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严医郎后,月夕站在门口思考了许久。
王珏微微蹙起眉,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月夕的想法。
果不其然,月夕走到他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县尊,我想剖验。”
王珏藏在眼底的错愕,最终还是显露了出来,若是他没听错的话,眼前这个小娘子,竟是要剖验她的父亲!
然而月夕眼里的坚毅却再将他震撼住了。
于情,他甚至觉着她有些铁石心肠,若是放在寻常女子身上,得知其父死亡,不说哭晕过去,至少也是红着眼眶,一脸懵然,无从下手,没成想她看着竟是看着半分悲伤也无。
可于理,他却觉得她做得很对,仵作一行虽是贱业,却是一脉相承,顾宗死后,她便是县里唯一的仵作,为查出真凶,她也必须要履行身为仵作的职责。
王珏的心中有些五味杂陈,甚至有些心疼这么一个“铁石心肠”的小娘子来。
思索良久,他暗自叹了口气,轻轻将她扶起,“下唐律法,得亲属允准便可剖验,你乃死者唯一亲属,又是我县衙仵作……”
他顿了顿:“当做仵作该做之事。”
月夕以为他会拒绝,心中都已经拟好了说辞,没成想他却同意了,她微微一怔,随即正色道,“多谢县尊!”
说着,她转身从工具箱子里拿了几把刀具出来。
这些刀具都是顾宗亲自设计并着人打造出来的,天下只此一套。它们的形状虽然奇特,但在剖验一事上却是得天独厚。
她从中选了一把捏在手上,缓缓走到顾宗面前,许久后才喃喃道:“阿爷,我要开始了。”
像是在告诉顾宗,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话音刚落,她提起手里的刀,顺着顾宗锁骨的方向,轻轻往下一划。
屋子里倏地被血腥味所侵占,好在月夕对人体的血脉构造很是熟悉,每一刀几乎都避开了那些容易大出血的地方,很快,她找到了顾宗的胃部。
顾宗的胃鼓鼓囊囊的,像是还未来得及消化,里头满是吃食。
王珏的面色有些难看,他也曾听闻过仵作的剖验之术,当时他只觉此术不过如同杀猪宰羊,如今当真亲眼见了,才觉其中并不简单。
单论剖开尸体时的那股难闻的味道,便甚少有人能接受了。
他强忍着卡在喉间的呕吐物,尽量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看着月夕手里的刀具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沿着纹路切开顾宗的胃部。
不知过了多久,月夕终于停了下来,王珏凝眉近前半步,低声问,“如何?”
月夕几乎颤抖着声音,道,“回县尊,找到了。”
她从胃里拿出一颗疑似被一块白叠布包裹起来的小圆球状物,心疼又震撼道,“阿爷重诺,既然说过会戒酒,自是会戒,他之所以突然喝这么多酒,大抵就是因为这个。”
白叠布的布料虽然绵软,但那颗黑色圆球状物有她拇指头般大小,顾宗年轻时喉咙曾受过很重的伤,那里有一块小骨头碎裂了,如今虽已经康复,还能正常说话,但若是吞咽些稍稍大的食物,喉咙处必定不好受。
然而他昨夜竟是生生吞下这么一个东西,可想而知,当时的他该有多难受。
月夕拿出镊子,将满是污秽液体的白叠布小心翼翼剥开,里头露出一颗小指头大小的黑色药丸,药丸虽破损了一些,但剩余的部分也足够让人分辨这到底是个什么。
除此之外,顾宗的胃里便只剩大量的酒。
她的心猛地一揪,看来顾宗是早已算计好了胃消化的时间,趁着这东西没被消化完,喝了大量的酒,这才导致他的快速死亡。
月夕将这东西放在一旁的托盘内,交给王珏,“劳烦县尊着人查一查,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王珏郑重地接过托盘,“好。”
一切都检查完毕,王珏转身便走了。
月夕知道县尊是想给她与阿爷独处的空间,她暗自呈下这份情,转身静静地看着躺在台子上顾宗。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心口在隐隐作痛。
这感觉让她有些似曾相识,仿佛从前也这般痛过,可是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很快,她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定神之后,便一点一点地将顾宗还原成原来的样子。
顾宗是个十分注重整洁的人,即便他年过六十,肌肤满是皱纹,因常年生病,手脚也跟着不大利索,七角巷那简陋的小院子却依旧被他收拾得井井有条。
他的衣裳不多,且全都是些素色的衣袍,可每每穿在他身上,月夕总能从中品出些士人独有的儒雅气质来。
月夕将他的腰带重新系上,所有工具都摆回原位之后,便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一把梳子。
她是黎阳县里唯一一个修颜女,每每死人,她都会被叫走给死者修颜,有时候被叫得急了,来不及带那些胭脂水粉的物什,所以她身上会常年带着一把梳子,以确保能给死者最后的体面。
可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将这份体面用在自己阿爷身上。
顾宗的头发花白且稀疏,月夕松了他的发带,放在一旁,又将那些花白的头发握在手里,任由梳齿在其中游移着。
突然,她神色一顿。
不对。
顾宗头发的气味,很不对。
身为仵作,顾宗对所有气味与细节都十分敏感,所以无论是洗头、净身还是洗衣裳,他只用皂角。
因着这个习惯,月夕也只用皂角。
可此刻顾宗头发上竟是多了一股味道,这是独属于烟花柳巷胭脂水粉的味道,而且价格不便宜。
此刻正躺在顾宗隔壁的彩蝶娘子身上,便有这样的味道。
栖月楼。
月夕脑海中立刻出现了这三个字。
印象里顾宗从来不会去那种地方。
难道他昨日要寻的人就在栖月楼里?
