扔下桃雨,杨一寻一个人往回走,雪大,但一路上遇到的太监宫女大都忙忙碌碌喜气洋洋。
她刚才为了保桃雨,情急之下那番话不是说给太后听的,是说给周信和听的,周信和是个眼勤的人。
情形比她想得还要糟糕,她们太监不只靠揣摩圣意活着,要揣摩宫中每一个官位高的人。
越往上走,命越贵。
宫中此时正在驱傩,人来人往,为首的是三个道人身,披法衣,手中拿着法器浮尘,口中念念有词,从杨一寻身边经过,杨一寻侧身贴在墙角,低头抬眼看着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
是宫中十岁以上,十二岁以下的黄门子弟组成的侲子队伍,穿着赤帻皂制的衣服,手持大鼗,一个面上带着黄金四目面具,身穿玄衣朱裳,蒙着熊皮的人,在中间跳舞,以此驱恶鬼于禁中。
今儿个是过年又逢立春,钦天监说这是好兆头,宫中气氛不比往日压抑,但出于神佛敬畏,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远远看着热闹,杨一寻小时候,在府里过年时,也经常会有驱鬼迎神赛会活动,心中一时郁郁。
风雪漫卷,成片成片落在杨一寻身上,周围铜锣伐鼓,沸沸扬扬,傩戏里那些喜怒哀乐也跟下雪一样落在她身上。
两侧嘈杂纷乱,但杨一寻却异常平静,她看着打头阵的三个道人跟傩戏格格不入。
皇上不信道,傩戏也不需要道人。
杨一寻平日不常在宫里走动,也不知道哪能去哪不能去,平日全靠桃雨,现下杨一寻低着头走,心中思虑,淋着雪深一脚浅一脚,越走越安静,不知不觉穿过了御花园。
忽然,被人拉住了手腕。
顷刻之间,杨一寻抬起手腕,往回一扯,抬头间已是满眼戾气。
“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杨一寻才放下警惕。
陆景之拉着杨一寻走到假山后面,松开了她。
此处偏僻,但假山上方多出一块石头,可供人避雪。
陆景之收起伞,跟杨一寻面对面站在一起。
“宁王殿下。”杨一寻俯首,微微后退,说:“什么事?”
“不能再往前走了,前面是崇文殿,皇上在那。”陆景之看着杨一寻的头顶的雪,说:“今日有宫宴,我得空来看看你。”
杨一寻颔首,说道:“既然在这遇到了,那也省的晚上再去寻你。”杨一寻扫视周围,见没人,对陆景之说道:“宁王殿下,之前跟你说的事情,你想好了吗,听说阁老的方案,要在临安一代推行。”
“不可。”陆景之厉声打断。
“临安一带凶险,地势险要,人员复杂,你去就是羊入虎口,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我也不能第一时间知晓。”陆景之脸色瞬间冷了下来,“此事不妥,莫要再提。”
“这有什么,皇上对我有戒心,左右留在这也是一个死,说不好去趟临安,还能改别皇上态度。”杨一寻毫不在意陆景之的态度,摇摇头呼了口气,搓了搓手,接着说:“你想借此机会给阁老使绊子,可朝堂上哪个不是人精,更何况是阁老,眼下这个情况,死路走一走说不定变成生路了。”
“此事我有别的办法,不需要你去涉险,单凭户部贪污这些事,也扳不倒他,阁老虽然贪,但皇上留着他,是因为他能让皇上吃饱,还能替皇上背锅。”陆景之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袖炉,塞到杨一寻手里。
杨一寻垂眼看着陆景之的动作,侧身躲开,陆景之拿着汤袖炉的手就僵在那里。
“殿下。”杨一寻语气平静地说:“在我看来,这些事情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阁老的这个方案,要在临安一代推行已经是板上钉钉,尽管这个方案不利于百姓,但利于朝廷,皇上是满意的。”
陆景之收回手,说:“我可以从户部下狠手,阁老明哲保身,但其他人得同气连枝。”
“没这个必要,绕这么大一圈,得罪一帮人,效果还达不到预期。”雪势渐小,杨一寻伸手去接雪花,看着雪花在手里化开。
“郭守敬是阁老的人,他私吞官银这件事,还有连带着其他一群当官的私吞贪污的证据,都是我查出来的,所以阁老为了弥补亏空想出来的法子,也得我去推进。”杨一寻说:“临安沿海,又多是农户,少商户,农民相对来说,是最容易满足的群体,没什么诉求,没什么理想,只要能吃饱,就很满足,可是如果朝廷非要逼着这么一群人典儿质女,易子而食,他们早晚被逼的揭竿而起,变成暴民乱民,那就有意思了。”
“不可。”陆景之看穿了杨一寻的想法,出声打断。
“我不去那此事可就断了门路。”杨一寻语气平静道:“朝廷强行推进此事,百姓肯定是不同意的,而且你看钦天监测出的天象,一旦有天灾**,很快就流民四起,叛乱是必然的,镇压百姓这个坏人,就得裴衍当,真是没人比我俩更合适了。”
“你这是非去不可。”陆景之脸上罕见的带着愠怒,咬着后槽牙,冷声说道:“我不同意。”
陆景之的反应在杨一寻意料之中,杨一寻说:“殿下,那就对不住了。”
“你做了什么?”
