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有传，天本混沌，杂然无形，世由父创，神由母育。母神长女曰伽罗莲，作真灵，为万灵与天之母，受父神令，封扶巽神王，掌天界神庭，余神明皆听其命。母神长子曰步来恩，大地之主，极恶之神，不肯从神王教，堕为邪神，自地界而下，往黄泉国，收三千恶灵，母封其为修夜坎尊。坎尊叛后，地界无主，神王遂使女斯万掌之，加封行野君。母生七神后，与父俱去。自此扶巽神王，修夜坎尊，行野君分执天界，黄泉国，地界。
——《周书·杂谈》
钟离皇后诞下三皇子后可谓是掀起了轩然大波。
大周国建朝百年，宣氏王族传迭千代，期间诞育的千千万万位皇子王孙，从未有过一人天生金眸。此事一出，众说纷纭，从血脉有异说到了不祥之兆，更有好事者嚷嚷着此乃上古邪神步来恩转世，当诛。
上古邪神步来恩，天生金眼，凶残嗜杀，素来为千百年来第一大忌，此言一出，民心大乱，人心惶惶。
彼时周恒帝登基不过两载，根基未稳便飞来横祸。邪神转世的流言绝不会是偶然兴起，朝堂重臣各怀鬼胎，权贵大族心思浮动，边疆藩王虎视眈眈，无数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这位年轻的帝王。
恒帝深知现已无法将流言轻轻揭过，可若是直接将妖言惑众者杀个干净也只会落个暴虐昏庸的骂名，简直是在给他那群兄弟们递造反的旗子。无奈之下，只得先降下重罪勉力堵了众人口，又暗中派出能人异士去破解金眸之谜。若金眸之事事出有因，那么邪神转世一说自会不攻而破。
最后竟是一封来自北境的奏折解决了这道难题。驻扎寒州的云麾将军燕支上书自称于十二月初旬在北境发现了一只奇鹿，此鹿通体雪白，眸若流金，想必是闻陛下龙德而奉太阳神君之命降世，佑护我朝太平无虞。那奏折落款的日期，竟与三皇子诞辰是同一日。
辅国大将军宋麾率五万将士大胜北狄夺回失地凉、梵二城，云麾将军燕支射杀北狄大王子冒敦的捷报紧随其后。
借着北境递来的东风，帝王心腹凭着白鹿和捷报将舆论一举逆转，造谣生事之人被处于极刑，前朝蹦跶得最欢的几个大臣也被抄家下狱，一道封燕支为二品昭武将军的圣旨被送去了北境。自此，再也没有人敢提及金瞳魔王之事。
青梧殿坐落于御花园东南侧、东六宫北端，乃早年间先帝宠爱幼女丹衡公主，特地为她单独修葺的一所宫殿。其中白壁青阶，碧瓦朱檐，飞檐反宇，多种兰花香草，兼植梧桐数十棵，现已高大挺拔，枝繁叶茂，因其梧桐青绿，故得名青梧殿。
三皇子宣凛便在这青梧殿长大。
自金瞳魔王一事落幕已有六年，可钟离皇后始终无法放下心中的芥蒂，她无法忘记那些被流言蜚语所攻的日子，诞下三皇子后一直郁郁寡欢。养在她膝下的儿子们不愿见母后落泪，找了父亲几次要他把弟弟送离，要么过继给宗亲要么养在别宫，总之别出现在凤仪宫皇后娘娘面前。周恒帝与钟离皇后夫妻情深自然不愿见妻子整日愁眉不展，便借三皇子身体不好需静养的名头将儿子养在了青梧殿。三皇子宣凛便在青梧殿一日复一日地长大，陪伴他的只有沉默的宫人与殿中的梧桐，好在他天性冷淡寡言少语，父母的有无似乎对他没多大影响。
直至宣凛六岁开蒙，事态方有了些转变。那年正逢恒帝登基第十年，发生了好几件大事。一是钟离皇后于上巳节之日诞下九皇子，天降吉兆普天同庆；二是周帝有意立储，据传诏书都拟好了一半，又因为九皇子的诞生搁置了回去，至于那诏书上写的究竟是生母早逝，养在皇后膝下算半个嫡子的皇长子宣良，还是那正经嫡出的皇次子宣烈，就不为人知了；三是原京畿都督徐若风自请外派改任云州刺史，镇守寒州的昭武将军燕支则回京上任京畿都督。时隔多年恒帝还记得这位年轻的将领，在他回京后又亲自召见了燕支，君臣二人不知在御书房谈了什么。只知陛下圣谕，命都督燕支为三皇子之师。
