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难得阴天,天边乌云打薄了许多,使得天地之间都明亮了些许。这别院大约是在郊外,隐约还能听到几声从不远处传来的鸟叫声,显得十分空灵。
月夕洗漱了一番吃完早饭,往主院走去。
主院廊下的花厅之中,王珏正披着一件月白色长衫,正跽坐在茶案边煮着茶,袅袅茶香随风散开,于鸟叫声之下,看着格外缥缈了几分。
待到月夕走近,王珏才回过神。
看到月夕这一身的蓝孔雀装扮,他先是一愣,但很快便收了情绪,像是早知道她会来一般,指着一旁空着的坐席,“坐。”
月夕微微颔首,闻声入了座。
一时之间,两人相对无言,厅中唯有庭院中徐徐微风之声与茶炉上滚滚茶汤的咕噜声此起彼伏。
“县尊……”
“顾仵作……”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毫无预兆地异口同声开了口,话音刚落,两人皆是诧异地愣了愣,随后王珏才道,“顾仵作昨晚为何会在城外?”
月夕如实答道,“心中有些疑惑,想去发现尸体的河边看看。”
“可看出什么了?”
月夕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小女所发现的,与县尊相比,只少不多。”
王珏道,“顾仵作谦虚了。”
月夕抬眉,清澈的眼睛看向他,“县尊可是掌握了什么重要线索?”
王珏见茶已经滚开,便往里舀了一勺盐,随后拎起茶壶,给月夕倒了杯茶,“何以见得?”
月夕上下扫了扫他身上的伤,“若非县尊手中掌控了重要线索,那些杀手为何要杀人灭口?县尊可是官。”
“官又如何?”王珏冷笑一声,“在有些人眼中,官还不如路边的一条狗。”
没想到他会说这些,月夕蹙了蹙眉,接过了那杯飘着热气的茶,捂在手心。
“可是彩蝶的死因有异?”王珏顿了顿,道。
月夕有些意外,但还是点了点头,“县尊是如何猜到的?”
“当日林中还有两个包袱,其中一个包袱里藏着很多金银首饰与女子的衣裳,而另一个放着好些男子的衣物。”
他还未说完,月夕心里便有了数。
彩蝶要自赎,可于妈妈不肯,她在身上纹了那么一个纹绣表决心,情绪又因为阿芙蓉而变得阴晴不定,确实能做出与人奔走之事。
只是与谁呢?
那个读书人吗?
“顾仵作今日是否有空?”
月夕正想得入神,被这么一问,整个人一个激灵,似是惊醒过来。
她回过神,道,“县尊可有什么差遣之事?”
“嗯。”王珏道,“帮本县验一具尸体。”
“敢问何人?”
“青龙帮前帮主,楚邦。”
月夕想了想,问道,“县尊以为,彩蝶、我阿爷与于妈妈之死,与青龙帮前帮主之死有关?”
王珏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微微一笑,“是。”
月夕又问:“可是与阿芙蓉有关?”
王珏不置可否,并捏起杯盏,抿了一口茶。
他微微凝眉,过了一会儿将杯盏放下,“那扶绥人与顾娘子有旧?”
月夕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道,“不曾。”
王珏敛眸,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几息之后,他道,“你……”
“潜之哥哥!”
他正要说些什么,门外便传来了苏兰的声音,两人都默契地闭上了嘴。
苏兰提着一只茶壶跑了进来,瞧见月夕在,便大大方方地走到月夕面前。
她笑脸盈盈地将她手里的杯子夺下,又拿了个空杯子,往里头倒满姜茶,“我命人在里头加了些益母草,顾娘子,你快趁热喝了吧。”
月夕接过温热的杯盏,见着杯子里那深红色的姜茶,略微有些出神。
煮姜茶也不过是昨夜她支开苏兰的一个手段,没成想,苏兰还真的给她煮了,还亲自给她送过来,她不过是个仵作……
她久久不喝,王珏的声音传来:“阿兰自小就在庄子里长大,很多事都是她自己做的,顾娘子莫要有心理负担。”
“还说呢!”苏兰将茶壶放在月夕面前的桌案上,质问王珏,“潜之哥哥,我明明给你与竹心都各自做了一套衣裳,你们怎么不穿?”