“没干什么啊,就是顺手帮了殿下一把。”杨一寻向前走几步,靠近陆景之耳旁,小声说:“前几日,我在京城里散布了一个谣言。”
陆景之眉头微皱,侧身猛然拽住杨一寻手臂:“这是京城!”
“我知道。”杨一寻抽出手臂侧身靠近陆景之,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只是跟他们说,京城要有大火,让他们赶紧搬走。”
陆景之没说话,沉沉地看着杨一寻的眼睛,试图从里面看出些什么,但是无果。
“然后你想怎么办。”陆景之沉默良久,只得妥协,杨一寻想要做的事情,他拦不住。
上次杨一寻入狱也是,明明受了刑就能出来,她非要走一条会丢了命的险路。
事情已经发生,做与不做,都是被杨一寻牵着走。
杨一寻平静地看着陆景之,此事是她跟陆景之对峙的关键,此路虽险,但若成功了,就不会再受制于人。
“殿下,我传谣,是为了制造焦虑,然后放大焦虑的影响,何况这个谣言就是为了这些达官贵族制定的,有焦虑他们就会有需求。”杨一寻盯着陆景之的眼睛说:“这个时候,殿下再出来解决需求,处理麻烦,一举两得,解决了官员的麻烦,还能为皇上分忧,皇上跟达官显贵,都会满意殿下的。”
陆景之没说话,心中思索。
于他,百利无一害。
杨一寻接着说:“但是这个怎么解决,解决多少,取决于我,因为传谣这件事情我是源头,还有就是取决于……”杨一寻笑了笑,话锋一转,说:“取决于殿下跟我的合作。”
“长期合作有长期合作的解决方法,短期合作有短期合作的解决方法。”杨一寻笑着说:“我跟殿下,往后要以什么身份合作,还是,就此一拍两散。”
不是上下级的关系,是平起平坐的关系,或者阳关道跟独木桥。
周围安静下来,只有雪落地的沙沙声。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陆景之脸色阴沉可怖,半天说:“好。”
陆景之知道,他若是不同意,杨一寻会把这件事情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
“走吧,这段路无人,我送你过去。”陆景之撑开伞,挡在杨一寻头上。
杨一寻后退一大步,退无可退,靠在石头上,说:“不合规矩,人多眼杂,还是殿下先走吧,免得被人看见。”
陆景之深深地看着杨一寻的脸,无声地叹了口气。
陆景之走后,杨一寻蹲在地上在雪里画圈,错开时间。
阴天下雪,有些声音就被遮住了,此处又隐蔽,杨一寻就放松警惕,干脆在地上堆起雪人。
忽地,一股冷气靠近。
杨一寻又被人强拽住手臂,动弹不得。
杨一寻蹲在地上,手臂被人举在头顶,禁锢起来,站不起来。
杨一寻姿势别扭,身体微微一顿,反应过来后,头也不回地说:“裴将军这又是做什么?”
