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是妆篇(十三)

自从柯从周跟老扈去了忠义堂,罗舜没主动同他说过一句话。柯从周当然更不敢主动招他。

说起来,山上无亲无故的人很多。谁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世上,宛如飘萍般在这荒唐的世道了沉浮些年岁,各有各的阴差阳错,才拜进素剑山。柯从周是所有飘萍里运气最好的,因为他从出生就在山上,他那素未谋面的父亲——

当然,敢提到他父亲的人不多,提到了也必得有罗舜的一席之地。他们注定是一对疏离的父子,疏离到清明寒食,他都是混在弟子里去给“先掌门”上三炷香。

他对“父亲”这个词的渴盼和幻想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根据山上长辈话里东拼西凑来的,他父亲生前约摸是个“圣人”。

天资卓绝、品行高洁、温和善良……

恰好还短命。这会儿已经在天上了。

说的这些词都很飘忽,像是刻意的恭维。他追问父亲怎么长大的、做过什么事,得到的回答就是“不清楚”、“不记得”、“他同罗掌门很要好”。第三句是一定要讲的。

柯从周心绪敏感,很早就察觉到了罗舜对他父亲超脱寻常的怀念。他幼时不懂,以为这段历经生离死别的同门之情,自然非同一般。

再大一点,他悟出不对劲了。

人已死,山上不曾保留居所,祭拜的墓碑非掌门允许不得靠近;旁人却连只言片语的议论都不敢越界;素山堂的画像挂着,除了罗舜无人敢“端详”……让山上人提起先掌门,便想到罗舜。他这位师叔用尽手段,把自己变成了故人的“遗物”。

甚至超过了柯从周。

柯从周不远不近地跟着罗舜,周围的人都逆着他们走,于是越走便越安静。他很沉得住气,没问罗舜叫他做什么,也没问他们这么七弯八绕地要去哪里。

天边的云越烧越旺,风乘兴而来,柯从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看见罗舜红衣猎猎,吹着吹着褪成了粉橙色,所以等罗舜转过身来时,柯从周竟没如往常一样被他脸上的笑给吓停。

他多走了两步,晚霞愈发绚烂,照得人脸都模糊了。

柯从周慢了半拍,才冲罗舜行礼:“师叔。”

直起身时,他眼睛朝两旁一扫,周围立着不少高低不齐的木墩子,像是供弟子练功所用。

罗舜细长的眼微微一挑,和眸里的神色无关,是这个动作天然携带的惊讶,他说:“你跟着老扈,我从没问过你的功课,现在看来,很不错。”

倘若柯从周再年长几岁,理智已经能够压过善变的心情,不会因为旁人一句夸奖或讽刺,便死灰复燃期待、失望,那他就不会如今日这样,明知罗舜对他的态度,还是会被他随口说的话牵起雀跃,而卸下防备心。

柯从周喉头一滚,尽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声音有点轻:“……谢师叔夸奖。”

罗舜微仰着脸,漫天的霞光映下来,柯从周更难看清他的表情:“这些话我从前没打算和你说。我不喜欢你,旁的不提,因为你很不像师兄。”

他这句话是实在的真话。旁的不提,就是不提在他看来柯从周那不光彩的出生。罗舜很认可自己“恶鬼”的身份,仇敌出尔反尔的光辉事迹叫他厌恶,所以他不屑说假话,或是反悔。

这是他最大的优点。

在外人看来,这头恶鬼很会玩“文字游戏”,稀疏平常的话下必定别有玄机,字字都是精心计较琢磨过的。所有被他坑害过的人,绝找不出他说的话会有错漏。

柯从周不了解这些,罗舜这句话听在他耳朵里就是“柳暗花明”的意思,后续才重要,他不自觉睁大眼睛看着罗舜。

罗舜道:“可今天看你用的素剑诀,我改主意了。”