霎时间,很多莫名其妙的问题如洪水般从她脑子里奔涌而出,惹得她的心跳也跟着砰砰直跳了起来。
将顾宗的尸首领回七角巷,又料理完顾宗的后事,时辰已过酉时。
秋日里天色黑的早,一眼望去,路上景物已经朦胧一片。
连绵大半个月的大雨虽早已停歇,苍穹之上依旧一丝月色也无,只剩几点星光倔强得发着光,试图笼罩整个世界。
趁着朦胧的夜色,月夕换了一身粗布衣裳,随意拿了一块布当了面巾,将脸遮了起来,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悄悄隐没在了昏暗的星光之下。
两刻钟后,月夕在繁华的栖月楼后院角门处停下。
上一回,她便是从这里悄悄进入栖月楼,给彩蝶娘子的侍婢小欣修的颜。
月夕正欲敲门,小小的角门突然吱呀一声从里面推开,从里头钻出一个小龟公的脑袋。
夜色很暗,他似是没看见隐没在黑暗中的月夕,只自顾自地环顾了一圈,确定没人之后,这才放心打开角门,从里头拿出了一个点心盒子,如珠似宝地捧在怀里,从里头走了出来。
月夕看了眼他离开的背影,那小龟公并未走远,只是在前面不远处的角落里停了下来,随后蹲下身,将怀里的点心盒子打开,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见他的注意力全在怀里的那盒点心上,月夕趁机从角门溜了进去。
栖月楼是夜色越浓越热闹的地方,时至戌时,栖月楼里几乎灯火通明纸醉金迷,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更别提时不时传来的莺啼燕啭之音。
角门不远处便是姑娘们的浣衣房,夜色之下,依旧有几个侍婢蹲在井边浆洗着衣裳,月夕环顾了一圈,绕过廊下晾晒着的衣裳,往角落处一处不起眼的木门走去。
木门并未上锁,门后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庭院,庭院中摆着好些未洗净的蔬菜,有一个小丫头正蹲着身子,挽着衣袖,埋在那堆蔬菜里,勤恳地刷洗着。
“小冰?”
那个叫小冰的小丫头猛地回过身,直至在昏暗的夜色中看清楚来人的脸,才欣然一笑,“月娘?你怎地……”
才刚开口,她突然想起月娘是干什么的,迅速将话咽了下去。
月夕只微微一笑,拎起裙摆在她面前蹲下,“这些是明日的菜?”
小冰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些是明日和后日的菜。”
她顿了顿,歪起脑袋压低着声音试探着问道,“月娘,楼里又死人了吗?”
月夕顺手抄起一根萝卜,往面前的水盆里一丢,“明后日的菜为何要今日洗?”
一说到这儿,小冰欲哭无泪,“于妈妈今日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来后院就发脾气,还打伤了好几个人呢,她留下话来,若不将院子里的衣裳和蔬菜洗完,今晚就不许我们睡。”
“于妈妈一直都是这样的?”
小冰摇头,“从前她很和善的,大约是彩蝶娘子突然没了,她伤心的吧。”
月夕不以为然,将一根洗净了的萝卜放在干净的盆子里,继续问,“你觉着彩蝶娘子平日里性情怎么样?”
小冰诧异地看了她一眼,道,“彩蝶娘子是楼里最温柔的姑娘了。”
她觉得有些不对劲,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月娘,楼里不会真的又死人了吧?”
月夕微微蹙眉,“你为何这般问?”
小冰道,“你不是在衙门里做仵作吗?”
上回月夕来栖月楼,便是来收小欣尸体的。
月夕拧了拧眉心,面上露出些许尴尬之色,果然她还是没学会如何套话。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只是听人说彩蝶娘子脾气不大好,所以才好奇问问的。”
“胡扯!彩蝶娘子可是这世上顶温柔的姑娘!”小冰脱口而出,但话音刚落,她又有些犹豫了。
见月夕不搭腔了,小冰紧抿着唇,最终还是忍不住喃喃出了声,“也就这个月,彩蝶娘子定是被于妈妈榨得狠了,才……才……”
“才什么?”月夕问。
小冰撇了撇嘴,极其不愿意道,“不过是摔了几个盘子,还误伤了几个人。但这些都没什么的!若换做是旁人,定也会这般做的!”
“她打了谁?”
“也没有谁,不过是几个不听话的龟儿子。”小冰嗤之以鼻,“那几个龟儿子平日里总来后院偷东西吃,彩蝶娘子打他们,是替天行道!”
“你可知她何故要打人?”
“还不是因为于妈妈!”小冰哀怨道,“我听小欣说,再过几个月,彩蝶娘子就能攒够赎身的钱了,于妈妈定是因为此,这才处处为难彩蝶娘子的!不仅如此!”
小冰越说越激动,“不仅如此!我怀疑小欣就是被于妈妈给害了!莫不然,好好一个人,怎地会无缘无故从楼上摔下来!”
月夕淡淡蹙了蹙眉,小欣是她亲手收的尸,系高处坠落而死不假,但意外还是有人蓄意,自尸体上确实看不出来。
“你是说,彩蝶娘子是自小欣出事时前后,才开始性情大变?”
小冰想了想,点了点头,“这么说也没错。月娘,小欣和彩蝶娘子都是很好的人,你们衙门可一定要寻着那个凶手啊!”
“会的。”月夕颔首,顿了顿,再问:“你与小欣是同乡又是好友,可曾听她说过,彩蝶娘子身上有个纹绣?”
“纹绣?”小冰有些不解,“彩蝶娘子身上为何会有那种东西?”
月夕轻笑一声,“没什么,我也只是问……”
一阵尖叫声突然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月夕脸上的笑容猛地凝固住,她站起身,朝尖叫的方向看了一眼,正是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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