去灌,回家这些天孟鸷没见他清醒过。

“喝酒就算了,还非要喝最好的酒。”孟鸷嘟囔道。

去量贩街的路上正好可以经过东关邮局,鬼使神差地孟鸷拐了进去,他想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

新上岗的邮递员找了半天,忽然欣喜道:“你别说,还真有两封,都是南方寄来的。”

这个邮递员看上去不大,比小源儿小很多,找到信时他比收信的人还高兴。

“谢了。”扔下话,孟鸷笑着出门,站在邮局门口就拆起信件。

如果说只有一封,不用说也知道是未琛明寄的,可现在是两封。孟鸷有些不确定。

果不其然其中一份来自未琛明,不像上次的加急电报千里相送,这回是对方自己写的。而另一份则是穆林。

“卿卿爱人亲启:

别后月余,殊深驰系。

近来尚好?你要问老宅怎样?老宅还是那样,只是没了你它更孤单。

近日学了几道饭食茶点,柜上新添烧酒,等你来尝;小鱼开始住校,甚至不常回家;鸿梅姐病了,病得很严重,头上生了白发,大伟哥把船租出去,他不再出海,安心照顾鸿梅;鸿梅姐和柳一支是好姐妹,在医院里我见到了后者,她没变化,还向我提起你这个小炒摊上吃饭的男孩,说好久没见;都晏的妹妹都槲塘来广州几天,说是帮哥哥拿东西,你收到信时她也该动身去北京,她喜欢真姐,不叫‘嫂嫂’,满嘴‘姐姐’,两人性格很像,还问老宅是不是住着一个她不认识的漂亮哥哥,我想她在说你;杨哥很少来老宅,穆林姐倒是来过几次,她喜欢小动物,说看到琉璃就像看到你,等琉璃生下小乖,我们送她一只好不好?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又像什么都没说。总之近来无事,心里却安静难耐,夜夜难寐。等忙完手头的事就去寻你。

为了秉承家族一如既往的忠诚,我选择爱你始终,沧海桑田,此心难移。

纸短情长,诸事顺意。

爱你的未琛明”

句句没提想念,句句都是想念。孟鸷的喉咙像是噎住了,半天没发出声音,抬头让阳光扎进眼睛里好久才将那惹人笑话的泪花堵了回去。

正了正神色,拆开下一封信。

这封信很简短,字迹端正。在孟鸷记忆里姐姐认的字不算太多,字迹也并非如此,看来是找了代笔,否则也不会这般简略。

“弟弟:

别来无恙,思之情切。

家门口有卖字先生,赶忙找对方代笔一封。公司的事我不甚关心,只知道它风头很盛,贵客不断。近日却意外得了几份报纸,听了些风言风语,报纸上称未哥儿行事不端,挥霍钱票,吃了回扣,还说他对你有难言之情,你又借公司名义揽私,附着照片与证词,证据确凿。无复和我都不信,正在彻查,如今你不在这里,正好避风头,别回广东,好好玩一阵。”

这封信简短到甚至没写落款,或许是为了省钱,毕竟很多卖字先生是按字数要钱的。

信的内容让孟鸷皱眉,这明显是栽赃陷害,只是是谁看不惯未琛明,还拉他一起下水?未琛明在信里怎么什么都没说?

尽管姐姐不许他返回,但他已决意过两天就启程回去。西北的采风可以推脱,日后都是时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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