罗舜的视线落在柯从周的脸上。

霞光最绚烂的时刻过去了,连着风都裹上凉意。柯从周的脸被照得深一块红一块,脸庞的棱角埋进模糊的光中,这么一看,倒有三分像柯远山了。

但罗舜心中没有丝毫动容。

他说的“很不像”,当然不止是容颜。师兄长相其实平平,胜在气质温润,对待亲近的人有万分耐心,什么错都可以包容。便给人一种耳根子软的感觉,实则是很利落的性格。剑如其人,寻常不出手,一旦出手绝不留余地。

至于柯从周,和他张扬夺人的外貌不同,剑中多有回转之意,出剑也多有犹豫,遇强不自觉会流露出退缩之意。

罗舜没把柯从周的年龄考虑其中。即便是设置能让自己快意的陷阱,他也不想费太多无用的心神。当下也不多解释,找准了柯从周腰后短剑的位置,走过去干脆拔剑。

柯从周一惊,没做更多的反应,罗舜拔出那柄断了一截的“左剑”,顺手比划两下——他的动作相当之随意,好似浸在水里,软绵无力。柯从周这样想着,就见罗舜一横剑,磅礴的剑气突然从他周身懒洋洋的水中袭来,这水的性质陡然一变,立刻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这是“沧浪式”!

若把孟是妆的这一招比作最凶猛的浪,那罗舜便是一整条又凶又寒的江。

孟是妆的“沧浪”在逼近时就蜕化成实质的剑气,罗舜的这一招从头到尾都是“轻若鸿毛,重于泰山”的水,带着急促和寒意。

柯从周以为自己迎面受了这一招,等这阵的“尾巴”过去片刻,才猛咳一声喘起气来。方才那一下,真让他有种挣扎在湍急江流里的错觉。

后方有声闷响传来。柯从周回头去看,场中成年人两掌合抱不来的木桩被整整齐齐切开,滚到了地上。

罗舜把剑递还给柯从周。

柯从周盯着“左剑”的断口,久久说不出话。

技不如人被劈断了剑,他是羞于再找老扈或是阮堂主帮他收拾烂摊子的。但他刚才确有烦恼过,这柄短剑除了练练招式,要怎么发挥最大的作用。

罗舜给了他答案。

柯从周终于正视自己这位师叔。

晚霞在天边泼下了辉煌又短暂的一画,全落下后,剩点半明不暗的光线,借着这点光线,柯从周头一次抛开礼数,直愣愣地打量着罗舜。

小孩对人的长相不计较细节,能辨得出谁是谁就不错了。罗舜给柯从周最大的阴影,是那段将他性命看作玩乐的夜话。因此当他的视线匆匆扫过罗舜的面容,就先为那张脸染上刻薄阴毒的颜色。

现在看过去,单罗舜那双细长的眼其实很漂亮,一弯一动都是温柔的形状,这样长长的眼型却不显得尖酸,反让人觉得主人意气风发。

但他带的笑很违和。像是逼着自己笑,僵硬又古怪,于是看上去便让整张脸都显得不协调。

柯从周害怕罗舜。可他跟着老扈,也学了点老扈身上刚正不阿的影子,私底下不爱嚼人舌根。偶然听见别人师兄弟对罗舜的抱怨也从不去参与,但听得多了,加之罗舜确实没干什么好事,就下意识把罗舜的所有都看轻了。

谁能想到,罗掌门成日里就知道对着画像借酒浇愁,居然能随手使出这么惊艳绝伦的一剑。

不夸张地来说,比起让素剑诀声名远播的老扈,也不逊色半分。

罗舜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像是突发奇想:“今日我心情好,宴席结束你便到这里来,我指点你两招。”然后双手背在身后,不管柯从周有没有应下,就这么走了。

柯从周目送他的背影逐渐沉进灰暗的天色里,又觉得罗舜这番行为很突兀,一想是罗舜,又觉得并不奇怪。

樊里庄今夜设的宴比昨天更有排场,每个素剑山弟子都分了自己的位置。孟是妆仍旧是在最后,快挨到门槛边上。他填饱肚子的时候,抽空看了几眼宴会厅。宴会厅有十来个可居那么大,灯火通明,他夜间偷遍素剑山,没哪间屋子有这种奢侈的阵仗。

