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二天醒来，苏冷看了眼时间，刚好五点。

两点躺在了床上，算上没睡着的那些时间，她也只睡了三个小时。

每次只要一吃安眠药，醒来第二天苏冷总是会头晕，这次也没有例外，她昏昏沉沉，连眼睛都睁不开，可能除了药物副作用，也有她没睡好的原因。

上午没有排戏，苏冷还是起了床，洗了个脸，坐到了落地窗旁。

外面在下很小的雨。

她住的酒店楼层是11楼，从落地窗往外看去，没有高楼大厦，看到的是一片低矮的密集房屋，青瓦白墙，隐隐没在雨雾里。

苏冷从前也住在这里，梅雨季潮湿得会长霉，夏天更是闷热。那房子的产权证现在都还在她手里，但她没有回去过。

没有看太久，苏冷就开始看起了剧本。

剧本的空白处做满了密密麻麻的标注，每看一遍，她都会用不同颜色的笔记录。

昨天一夜戏，苏冷才堪堪窥见演员这个职业的一角。

她对演员不算完全一无所知，在她知道宋烟礼当了演员后。

知道这件事，还是苏冷出国后的第三年，那个时候宋烟礼的第一部电影上映，北美也有一些电影院在放映。华语电影在北美的受众不多，电影院里看的都是和她一样的华人。

这部电影讲的是一个孤儿找亲人的故事，电影里宋烟礼的形象完全颠覆，灰头土脸，穿着破旧褴褛的衣服，那张看着就养尊处优的脸，展现在电影中，完全看不到他本人的任何特点，粗糙的褐色皮肤上，满是各种斑点色素的积累。

演员这个职业，要的就是在角色当中看不到人本来的模样。

想演好苏蓝这个角色，苏冷就不能总是处在自己本人的身份里。

剧本中，顾凉雨从在船上第一次见到苏蓝之后，就一直来看苏蓝的表演，苏蓝在哪弹琵琶，他就会去哪看。

这个时候，苏蓝已经知道顾凉雨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戏园里的人也都知道，打趣苏蓝，又迷住了一个毛头小子。

但顾凉雨只是看苏蓝表演，站在远处，一直没有靠近和搭话，每次表演结束都会叫人去给苏蓝送东西，或是金钱、或是珠宝、或是书画，什么都有。

一个学生的打赏，比那么商人给得还多，苏蓝也开始关注到顾凉雨。但她也没有主动搭上对方，还是跟之前一样，甚至连几个眼神也没多给。

只是，她已经清楚他是谁了。

这个阶段的戏苏冷都不需要和宋烟礼对戏，演的时候心理负担少，整个过程都还算顺利。

但一部戏的男女主不会永远没有交流，该来的始终会来。

剧本中，顾凉雨在第二次听苏蓝弹琴时，就想给苏蓝送一把琵琶。很早之前就找了有名的工匠定制，想要制作一把独一无二的琵琶，也借送礼物的这个机会正式认识苏蓝。

这场戏是苏蓝和顾凉雨第一次面对面说话，也是苏冷和宋烟礼第一次对手戏。

这场戏的拍摄本来没那么早，但因为下雨的情景要求，这段时间苏州又天天阴雨连绵，所有的雨戏都被提前。

拍摄地点是在苏州的一处园林内，摄像组已经快架好机位，苏冷已经做好妆造，站在门口。

想到当初宋烟礼送她的那把琵琶，苏冷低着头，想了很久，找Tina要了手机，给彭文青发了条消息。

宋烟礼还没到片场，场记老师过来告诉苏冷：“宋老师去拿道具，会有点晚，我们先拍你的部分。”

他话说完，做完妆造的赵心蕾就跳到她身边，语气挺兴奋：“今天我要和你搭戏了嘿嘿。”

苏冷问她：“拍第一场戏，你会紧张吗？”

赵心蕾点点头：“开始有点紧张，但这个人设和我自己很像，导演让我本色出演，我就不太紧张了。”

“其实你也可以本色出演，我感觉你现在都给我一种苏蓝平时的感觉，冷冷淡淡……我不是说你冷淡，就是那种很……”

