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 02

四年前。夏末秋初。

大三快开学的那阵子,暑热未退,但夜晚的风里,已有了微薄的凉意。

这个季节的京城,道路两边立着染黄的白蜡树,和薄薄铺一地的金色银杏叶。

冯幼圆办开学party那天,请遍了京里头交好的女孩子,一个男生都没叫。

后来是庄新华作怪。

他带头起哄,招呼了一群酒肉好友到冯家的园子里。

这群人也没点自觉。

一开始确实都端个做客样,后来一个个的,没皮没脸全闹进了姑娘堆。

到最后,这帮无赖怎么都不肯走了,拉下脸来赶也没用。

钟且惠三天前就收到了邀请,但她当时在一场车展上站台,是最晚一个到的。

她出了会场,疾步坐上冯家的车,很快送她到四合院。

下车时,且惠抬头一望,天边翻滚着浓重黑沉的铅云,风中翠峰如簇。

且惠走后门进去,两个佣人拉了铜环,引她到冯幼圆卧室。

冯老夫人学建筑,是六十年代最早一批归国的学者。

如今她还活跃在各大公众号的文章里,那些为博人眼球的写手,都致力于从各种角度剖析她的人生轨迹。

老夫人书房里摆着一张合影,那时大会堂刚刚建成,她与全国科教、文艺和工商界知名人士站在一起受接见。

那年头物资紧俏,她穿了一件演讲时才肯上身的磁青旗袍,面上无拘笑着,手却握得小心翼翼。

当时南洋风气盛行,因此在修葺这座院子的时候,不免受了时气影响。

各式门洞上精致的雕花,复古淡雅的墙面,胡桃木色的桌椅,和穿插其间的宽叶绿植。

幼圆的卧室在二楼左手边,墙上是奶杏色的壁纸,地面通铺棕咖色木纹地板。

钟且惠走进去,绕过半透丝娟花鸟屏风,把包随手扔向床边长榻。

小羊皮床尾凳上,摆着一套酒红素纱抹胸礼服,是幼圆给她准备的。

她穿鱼骨束胸衣时,冯幼圆走了进来,极自然地转到她身后,扯过那两根带子,拉到最紧。

冯幼圆把且惠转个身,“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她低头整理礼服,一面笑,露出一排米贝白牙,“哪能啦,你亲自下帖子请的,我怎么也要来。”

钟且惠换好了,拿出一个扎着丝带的礼盒,“喏,我妈妈让给你带的礼物。”

她回江城过暑假,董玉书亲自裁布做了一身旗袍,让且惠务必带回京。

冯幼圆接过来,笑着嗔了她一眼,“干嘛,你家现在这情况,还给我买礼物哦。”

“你照顾我这么多,妈妈说一定要的,又不值多少钱,太贵了也买不起。”

钟且惠坦荡荡的,声音干脆而清泠,饱满的红唇微扬。

钟家早在十年前就跌了跟头。

最初,钟清源是做皮具生意发的家,赚了不少钱。

后来阔了,便再无心老本行,见房地产生意有利可图,投了大半本钱进去。

钟清源有眼光,这一笔投资跟对了人,叫他挣了个盆满钵满。

一直到现在,他开发的那栋小区还在东三环矗着,只是外观有些老旧了。

且惠每次坐着车子路过,连眼角的余光都仔细避让,一看见就糟心。

生意场上没个定数,并不是每一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没多久就出了一件大事,具体是什么,且惠一个小孩子品不清。

她只知道,连她所在的学校里,空气都紧张起来。

同桌庄新华在家属院里住着,他的门道和路子最多。

每天他都告诉且惠,昨天谁谁谁的爸爸被带走了,今天又是谁被问了话。

钟且惠隐约地不安起来,这些叔叔伯伯的名字,她好像都听爸爸提起过。

说起来也许难以置信。

他们那个班上的孩子们,对这些事情都非常敏感,甚至能通过大院儿里长辈们之间开玩笑的口吻拿捏,来判断某一个人的地位高低,手中职权的大小。

因此,不要说是天翻地覆的大事,一点风吹草动都有所警觉,总是比新闻更快得到消息。

没等她问,钟清源就从公司里被铐走,说是让他配合调查。

妈妈嘴里蹦出的罪名很多,她听懂的很少。

面对突来的变故,小小年纪的且惠,始终都是浑噩的状态。

对她来说最直观的打击,是她家从富人扎堆的别墅区,搬到了老胡同的小平房里。

那是一座很破败的四合院,几家人合租这一整个院子,大伙共用厨房和厕所。

院子中间有棵很粗壮的槐树,盛夏天会洋洋洒洒地飘白花,落下一地的星星点点。

有一次庄新华来找她,怀里抱着一个限量款的足球,新奇地看了老半天。

他抬头问她:“你们这里没有人打扫的?”