他不算是素剑山真正的一份子,听见老头子们吹嘘当年开山建派的功绩,往往嗤之以鼻。他明面上能待的地方就是可居,可居里当然什么都缺,即便有也都是最次的。

但孟是妆骨子里天生逆反,还带点歪劲儿。

他小时候,老居光是要保护他就已费尽心力。山上趋炎附势的人看都看不过来,大摇大摆来可居找麻烦的不算什么。有一回,不知哪个堂的弟子把孟是妆骗去后山,一脚把这小孩踹下坡。他时常挨饿,比纸还轻,滚下去的时候正好卡在一棵小树上。

这棵小树也没长开,摇摇欲坠地托着他在半山坡晃了两天,总算拖到老扈找到,又把他送回老居手里。

所以,老居那时对他的口水多半花在了这些事上,教他哪些地方危险,哪些地方不能去,遇上刻意找麻烦的事该怎么办……等到孟是妆长大,对那些刁难可以忍耐或化解时,老居便把目光转移。

然后终于发现,孟是妆身上的歪劲儿已经顺风长得没办法扭过来了。

老居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教他。好比“物各有主”,孟是妆却不觉得。人也不能凭空变出东西,那就全是老天给的。他摘一片树上的叶子可以,那为什么不能拿别人用叶子编出的花冠?

不管老居怎么说,他都不明白。分明山石草木无主,过遍手的就叫“主人”?那他摸过了以后,也合该就是新主人。反正人也只能生出人来,他不去偷小孩就是了。

后来,他又学了一个词,叫“捡”。反驳起老居就更得心应手了,既然捡东西没错,那他的东西便都是捡的。荒郊野外可以捡,院落屋子里凭什么不能捡?东西放在那,都可以“捡”起来。

孟是妆一门心思要钻邪路,老居有时被他气得能倒吐三口血,也懒得耐心和他掰扯,干脆直接镇压;要不就是盯着他咳嗽,咳得凄凄惨惨,逼孟是妆妥协。

孟是妆和老居一个心境,觉得自己被屋里的老头气得不轻,但又只能让步,所以阳奉阴违的事情没少干。他的目光在宴会厅上流连着,再一转头,近在咫尺的大门敞着,还能看见樊里庄中巡逻的弟子。

素剑山上的防守除了十二道门,就是细沙捏的,不用风吹都得散。这里么……孟是妆打消了念头。

他东西吃得快。哪怕这几天没挨饿,也跟饿死鬼投胎似的,虽然觉得腹胀有些不舒服,但看桌上有东西剩下更不顺眼,硬是全填进了肚子里。

上面的庄主、掌门对敬了几杯酒,孟是妆一知半解地听他们讨论天下大事。

“……总算西边的逆贼退得更远了。还好咱们道海城只算个犄角旮旯,兵家必争的地儿东西南北各走千百里都轮不上,最早就被城里的百姓打掉了‘买命财’,现在最近的几座城也没了这规矩,方便我们过去看看。”

说话的是樊迹。

孟是妆没计较“买命财”更深的含义,暗自记在心里:原来行人入城要交钱。

他继续听着,这下是个陌生的声音:“还得等城里安静下来。京城里斩了一批反贼,四方之臣急着上京表忠心,现在在城里作威作福的不是个姓席的将军么?多大的架势,刚进城就烧了十来座‘王爷庙’,境西王是个蠹虫,那庙又不是百姓自发建的,何必拿无辜之人撒气?据说连庙一起烧死了不少人。”

接着,又有人道:“在道海城作威作福,回京以后可不是建功立业了!原来境西王身边的副将不就是如此,连屠三个小镇,就为了抢百姓的米粮。要不是这些粮食,境西王哪能多和朝廷对峙几月,顺利逃到封地?境西王在自己的地盘自立为王,身边的小喽啰个个成了王侯。”

后面这些话,孟是妆就更听不懂了。

他对着空荡荡的桌面发呆,没注意到上面的人话说了一筐又一筐,这下已经绕到他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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