“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多想。”苏冷笑了笑，又不再说话。

本色出演，这个对她来说，大概比要演另一个人还难。

她的部分戏拍完，宋烟礼刚好就到现场，来的时候，手上还抱着一个很大的盒子。

今天拍摄的道具，苏冷本能想到，是那把顾凉雨送苏蓝的琵琶。

果然，就听到道具老师说：“真是感谢宋老师，我还正因为这琵琶发愁。”

原来，因为这场戏的提前，原定的道具出现了问题。剧本设定中，顾凉雨送给了苏蓝一把特别名贵的琵琶，刚开始本来道具组是打算请人按照美术组的设计做一把，但现在时间赶紧，就打算去借。

选中的好几把琵琶都没借到，最后没了办法，本来想把这场戏往后放放，结果宋烟礼知道后，说他有把琵琶，陈朦看过图片后觉得可以，就直接决定就用这把琵琶做道具。

苏冷站在一旁，看着宋烟礼手中的琵琶盒，被布包着，轻轻放到桌子上。

下一刻，宋烟礼突然看向她，两个人视线对上，苏冷感觉到一丝别样的神色，但只是很微弱的一瞬。

琵琶盒被打开，周围一堆人围过去看，全在称赞。

“实物真的比照片还精致啊，这做工比博物馆收藏得还精细。”

“真的是好漂亮，感觉比我们原本设计得还要好看。”

“烟礼，你家里也有人弹琵琶吗？”陈朦看着琵琶问。

苏冷站得不近，看不到他们说的琵琶，只是听到这些话，想到当初宋烟礼送她的那把琵琶，心里还是会难受。

她低着头，没有注意到有人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宋烟礼收回视线，看着躺在盒子里的琵琶，才开口回答：“以前有。”

“什么琵琶这么漂亮？苏冷你和我一起去看看吧。”赵心蕾说着去挽苏冷的手臂。

苏冷被她牵引着带过去，还没走近看到琵琶的样子，就听到有人说。

“这琵琶上面的白鹤是用什么画的，真美啊。”

苏冷的脚瞬间停住，那把琵琶的样貌在脑中浮现，一个荒谬的念头跑了出来。

这不可能，苏冷一下就否定了自己的念头，但脚步始终停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地上，怎么也不敢向前。

赵心蕾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跑到了琵琶跟前，看到也被惊艳。

“哇，这上面的是绿漆吗，好好看。”

“金色闪闪的是什么？不会是黄金吧？这把琴很贵吧。”

每一句描述都在给自己荒谬的念头佐证，苏冷还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直到道具老师过来跟她说：“这琵琶是宋老师的珍藏，老师你小心点，磕坏了我们怕赔不起。”

这话是玩笑的语气，但也是真心提醒，苏冷点了下头，手掐在掌心刺痛，还是走了过去。

越靠越近，琵琶的全貌也展示出来。

紫檀木的琵琶身，绿影，白鹤，逐渐清晰，琵琶整个呈现在苏冷眼前。

这就是那把她卖掉的琵琶，那把宋烟礼送她的琵琶。

为什么会回到宋烟礼手中？

**

没有给她缓冲的时间，戏就已经开拍。

陈朦在给他们说怎么走戏，这期间，苏冷一直不敢看向宋烟礼。

那种自下而上蔓延的阵阵痛感像针一样刺得她每个地方都在痛，她揭力忍住，还是败下阵来。

“导演，我有点不舒服，可以先去休息下吗？”

“嗯？”陈朦愣了下，看苏冷的脸确实有点苍白，“那好，你去休息下，先拍宋烟礼的部分。”

宋烟礼视线落在苏冷身上，一直到她离开，才收回视线，看下那把琵琶，自嘲地笑了一声。

休息室是园林的饮茶院改的，窗外就是园中的池景，很美，但没有人欣赏。

苏冷一到整个人就失力地靠在椅子上，心跳陡然加速，胸口一阵一阵得难受。

那把琵琶当初她是随便卖给了网上的一个人，怎么会再次回到宋烟礼手上？

是同一把吗？还是只是外观一样，不是同一把？

苏冷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宋烟礼知道她把他送的琵琶卖掉了，甚至可能早在七年前就已经知道了。