裴衍远远在远处看着杨一寻跟陆景之的动作,眼睛微微眯起,嘴角带着嘲讽的笑容,关系果然不简单。
好一个披着主仆情深外皮的……同流合污。
“私会?”裴衍松开手,问道。
“私会也得挑地方。”杨一寻轻描淡写回道。
听到这话,裴衍眸光微动,面上隐隐浮现一抹愠色。
裴衍看着杨一寻,雪落在他身上,红衣白雪,衬的杨一寻脸上更没血色。
“你来这做什么?”杨一寻没管裴衍,自顾自站起来。
“过年。”裴衍冷冷地看着杨一寻。
“啊?”她其实问的是大冬天来御花园做什么,杨一寻愣了一瞬,语气带着调侃,道:“也是在宫里过上年了,好福气啊。”说话间,杨一寻抬手拍拍身上的雪,往外走。
裴衍没有拦住杨一寻,玩味地睨了她一眼。
“你说,临安好玩吗?”裴衍侧身问到。
杨一寻猛的收回迈出去的脚。
“裴将军果然聪慧过人,逍遥快活跟才识过人,两手抓。”杨一寻站在原地,接着说:“一关接一关,年关之后才是难关,裴将军你且保重。”
“好啊,你且也保重。”裴衍说着,一步步逼近杨一寻,垂眼看着她,姿态散漫,“宁王会放你去这么远的地方?”
裴衍嘴角勾起,让整个看起来人带着一股邪气。
杨一寻目光滑过裴衍的身体,缓缓上移,一本正经说道:“我是宫里的太监,听的是皇上安排。”
“……你最好是。”裴衍注意到杨一寻的目光,身体一僵,干巴巴地说道。
今日跟宁王也算是解决了一件事,杨一寻心情不错,不急着回去,在裴衍的目光里蹲下把雪人堆完。
裴衍就站在那,看着杨一寻细长的手指冻的红。
杨一寻堆完雪人,脚步轻快,自顾自起身离开,裴衍回身跟上,走之前看了地上的雪人两眼,丑兮兮的。
御花园不大,周围安静,只有脚步声。
杨一寻语气跟脚步一样轻快,回头看着裴衍说:“裴衍,你跟着我干嘛?”
“少自作多情……御花园出去现在就这一条路没雪。”裴衍下意识解释道。
“哦。”杨一寻回头打量裴衍一眼,哂笑道:“这样啊。”
……
杨一寻丢下裴衍,一个人朝着大部队相反的方向走回兵丈局,周围掌司监工来来往往,全当看不见她,现下他们都知道宁王看中杨一寻,左右在兵丈局里,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
杨一寻想帮他们搭把手,插手的一瞬间,周围的人立刻就都散开,大家都喜欢看她笑话,把为难她当乐趣,杨一寻到不在意,她扫了周围那些人一眼,畏畏缩缩地站到一旁。
倘若杨一寻是个惜命的,就会一直留在这里,跟周围人打好关系。
但她不是。
杨一寻苟缩在角落里,咳嗽了几下,嘴里一片腥甜。
“哐啷—”屋里突然传来一阵声音,紧接着陈春尖锐的声音传来,刺的杨一寻耳膜疼。
屋里陈春骂骂咧咧地数落小太监,杨一寻见状靠近墙根,侧耳听着。
“这可是今儿个皇上宫宴上要赐给宁王的,现在刀柄上的金蟒云纹被你摔掉了一角,十个脑袋也不够你砍的。”
刀柄上的花纹摔掉了,补上也会有痕迹。
陈春骂声逐渐变大,周围畏畏缩缩跪了一群人,大气不敢出,陈春气得抄起茶盏往地上摔,噼里啪啦摔了一通,碎渣子崩的满那都是,杨一寻眸光一闪,看准时机,大步闪进屋内,滑跪在地上,手掌被划出血,留下一条痕迹。
陈春抄起杯子往前一扔,砸在杨一寻额角,顷刻,就有血滴涌出。
“你进来干什么?给我滚出去!”陈春用尖细的声音骂道。
“奴婢愿意在席上去给宁王送这把刀。”杨一寻低声说道。
“你是个什么东西!”陈春正在气头上,提起嗓子骂道。
“奴婢进宫之前,在宁王做活。”杨一寻低声下气的回道。
这会儿陈春回过一点神来,看着跪在地上的杨一寻,心中思虑,以他跟宁王的关系,那此事就好办了。
“你愿意?”陈春问到。
杨一寻抬头看着陈春说道:“奴婢承蒙公公照顾,在兵丈局里才没吃过苦,受过累,过着说完不敢想的神仙般日子。眼下正是需要奴婢的地方,兵丈局合该为一体,皇上怪罪起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奴婢理应与兵丈局同舟共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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