且惠托着下巴,指了下墙角丢着的扫帚,“要不然您受累?”

庄新华立马跑开,“我能干这种活儿吗!开什么玩笑。”

刚搬进来时,钟且惠不习惯这儿的一切。

她上厕所,还没走到蹲坑前就开始作呕,着急忙慌地用帕子捂口鼻。

住惯了的邻居见状,笑着对董玉书说:“唷,你女儿可真是娇气!”

董玉书全都忍下来,干笑了一下没回嘴。

她们哪能想象得出,自己之前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没哭着吵着要搬走,就已经是且惠懂事了,她还能指责女儿什么?

有一天早晨,钟且惠端着水杯,站在水槽前刷牙。

她闭着眼,不让自己去看生出霉绿的水泥壁,否则又要犯恶心。

一群小女生跑到她身边,很无礼地拉扯她的蕾丝边睡裙,说真好看,在哪儿买的?

钟且惠刷着牙,随口回答:“巴黎。我爸爸带回来的。”

她说话时没看人,又这么不以为然的口气,旁边的女孩听了,很看不惯。

领头的用力搡了她一下,“你拽什么啊你!你爸爸再有钱,还不是进去了。落难的小姐,过得还不如我呢,真是的。”

钟且惠摔倒在坚硬的地面上,蹭破了手掌,粉色陶瓷杯碎成一片片的,牙刷在离她老远的地方横着。

她眼里噙了一包泪,抽抽噎噎,“你们乱说!我爸爸才没有进去!”

董玉书听见动静出来,厉声把那帮孩子吓跑。

她扶起女儿,替且惠擦了擦眼泪,“一点小事哭什么哭?快去换衣服。”

家里已经倒了,今后风风雨雨的还多着呢,女儿要总是这么个娇柔性子,那怎么行呢?

上学路上,钟且惠背着书包,眼中泪痕未干。她抬起头问妈妈:“爸爸还会回来吗?”

董玉书笃定且沉着的口吻,“爸爸会回来的,你好好学习,别管这些事情。”

她弯下腰,扶着女儿的肩膀说:“你不是跟爸爸说,长大要读牛津的吗?想考上就专心一点。”

面对妈妈的劝告,钟且惠心有旁骛地点头。

但那天她没去教室上课,董玉书一走,她就背着书包朝反方向跑。

且惠凭印象去坐4路公交。

从前坐在车上,她总看见这趟车路过,但从没真正上来。

第一次学着坐公交,还是她们搬家以后的事。

她走到从前的家门口,那两扇厚重的暗色铜门上,已经贴上了两道白封条。

且惠哭着喊着拍了很久门,但再也不会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爸爸,从里面走出来把她抱着举到肩头。

晨风微凉,一整个上午,她都坐在台阶上小声抽泣,眼泪打湿了蓝色校服裙子。

再抬头,晴空万里。但且惠看着,却黑得仿佛要压下来,闷得人喘不上气。

//

冯幼圆勾起了不好的话,推着她的肩,把且惠摁在梳妆台前。

她语塞半日,才拿起一支腮红刷,“要不然,你化个妆吧。”

古董挂镜里,映出一个乌发雪肤的少女。

水晶射灯照耀下,肩上的黑色长发亮如绸缎,闪动细碎的光泽。

那一年且惠刚满十九岁,白玉般的容貌,只是日子过得十分紧凑。

冯幼圆举着化妆刷,不知道该从何下手,已经够好看的了。

且惠笑着取下来,说:“就这么下去吧,今天你做东道,不好耽误的。”

她的皮相骨相皆上乘,不怎么需要雕琢,站在人群里便耀眼夺目。

Party上的人,钟且惠几乎认识大半。

早在钟家风光的时候,钟清源疼女儿,也愿花大价钱给她铺路。

且惠读的是很出名的小学,家里底子不厚到一定程度,连关系都没处托。

她活跃在他们中间,因为长相乖巧、会说话,大家都很喜欢她。

只不过到后来,钟清源交代清楚问题,在京里再也待不下去,就带着妻女去了江城。

一走八年。到钟且惠上大学时,才重新回到这座古都,在政大学法律。

钟且惠才走下楼梯,庄新华已经拦住她,“怎么样钟小姐,赏脸跳个舞吗?”