苏冷知道，自己是没有脸再站在宋烟礼面前，任何理由都无法解释她当初所做的事。

只是有的人就是自作自受，自己犯的错，自己却承担不了。

Tina看苏冷捂着自己胸口，急匆匆从包里拿出药。

苏冷吃下去，喝了很多水，但她知道这些药吃不是立刻就会见效，归根结底，还是要她自己克服。

Tina在一旁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看苏冷趴在桌上，掩住脸，“要不今天的戏我去跟导演说一声，先推迟拍？”

苏冷没抬头，开口说：“不用，我缓一会儿就好了，要不了太久，你先去那边看着吧，快结束了来告诉我。”

“你一个人在这可以吗？”Tina还是有点不放心，苏冷从来没有在工作中出现这种情况。

“我可以。”

就算有别人在，对苏冷来说也没有什么帮助，这种病任何人都帮不了忙。

等Tina走后，休息室便只剩下苏冷一个人，但并不安静，从这里还是能清楚听到外面拍戏的动静。

苏冷抬起头，对着桌上的镜子看自己的脸，她不能弄脏自己脸上的妆，更不能哭，把眼睛弄红，影响待会的表演。

镜子里的一张脸看不到任何痛苦，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原本是没有表情的，慢慢的，慢慢地唇又弯起弧度，露出一个没有生气的笑。

苏冷从来都不擅长笑，连装出来的笑都很容易被人看穿，她现在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笑脸，才知道，原来她真的笑得那么假。

看着看着，苏冷下意识就伸手在口袋里找烟，手落了空，低头看到身上的蓝色香云纱布料，才想起她穿的是旗袍，没有口袋。

待会儿就要开始演，烟瘾犯的不是时候，但苏冷没有其他能缓解的办法，只能乘着这点功夫抽一根。

她起身，找到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来一盒烟、一个打火机。

烟被点燃，苏冷含入口中，吸了很长一口。

这烟叫银钗，烟味很淡，烟根也燃烧得很快，当初苏冷和宋烟礼约定赌约之后，她没办法一下戒掉烟，一开始就是用这款淡烟先适应，最后慢慢戒掉。

已经成了瘾的东西总是很难戒掉，尤其是对于没有慰藉的人来说，一旦沾上烟酒这种东西，便再也戒不掉。

在那次尝试戒烟之前，苏冷一直都是这么认为，很多人、很多地方，甚至连她买的每一包烟身上，都在提示人吸烟有害健康，但没有人任何作用。

恶果只要还没降临在身上，所有人都会不在意。

她一直也以为自己戒不掉烟，直到因为和宋烟礼的这个赌注，花了不到两个月就成功戒掉。

那个时候苏冷以为只要她想，没有什么瘾她戒不掉。

后来她才明白，她或许一直没有对抽烟上瘾，烟只是她难受时的一个发泄，一个转移情绪的缺口。

真正上瘾了的东西是怎么也戒不掉的，尤其是人。

一根烟还没吸完，背后传来有人走近的声音，苏冷以为是Tina，转过身：“我马上好……”

过来的人是宋烟礼。

“你说不舒服就是来抽烟的？”

宋烟礼走到她跟前，视线落在她指间夹着的烟，又抬起看向她的脸。

随着她视线的流动转移，苏冷夹烟的手颤了下，接着便垂下眸。

面对宋烟礼，她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心里有关那把琵琶的疑问，她也没法坦然问出口，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问。

面面相觑，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却像是在对峙。

苏冷是败阵的那个，只能颔首垂眸，做出一个输者该做的模样。

宋烟礼眼神一直烙在苏冷脸上，比她手中的烟星还要烫人。

烟根被她手紧紧攥着，已经变得弯曲，几乎快要拦腰折断。

大概烟也有酒精让人容易失控的作用，对峙之下，不知道哪来的一股力气，让她嘴巴张了张，问出了这个问题。

“那把琵琶为什么在你那里？”

宋烟礼听到这话，像是觉得可笑，嗤笑了声，目光如炬，快要能把人炙烤出一个洞。

他开口，“那不是我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