一想起苏兰给的那些衣裳的配色与款式,王珏嘴角不由得抽了抽,“我乃堂堂县令,自有官服可穿,常服也有规格,你是想本县被弹劾不成?”
苏兰顿时无话了,她瞥了瞥嘴,“罢了。”
她顿了顿,又道:“对了潜之哥哥,你们会在黎阳县待多久呀?”
“你指的是你兄长,还是纳兰羿?”
“自然是纳……”她顿了顿,大大的眼睛眨巴着:“阿兄和羿哥哥不是跟着潜之哥哥你来的么……”
“不是。”王珏定定地看着她,“虽不知他二人来黎阳有何要事,但确不是跟着我来的。”
“小娘子家家的,打听这么多作甚?”苏朗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背着手,老神在在地数落着屋子里的苏兰。
苏兰瞥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便从京城跑来黎阳县,我就连问一句都不能吗?”
苏朗扬眉,“你不是想开个不一样的纺织作坊吗?听闻兴海城海运亨通,舶来品又多,我这不是想带你来见见世面么?罢了,你若不想见这世面,明日我着人送你回去好了。”
“别别别!我又没说要回去!再说了,你与潜之哥哥、羿哥哥都在这里,我又能去哪儿?”苏兰自知说错了话,咧嘴笑着向苏朗赔罪,“我又做了几套衣裳,一会儿给阿兄送过去呗?”
“哼。”苏朗扬了扬下巴,一屁股坐在了王珏身边的坐席上。
苏兰嘻嘻一笑,“我去羿哥哥那儿看看,听说竹心伤得很重,也不知醒了没有。”
说着,她像只粉色的蝴蝶,一溜烟地就飞走了。
苏朗笑笑,一把抢过王珏手里的杯盏,牛饮了起来,喝完,他狠狠用衣袖擦了擦嘴,又将杯盏伸过去,“再给我来一杯。”
王珏瞥了他一眼,手里的动作没动,苏朗一把将茶抢了过来,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你来黎阳县,可是为了阿芙蓉?”
噗得一声,刚喝进嘴里的茶水稳稳当当地被苏朗喷了一地,他整个人也跟着弹跳了起来,“你你你!你怎地……”
“回春堂原来的东家出身纳兰山庄,这天下没几个人敢动第一药王山庄的产业。”王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苏朗嫌弃地啧啧了几声,“真是半点都瞒不过你。”
“说说吧。”王珏复又给他倒了杯茶。
苏朗这才如实道来。
原来他在京城开了几家药铺医馆,这些年都相安无事,直到半年前,药铺医馆中的药频频出现了令人上瘾的症状。
起初他还以为是运货人不小心将曼陀罗粉末撒到那些药上了,经过好几个月的深入调查才发现,那些药物很有可能沾上了阿芙蓉的粉末。
“我家药铺里的药都是通过海运运到兴海城,再通过河运运出江南道,最后经过走马官道入的京城。江南道与走马官道上都有人看查,唯一有机会动手的便是兴海城。”
他道,“我拉了纳兰兄过来,便是想来探查一二,毕竟那东西可是禁药,若是被发现了,我有十条小命都难以自保了。”
说着,他还伸出十个手指在王珏面前强调着晃荡。
王珏眉心微微蹙起,“阿芙蓉已然混入京城?”
“嗯。”苏朗点点头,“不过,数目似乎不大多。陛下的忘星台快要建好了,未免届时发生不必要的意外,这些日子京城的戒备比往日更森严了些。”
“敢问苏郎君,那些粉末可有带来黎阳?”两人正说着,月夕突然开了口。
苏朗微微一愣,但迅速将腰间的一个香囊拿了下来,“未免找不着,这东西我随身带着呢。”
月夕起身接过那只同样有着不亚于蓝孔雀般配色的香囊,打开轻嗅了嗅,神色又凝重了几分,“似乎,又与那两种阿芙蓉不大一样。”
苏朗的眉毛都要飞起来了,“阿芙蓉还有不同品种?”