小时候她就特地问过,说庄新华你怎么取这么个名字啊,好像上一辈的人哦。

男孩子吸着鼻涕说:“你还不知道老头儿吗?他年轻时干的那一份光荣伟大的事业,就非安我身上不可。”

雪白的手腕伸出,轻巧地搭在庄新华手心里。且惠明媚巧笑,“当然。”

一旁的杨雨濛见状,不顾这里人多眼杂,从鼻子里嗤出一声,“不要脸。”

沈棠因也扭头看过去,她端起香槟浅啜了口,“你在说谁?”

“还有谁?”杨雨濛精心描过的眼尾一挑,满脸不屑,“钟且惠那个狐狸精。”

沈棠因柳眉微蹙,不高兴听这些市井话,“你做什么那么说人家?她又没惹你。”

讲真的,她不大喜欢和杨雨濛待在一起。

这姑娘被家里惯坏了,脑子和嘴都不大灵光。杨雨濛总是出其不意地,说一些她自认为很对,却叫身边人难以下台的话。

但两家长辈交好,沈棠因也不好违拗父母意愿,把和杨雨濛的关系搞僵。

大家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日子还长着呢。

杨雨濛就是不解气,“我真烦哪儿都能看见她!怎么就是认不清现实呢。”

沈棠因说:“认清什么现实?”

“就是她不再属于这个地方的事实啊。”杨雨濛忿忿说。

宴客厅灯火通明,沈棠因不动声色地笑一下,“其实这个圈子,也不是那么的没有人情味。”

她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够浅显,但杨雨濛呢,还是那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

很明显没听进去。

//

那晚,沈宗良漏夜前来,并不为参加冯幼圆的宴会,是拜会冯则成。

这种小孩子家的虚奇热闹,还没有谁会不知趣到给他发请帖,也不敢为这点儿事就惊扰他。

佣人在前头带路,几人行至一处空翠竹馆旁,沈宗良停了下来。

两面大开的落地玻璃,一览无余地洞悉室内的歌舞升平。

生生灯火里,有一对过分打眼的年轻人,从大厅的这头跳到另一头。

他们跳的是步法婀娜的Rumba。

那个穿酒红礼服的女孩子,腰如软缎,眉眼柔媚,从头到尾笑着看向庄新华。

再看庄新华那小子,嘴都咧到耳根子后面去了,眉飞色舞的浮滑样。

这个就是他新交的女朋友?眼光什么时候变这么好了。

记得出国前,他身边围着的姑娘都妖里妖气,说话也颠三倒四,没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

佣人见他愣神许久,伸出手再说了一句,沈总您请。

沈宗良这才回神,淡漠地收住目光,转过头,没有再看。

湖边花木扶疏,翠柳在风中猗猗轻荡,绿荫四合。

沈宗良步行过了曲桥,走到茶案边。对匆忙起身的人,按了在学校的职务叫:“冯校长。”

冯则成同他握手,示意他坐,“来,先喝杯热茶,驱秋凉的。”

大红袍沸水高冲,馥郁的香气在一瞬间被激发,茶汤入口,喉韵悠远。

沈宗良尝后,放下杯子,淡道:“味道还不错。”

客套过了,冯则成跟他谈起当客座教授的事,也是受人之托。

知道这位公子哥儿架子大,才能学识也非一般人可比。

财大校长几次都没见上他的面,无奈之下,只得托了老同事来跟他说。

沈宗良面色淡雅,凝神听冯则风说明来意,也没有当场应下来。

他虽然出过几过几本杂书,发表过不少有影响力的学术论文,但传道受业非他志趣所在。

其实他这个人没有多少耐性,凡事又爱认真,当他的学生绝无好日子过的。

老实讲,沈宗良不愿去讨那帮小毛头的嫌,自己也受累。

这样两面不讨好的差使,何苦来事。

但冯则成描绘得千百样好。

他说:“你那几本书见地很深,观点也新颖,老宋看过后赞不绝口。他惜才爱才,总盼着你去讲几堂课,方方面面的,也点拨一下他的学生。”

沈宗良两指夹端杯茶,微垂着眼眸,不说话。

他的冷淡让冯则成一愣,疑心自己是不是说多了。

眼前人虽然年轻,但两年前已出任东远国际部总裁,一力承担起海外事务,成为东远在欧美市场的发言人,在西方政商界影响深远。就在去年,美国国会用他们的强盗逻辑,在缺乏实质证据的情况下,以东远集团破坏了国际贸易秩序为由,要求总部剥离对海外分公司的控制权。

那场全球直播的听证会使沈宗良名声大噪。

面对议员们长达数小时的围攻,他始终沉着冷静,条理清晰地应对,为东远扳回了漂亮的一局。

半年前,他即将回国并入主总部的消息一出,京中并无人感到意外。

这是早晚的事而已。

他生性精悍,又生在沈家这样的门庭,从没有人怀疑过这一点。

这通谈话没进行多久,沈宗良便起身告辞,说还有点事要处理。

冯则成没敢多留,他能抽出时间专程来一趟,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

如果不是冯老夫人生前和他奶奶交好,只怕连这点面子也挣不到。

冯则成起身,再次恳请,“宗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他点头,目光沉静,“过几日给您答复。”

“我送你。”

走到中院一座曲桥上,池畔几株淡紫翠微到了花期,月色下开得秾艳。

沈宗良停下,征求主人家的意见,“校长,我能不能自己走走?”