圣旨下达后，燕支便携了礼出现在青梧殿外。宣凛将他请了进来，却依旧不发一言，好在燕支是个自来熟的，自顾自笑道：“臣给殿下带来一个宝物。”
说完便同变戏法一般捧出一个生得极漂亮的小孩。
这小孩瞧着还要比宣凛小一两岁，鬈松的褐发扎成了辫子，皮肤白皙，五官精细，长而浓密的睫毛下，是一双笑意盈盈的绿眼睛。
燕支笑道：“这是我养子，姓季，单名一个悯字。”
宣凛素来寡言，偏偏在看见季悯时，有好多话涌上了心头，有好多话想要说出口。明明他们才是第一次见面，却仿佛已经在一起度过了百年，仿佛他曾如同抱一只雏鸟一般将他抱入怀中，仿佛他们曾沉睡在同一湾海洋里。他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羁绊，羁绊就已经生出枝芽，牢牢缠住了他的心脏。
季悯胆子很大，见到他便要凑上来看他眼睛，他退一步季悯进一步，他退一步季悯进一步。三皇子衿贵惯了，这被人手足无措地逼到墙角还是头一遭。直至退无可退，他才低下头来与季悯对视，那双如猫儿一般圆亮的眼睛看向他时，隐约能映出他慌乱的神情。
季悯问他：“你退什么，我是什么很吓人的怪物吗？”也不等他回答，又自顾自地说道：“你的眼睛那么漂亮，为什么老是垂着，不愿意多看看人呢，我找了好久，总算是找到和我、和师父一样漂亮的眼睛了，有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的眼睛像流动的黄金？没有也没关系，我就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了！”
他拉着宣凛的手说：“我叫季悯，怜悯的悯，小字朝辞，你要叫我阿季，叫我朝辞，都可以。你呢，我来之前只听过你的名字，你的小字是什么，我可以叫你的小字吗？”
宣凛一向深居简出，少言寡语，哪里见过话这么多的人，活泼开朗到了令人恐怖的地步，想来燕支的自来熟也是受其影响。他被这连珠炮一样的发问震得发愣，只来得及捕捉到最后一个问题：“……我没小字。”
这倒是实话。他的名字早在出生前就定了下来，因生于寒冬而取凛冽之“凛”字，即为宣凛。自古以来皇嗣满月便取字，但他因出生时事态动乱，连满月宴都没办过，更别提在满月宴上取字了，后来这件事又被钦天监提过一嘴，周帝轻飘飘一句“那便在加冠后再取吧”就将它给带了过去。三皇子无字之事前朝后宫皆知，旁人提及此事时，总是半怜惜半幸灾乐祸的语气。
季悯听了，却笑起来：“那我给你取好不好？我帮你取小字，以后便唤你小字，你不喜欢就改，你要是不愿意让我取字，我便只叫你阿凛，阿凛，你让我帮你取小字，好不好？”
宣凛被他那双绿莹莹的眼睛看得口干舌燥，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只得自暴自弃地点头。季悯眼睛亮晶晶，笑道：“你怎么这么好，你等我回家翻书，我一定要给你取一个最好听的小字！”
燕支在一旁大笑出声。
季悯说到做到，隔了几日又跟着燕支进宫，宣凛看他熟门熟路地掀帘进来时还有些心慌，暗自决定要以最短的时间结束对话，哪怕季悯取了个萌萌都要点头说好。
于是三皇子的字就被定为怀英。
“日月入我怀，英华常光耀。”季悯反复将他的小字念了好几次，笑得眼睛眯起来：“怀英，怀英，我怎么这么会取名呀，是不是很好听呀，怀英，我以后能不能多来找你玩啊。”
季悯不会给他说不的机会，他同他的师父，一个成了三皇子伴读，一个成了三皇子之师。能压制住大名鼎鼎的金瞳大魔王的，并不是所谓白鹿，而是另一个大魔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