月夕点点头,“纳兰医生说过,阿芙蓉几经提炼,许是有不用品种,苏郎君这一种比于妈妈香囊里的那一种香味更清幽些,许是又加了些什么进去。”
她将苏朗的香囊递给了王珏。
王珏接过,在鼻尖处嗅了嗅,点了点头。
“可知青龙帮?”王珏扭过头,看向苏朗。
苏朗点头,“自然知晓,青龙帮可是黎阳县第一大帮,昨儿我还带着礼物亲自去拜访过,只可惜,与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王珏挑眉,示意他说下去。
苏朗啧啧几声,“来之前我听闻青龙帮众虽有些作奸犯科的,但帮主公道仁义,总能为百姓撑腰,是以百姓很是爱戴那位帮主,从而对青龙帮更是崇敬。昨儿我去瞧了一眼,那帮主很是傲慢无礼,看着像极了个草包。”
月夕点点头,“青龙帮头先的帮主确实仁义,从不在贫苦百姓手里索要护缮费,而今这位新帮主刚上任,便广开赌场,纵容帮众强抢民女,确实比不上头先那位。 ”
“头先哪位?”苏朗凑过来问。
月夕道,“楚邦。”
苏朗点点头,又问:“那如今这位是?”
月夕道:“楚锋,楚邦胞弟。”
“竟是兄弟俩。”苏朗呵呵一笑,转而看向王珏,“潜之,你不会是得罪了这姓楚的,才遭了刺杀的吧?我瞧着那姓楚的可不是什么善茬。”
“是,也不是。”王珏冷冷道。
苏朗一听,整个人又来了精神,连忙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微风透过窗棂传进来,王珏眸光微动,只说了一句话:“昨日我去了趟莫府。”
月夕瞬即懂了,“可是青龙帮?”
王珏摇头,他将茶放置一旁,捞起腰间的玉珏,在其腹下凸起处摩挲了一会儿,道:“这种时候对本县下手,对他们任何人都不利。青龙帮背后或许另有其人。”
“稍等!再稍等一会儿!”苏朗觉着自己的脑子被浆糊给糊住了,眼前两人的话,他是一个字都没听懂。
他看了眼月夕,又看了眼王珏,“什么青龙帮?莫府又怎么了?青龙帮背后之人又怎么了?和莫府有关?我今日还想去莫府拜访呢!”
月夕抿了一口手心的姜茶,道,“县尊未至之前,黎阳县由县衙、莫府与青龙帮三方共同管辖,县城里所有生意店铺都归莫府管,而码头上的所有事宜归青龙帮,原本三方相互牵制着,相安无事,直到三年前,青龙帮崛起,竟是在城里开了赌坊,打破了局势的稳定。”
苏朗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昨日潜之去拜访莫府,青龙帮自是不高兴,所以派人来刺杀?”
他越说越觉着是这么回事,连连道,“我就说那姓楚是个草包!潜之可是县令,好歹也是朝廷派下来的,若发生什么意外,他们这些人还能活命?那莫府也真是的,知道如今黎阳县是这般局势,怎地也不派个人护送护送?难不成当真仗着宫里那位,在黎阳县作威作福,眼睁睁看着县令去死?”
“对。”王珏微微抬眸,眼里带着一丝蔑笑,“他们就是想旁观本县如何赴死。”
苏朗被他这么一说,瞬即闭上了嘴,直到屋子里只剩下烛火的噼啪声与外头的下雨声,好半晌,苏朗才道,“那我今日还要不要去拜访?”
王珏呵笑一声,不再说话。
苏朗瞥了瞥嘴,一双明眸充满希冀地看着月夕,竟是把她看得有些懵。
月夕看了眼王珏,又看了眼苏朗,道,“莫府与青龙帮在黎阳县横行多年,苏郎君初来乍到,若不去拜一拜,怕是不妥。”
苏朗激动地拍了拍大腿,“我也是这么个意思!顾娘子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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