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院内外,一片寂静。
书吏们都还年轻,平日里循规蹈矩,见了年轻女子都不敢多瞧一眼;便是有成了婚的,在家也只同夫人说两句话,晚上那啥都是关着灯。
此刻鲜嫩娇美的小郡主一露面,他们全都蔫了;一时竟都忘了眼前这是个胆大包天杀上谏院的小疯子,第一反应都是红着脸别开眼睛。
不知是外面哪个心大的“咔嚓”嗑了把瓜子,霎时将众人唤回了神。
打头的小书吏从地上弹起来:“你,你好大的胆!身为皇室,竟如此,竟如此不知礼数!”
瓷满好奇地看着他绯红的耳朵:“奇怪,本宫又没非礼到你头上,你脸红什么?”
小书吏:“我我我没有!”
瓷满戏精上身,控制不住地笑道:“难不成是欲擒故纵,想演一场‘霸道郡主俏小吏’?”
小书吏被调戏得不知东南西北,脸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祝景同咳了一声。
左谏议大夫深深吸了几口气,挥开扶着他的人,震声怒道:“殿下这是来道歉,还是来寻仇?”
“这话有意思,本宫也想问一句。”瓷满眉梢一挑:“本宫又是哪里得罪了台鉴诸公,让你们这样害我?”
右谏议大夫往外边一看,见平日里被参得最狠的那几位大人竟都来了,一时心中惴惴,赶忙上前安慰道:
“殿下说的哪里话……难不成是去年年前那几封年例折子?嗐,这,您别见怪,年底了大伙也得赶赶业务,各有各的不得已。”
瓷满一听就知道,这老头根本不明白发生何事;既然如此,八成就是后面左谏议大夫那老东西在作怪。
也是。
她想起这位左谏议大夫姓柳名洇,似乎年轻时和自己那个先太子亲爹很不对付。
瓷满:“闲话便不提了,只要将祝景同交出来,今日本宫绝不与诸公为难。”
左谏议大夫冷笑三声:“殿下当我是个老傻子么?让你提走祝司谏,他岂能留有命在?!如此骄横跋扈,老夫看你就是天生反骨!”
“老傻子是你自己认的,本宫可没说。可别回头又拿这事去找我皇帝叔叔告状!”
瓷满上前一步,身后金烨带着的众家丁也跟着来势汹汹地逼近:“再者说柳大夫,脑子不好就在家里瘫着算了,没事出来甩什么口水?你倚老卖老,还真当大伙把你当回事。”
左谏议大夫一把搡开要扑过来拦他的右大夫,气得老脸发青:
“瓷满,你莫不是听不懂人话的牲畜?!杏林宴上,祝司谏被你当众羞辱,回来却全无怨言,还说你对江北慷慨出手,鼓励大家都上折子给你请封!你,你竟然……”
他猛咳几声,昏花的眼怒得充满血丝:
“牲畜尚知报恩,你竟是猪狗不如!好一个忘本负义,恩将仇报的大荆郡主!你和你那反王父亲一样,都是狼子野心的祸害,还请封?以老夫的意思,该将你流配充役,挫骨扬灰才是!还皇室,凭你也配?!”
左谏议大夫坐了半辈子谏院,骂人就是本职工作,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这一番直骂得外边众人怒意上头,气血翻涌。
瓷满还没来得及回嘴,身后一个黑影已预先蹿了出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蹬在了左大夫胸口!若不是身后有人拦着,老头非被这一脚蹬得昏死过去不可!
一院子的谏官登时哭着喊着朝老大夫扑了过去,那高大侍卫却不松脚,脚尖死死点着老头心口,仿佛只等着一声令下,便让这满口乱喷的老东西交待在这。
众谏官哭着抓挠金烨,除了将他衣服挠花,对他是半点动弹不得。
瓷满欣赏够了:“金烨,回来。”
高大侍卫用老头前襟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鞋底,乖顺地折返回小少女身后,静静立着。
左谏议大夫大张着嘴,抻着脖子吸进一口气,像条冬日里被拎出冰面垂死的鱼。他自觉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捂着心口宁死不屈地喊道:
“怎么,怕了?!有本事就杀了老夫!就是死了,我也要向大荆朝的先烈们告状!像你这样的泼妇,怎配污涂皇室的血脉?!”
瓷满:“看来今日,老大夫是不打算让本宫顺顺当当地带走祝司谏了。”
左谏议大夫嘶声冷笑。
外间众位隐没在老百姓堆里的大人们纷纷失望地叹了一声,心说小郡主这回恐怕又要塌架子。
溜边的工部尚书掂了掂手里的镇纸,遗憾地往怀里一揣,眼风一扫,发现身边这人挺眼熟:“礼部李大人,您也收到那信了?”
“都收到了,您没瞧见今日来得这个全?大理寺的都到场了!”
