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是恨你的。”
陨落残星海之时,毫无由来地,莫沉吟想起了师弟齐羽说过的这句话。
少年时的师弟,也曾是活泼爱笑的。
百炼宗的剑修尚着白衣,师弟在山溪里摸石头、捉鱼儿和螃蟹,陪着师叔四处摘取药草,有时弄得手指上全是红红黄黄的汁液,怎么搓也搓不掉。
莫沉吟看到他脸上也有,伸手拭了拭。
“一会不见,怎么弄得跟花猫似的。”他有意打趣,齐羽听了,便有些赧然。
“那果子碰不得,一碰就炸,一炸就溅得到处都是……”话音未落,莫沉吟刚捻起果子的动作,就引来了一片大爆炸。
两个被爆裂的果实汁液弄得满身挂彩的少年,对视片刻之后,爆发出哄然大笑,前俯后仰,均笑得几乎要倒在地上。
水晶缸里的红色小螃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吓得躲进了石头缝里。
师弟的变化是从几封书信开始的。
每次看完家书之后,师弟的情绪都会低落一段时间,而后过不久,又慢慢好起来。
师弟入门后,第一次参与了数百宗门共举的论剑大会,拿到的名次,比同时入门的任何弟子都要高。但众人祝贺的同时,师弟也笑了,那神情中却有几分恍惚。
“废物!”
“真是没用,我还想那百炼宗是仙门之首,你在宗门里什么也没学会,偷懒耍滑,不务正业倒是学了许多!”
“不……父亲,阿娘,不是这样的,我没有……”
“你住口!你是世家出身,家族花费了多少修炼资源在你身上,你连那柴夫的儿子都比不过,还有什么脸叫我父亲?!”
“那姓莫的弟子,难道不只是比你年长几岁?人家拜入宗门三年,便回回夺魁,你呢?就算天资不比,你有他那般勤学苦练么?下一回论剑大会,你若是拿不到前十的名次,就不要回来了。”
“不……父亲,我……”少年慌乱地想要辩解,但最终,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
“废物,不配留在齐家!”
因为担心师弟,莫沉吟完成了门派诛魔的任务之后,便借着机会,来到了师弟的家族。
谁想,左等右等四五日,却一直等不来人。
循着树林的阴影前进,本以为,传闻中齐家对弟子严苛,师弟也许只是在此静修。
没想到,所见所闻的,却是齐家家主对少年劈头盖脸的一顿怒斥。
地气湿重,师弟额角青紫,肿起了一大块,双手尽是长鞭留下的条条伤痕,在冰凉冷硬的石砖上,长跪不起。
他不顾侍卫们的阻拦,从祠堂中强行带走了木得已经失去了自我的师弟。
“我……师兄……我……”
“别怕,有师兄在,谁也不能再欺负你。”
师弟蜷缩在他的怀中,第一次哭湿了他的衣襟,哭睡着了。
齐家家主是最好面子的人,表面八风不动,实则大发雷霆,追兵三番五次败在莫沉吟手中之后,甚至亲自出手,想要将齐羽带走。
他败了。
莫沉吟收剑回鞘,留下吐血的齐家家主,背着师弟,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但师弟从此不再爱笑。
因为敏感,因为自卑,因为自厌,又或许,是因为长大了。
师弟不再喜欢挽起袖子,亲自下水,他只是不停地练剑。有时候却又会看着潺潺溪流,将小石子踢进溪水里,又有时候,是晦暗不明的神情,不再显露,藏得很深很深。
师弟的性格越来越冷淡,莫沉吟却清楚,师弟心中,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藏着汹涌的暗流。
伤人的话语,刻意地远离,隐藏在棘刺之下,无法再坦白的真心。
两个人从一开始的亲密无间,到最后的背对背,成为憎恨和被憎恨的关系,成为想靠近却不能靠近的关系,慢慢地分开,一寸一寸,越走越远。
命运像一道连贯的绳索,在这里,却系上了死结。
“师弟憎恨我,并非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他憎恨自己。”
师尊病榻前,他这样对师尊说。
后来,师尊故去,偌大的百炼宗,似乎一下子空了。
殿堂之中,仿佛只剩下他和师弟两个人。
莫沉吟和师弟擦肩而过,彼此均看不见对方脸上的任何表情,所有的一切,都被深深地遮掩。
就像陌生人一样,却像陌生人一样。
——而我
魂魄碎裂之前,莫沉吟终于想明白了,当年在师尊榻前,想说,却未能说出口的那句话。
而我,一直心悦着师弟。
从年少起,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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