冯则成先是一惑。日理万机的人,哪来这样夜游赏花的好兴致?

但他也只是笑笑,由得沈宗良去:“当然,当然。”

早就听闻冯家的园子得天独厚,是在原先明制的基础上改建的。

当年四九城和平解放,冯老爷子便瞧准了这是块宝地,费了好大劲才拿下。真正是曲巷幽宅,高门大士之家。

这么些个年头过去,花草树木繁衍得生生不息,风雨折不散的茂绿。

躲开人,沈宗良站在海棠树下,拿出身上最后一支烟。

总部人事庞杂,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才能让自己看起来不左支右绌。

他个性强硬,不愿被人看见自己软弱或仓惶的那一面。

但劳心之事,最终损伤的也是心力。

忽然挑起这么重的担子,说轻轻松松是纯属扯淡。

正相反,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责任和压力,抽烟的次数明显增多。

前阵子莫名奇妙地咳起来,去军区医院检查,朱院长叮嘱他少沾尼古丁,实在要抽,一天不能超过两支。

黄秘书拿着这份医嘱,如同佩了尚方宝剑,卡着一日两支这个数量,绝不多供给。

砂轮滑动的摩擦声响起,红色的火苗迅速窜起来。

沈宗良偏了偏头,把唇角的烟对上去,吸了一口。

“拜托,不要在这里抽烟。”

身后一道清亮女声传来。

她的声线很轻,调子软糯,央求里挟一点命令。

还未消散的雾气里,沈宗良眯了眼睛看她。

这不就是同庄新华跳舞的那个?

他的女朋友喝醉了,也不出来照顾一下。

沈宗良把烟从嘴边拿下,夹在手里指了一圈四周,“这里禁烟吗?”

好像也没有看见有禁止吸烟的标志。

她双眼迷蒙,仍穿着舞会上的礼服,披肩受不住力,挂落到了她的臂弯里。

浓密的树影里,钟且惠一身笼统的酒气,眼底被染成浅浅绯红。是很孩子气的醉态。

且惠走近了他,努力地睁圆了眼睛,“不。我不喜欢男人抽烟而已。”

她的声线放松下来后,有一股软糯幼态的天真。

那一刻,仿佛树林里突然打进一束光,一切的景象都看得那么确切。

眼前的小姑娘点染曲眉,色泽浓丽,像万物蓬蓬然的仲春。

沈宗良指尖升起的轻烟晕染开他的脸。

“是吗?”他不由自主地放轻呼吸,“我也不喜欢女孩子喝酒。”

也不知道是在怕什么,也许真的是怕残留烟味,被她给闻见。

是从没有被冒犯过的直觉反应,但刻在骨子里的教养和尊重女性的理念,仍然无意识地迁就着小姑娘。

这是一个嘴上不吃亏的人。

钟且惠模糊地想,忽而一笑,“那我们互相离远一点,看不见彼此就好啦。”

她姿态优美地转身,看得出跳过芭蕾舞,是很标准的平转。

噗的一声轻响。她的披肩掉在了落叶堆上。

沈宗良弯腰,夹了烟的修长指节伸出去,捡起来。

他拍了拍沾上的枯叶屑,握在手里,再抬头,想出声叫她已来不及。

且惠飞快地逃走,只留下一道纤薄瘦弱的背影,具象化了童话里误入丛林的精灵。

“小叔。”沈棠因从后面过来,叫了他一句,“你怎么会来冯家?”

沈宗良还拿着披肩出神。他轻眯眼眸,随口道:“一点私事。”

棠因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有一道不太清晰的影子。

她蹙了蹙眉,“你在看什么?”

沈宗良抬了抬下巴。

他嗓音沉沉,“穿酒红礼服那个,她是谁家的女儿?”

“谁家的女儿也不是。”杨雨濛和棠因一道来透气,她认出来,勾起一侧嘴角,很不屑地说:“她叫钟且惠,一个破落户罢了。仗着和幼圆相熟,又生了一副好样貌,好来攀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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