礼部李大人小幅度地拱手一揖:“哟,您备的是镇纸?工部果然都是细致人。”
他一抖袖子,露出手里边一块砖头的边:
“左谏议大夫那死老头子自诩清正,参得我真他娘是两袖清风,家里小妾都受不住穷跟别人跑了!今日机会千载难逢,不拍上一拍都对不住我自己!”
“我看今日用不上。”
工部尚书一声长叹:
“小郡主还是年轻,左大夫若是怕打怕死,早就一头撞死在朝堂上了!他就是块滚刀肉,任凭你打死他,也得按他的规矩来。”
礼部李大人没说什么,看着小郡主的背影揩了两滴酸苦的泪水。
瓷满静静瞧着左大夫作态。
她心中虽怒,却知越是在这样的关头越要冷静,半晌开口问道:
“本宫不配,难道你配?本宫倒要问一句,在左大人心里,到底什么样的人配做皇室血脉?”
左谏议大夫两手抱拳,向左上一拱:
“上顺圣人之命,下知民生多艰。瓷满,你一无是处,腆居郡主之位多年,可曾问过一次米价,询过一次民情?”
他满眼鄙夷:“也罢,不赶早让你死心,今日你是非要来污涂我谏院的门庭了,真是多留你一刻都嫌脏——只要你答我两个问题,答对了,我们谏院上下,任你处置!”
外边工部尚书听着,摇头道:“他肯定要问些细枝末节的税收之事,殿下决计是不会答应的,抢人便走就是了。”
礼部李大人不肯死心:“要么我去找个户部的来告诉殿下答案?只怕左大夫那老东西不肯答应!”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瓷满要动粗强行将人带走的时候,却见这小郡主菀尔一笑:“要你做什么都行?”
“左右也是答不上,自然都随殿下的意。”左谏议大夫冷笑道:“只是殿下今日大闹谏议院,若是回答不上,又该如何惩处?”
“那我郡主不做,封地也不要了!”
瓷满负手:“随便你问!”
众人不料她当真应下,竟还交出了这么大的筹码!平日里窝囊废似的一个人,今日竟阔绰得像个亡命赌徒!
一时之间,场内场外全都兴奋起来!
外间百姓不知今日竟精彩成这样,各个兴致高涨;等着进来暴打台鉴的六部大人们也都重新燃起希望——
一方面不敢真的相信废物郡主能有答对左谏议大夫的本事,一方面心中也忍不住对她有所期待!
就连祝景同,都微微抬起了眼注视着她。
左谏议大夫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箕踞坐地:“不用太难——便问今日京城东市米价!”
真是刁钻!
工部尚书当即低声叱道:“老匹夫!这还不难?!”
且不说瓷满一个金尊玉贵的郡主见没见过生米;就是她知道个大概,米价这东西也是日日变化,根本没个定数!
怎么可能答对?!
瓷满表情一变:“总得有个对照的准绳,不然岂不是由你空口白牙定对错?”
外边皇城军里突然蹦出个清朗的声线,却是皇城禁卫军的大统领顾不应。此人方才瞧了好半天的热闹,此时咧开一口白牙笑道:
“顾某去问!我们禁卫军有自己传信的路子,现在去问,片刻就知结果,殿下尽管回答就是!”
众人纷纷起哄,要瓷满快答。
瓷满:“等禁卫军的消息传回来不迟,也省得左大夫翻脸不认!”
左谏议大夫那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好像恨不得能用眼皮夹死她:“答不上就说答不上,殿下这般市井混赖,着实无耻。”
瓷满夸张地掩了下嘴巴:“左大夫,等你听了本宫如何罚你之后,再说本宫无耻不迟。”
不过片刻功夫,传信的禁卫军已经飞马而来,手里举着个纸卷朗声道:“东市米麦价格在此!”
瓷满一声轻咳:“诸位,今日东市米价——一斗三百一十七文整。”
传信的禁卫军展开纸卷:“米价,三百一十七文整!”
众人哗然!
竟真半个字也没差,全答对了!
瓷满两手一压,在左谏议大夫惨无人色的脸色中继续说道:
“三百一十七文一斗,三千文一石。七百七十文合一贯,则四贯合一石。米价连着三年水涨船高,只不过京城人民富庶,涨价也不觉得如何。但左大夫心里应该清楚,不出两年,米价就会涨至四百文一斗,到时候,可就不是出入收支的问题了。”
她笑吟吟上前一步,左谏议大夫下意识一抖:“这一题,算本宫对否?”
老百姓霎时欢闹起来,纷纷叫好,就连工部尚书都忍不住振臂一挥!
祝景同眼中闪过一抹讶色,却见那小少女朝自己挑着眉梢一笑:
“下一题,赶紧问。等着你郡主捉了你们司谏回去——好、生、糟、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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