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迈着长腿走进来，先是看了眼杨一寻，然后转头跟王贵同攀谈。
摆明了是在查库，王贵同笑着迎上来，说：“正等着裴将军呢。”
“王县丞。”裴衍转过身来，眼神落在堆起的卷轴上，“真是麻烦了，搞这么大阵仗。”
裴衍一路走来，县衙内议论纷纷，都说上头来了位脾气不好的公公。
听到裴衍的话，王贵同眼皮一跳，暗忖道：又是一个不讲理的。
“杨公公说要看近两年临安的账，即是得了命令，下官不敢怠慢。”王贵同瞟了一眼杨一寻的反应，接着说：“将军请吧。”
裴衍角带着笑，定定地看向杨一寻，那是一种带着警告的回应。
果然不管跟他说什么，他都不会听。
见裴衍目光灼灼，杨一寻这才走过去，站在裴衍身前向他身后探去，问道：“怎的就裴将军一人？季大人呢？”
“他有事，来不了。”裴衍轻嗤一声，看着杨一寻，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干什么？”
“想着既然来了，倒不如看看账目，也好让政策顺利推行，若是有些不懂之处。”杨一寻对着王贵同笑了笑，接着说：“也好跟季大人商议一下。”
“跟季大人商议。”裴衍一字一顿地重复道，言语间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季大人师承大儒，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区区账目应该也是信手捏来。”杨一寻摇摇头道：“既然今日季大人有事，那只得改日了，改日一定让季大人亲自过来看看。”
“王县丞不是在这儿么。”裴衍看着杨一寻说：“账是王县丞记的，季叙白一个外人，能比王县丞懂？”
突然被点名，王贵同身体一顿，“下官不敢当。”
“你先下吧。”杨一寻顶着裴衍锐利的目光，对王贵同说：“我就随意看看，有什么不懂的，会差人问你。”
杨一寻话中意思明显，故意支开王贵同，王贵同站在一旁犹豫了半天，杨一寻就这么看着他，裴衍也站在一旁干等着。
顶着两人的视线，王贵同只得无奈离开。
王贵同离开后，裴衍看着杨一寻说：“杨公公真是顶着好大的名号，没有皇上的旨意，竟敢私自查库。”
“那你拦着我吗？”
屋外日移光霁，杨一寻转身，带起一阵风，影子连带着发丝与光线交加，回风落景，影尚潇洒。
“拦你？”裴衍低笑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就好。”杨一寻边翻卷轴边说：“现在这个时候，我可不想跟你拔刀相向。”
杨一寻语气惋惜道：“我可是连刀都没有了。”
裴衍将杨一寻的反应尽收眼底。
刀？他动了动手指。
停顿片刻，看着杨一寻面前堆积的一摞卷轴，裴衍上前，随手拿起卷轴。
“裴将军也看得懂？”杨一寻抬眼问道。
“看不懂。”裴衍扔下卷轴冷冷地回道：“这是谁都能看的？”
“来都来了。”杨一寻看着裴衍的动作说道：“何必装模作样。”
“他们既然敢答应你现在来查库，就敢保证你什么也查不出来。”裴衍又拿起一个卷轴，视线落到上面的数字上，过了一会儿接着说：“这是去年五月的账，茶叶产量是一亩二十到二十四封（1），寻常散茶一封凡卖价是三十钱至一百六十钱，草茶四十钱自四百二十钱，蜡面茶是十五钱至三十六钱五分，这是临安最盛产的几种茶。”
杨一寻挑眉，放下卷轴等着裴衍接着说。
裴衍一手拿着卷轴轻倚在架子上，“茶叶这么大的利，却能做到年年亏损，这上头明明白白写着，单五月的红利就有三百多两，剩下上缴国库的税收，竟然全靠粮食撑着？”
杨一寻背靠着光看不清裴衍的神态，但看着裴衍安安静静看卷轴的样子，倒真像满肚子墨水的样子，竟然也有了些读书人气息。
这么懂行，对茶叶价钱了如指掌。
“等下。”杨一寻‘啧’了一声，也没问裴衍如何知道的，只是说：“按照临安五万亩的茶叶来讲，红利三百多两，也算不赚不赔。”
杨一寻接着说：“五万亩茶地没有收益，年年靠粮食弥补国库亏空，粮食还年年短缺，怪不得呢，以前说这政策不好的，现在看来这政策倒是正合时宜，怪不得阁老这么多年还能讨皇上欢心。”
听到杨一寻的话，裴衍看着卷轴默不作声。
良久，冷笑一声，放下卷轴两手撑在桌上，看着杨一寻说：“天下茶皆禁，唯新沧、安西、广听民自卖，不得出境。怎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
临安向来没有茶叶出口，账上的茶叶没有收益，茶叶的税收这样低，临安靠什么税收？粮食种植的四分之一上缴国库，但又粮食短缺，偏着临安这么多年作为大启要地无人指出，若是说阁老政策歪打正着，她是不信的。
“一斤茶叶可以买一斗多的粮食，这可是大利。”杨一寻说：“孙正德他们盯着利润分成呢，若是日后禁茶，茶叶的利润就得粮食顶上，粮食显然顶不上啊，养殖又得用来顶粮食补亏空，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白忙一场。”
“那就剩分地啊。”杨一寻语气略带惋惜地说道：“绕来绕去，人口税赋跟它们对冲，还是死棋。”
“想的不少。”裴衍挑了挑眉，看着杨一寻说：“分地前，也要看看这些商民，茶叶种植的地一旦被分了，茶叶少了，市税就高了，但商民的关税也高了，百姓拿不拿的起是一方面，愿不愿拿又是一方面。”
杨一寻冲着裴衍点点头，语气赞叹道：“裴将军懂得真不少，也难怪，税赋毕竟影响了前线的战事。”
裴衍起身看着杨一寻的动作，说道：“你就要跟季叙白说这个？”
“光看账目没用啊，这里面的门道我们外行人哪看的懂，不是还得看看临安的情形？”杨一寻伸手随意地扒拉两下卷轴，说：“我们看不懂的，想必季大人能看懂。”
“我们看不懂的。”裴衍语气嘲讽道：“你跟季叙白就不对冲了？”
“死棋有死棋的解法，你都不拦着我，季大人怎么会拦我。”
“拦你，有抗旨的嫌疑。”裴衍说：“不拦你，有上贼船的嫌疑。”
杨一寻摩挲着卷轴，“那你们现在上我的贼船，是韬光养晦，还是寻欢作乐。”
裴衍刚要开口，却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杨公公。”
杨一寻起身打开房门，刘朗刚进屋看到裴衍，身体一顿，接着说：“我已将话带到，一字不差的转诉给孙大人了。”
“嗯。”杨一寻边关门边问到：“孙知州怎么说？”
“孙大人说按公公对要求来。”刘朗舔了舔嘴唇接着说：“孙大人还说，公公的想法是都是为了临安，若是真的实行了，临安日后也便于管理。”
想着刚才孙正德的态度，刘朗有了靠山，也有了些底气，腰背都挺着了些，接着说：“但孙大人也说了，这些事情做起来不易，光凭公公也很难办到，孙大人说公公有什么尽管吩咐，我们一切都听公公的。”
“给我这么大权利啊。”杨一寻语气不屑带着笑道：“我倒还不好接了。”
权力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杨一寻又笑了一下，权利行天下，何须惜此头。
杨一寻语气也听不出起落，面上不咸不淡地挂着笑，让人难以琢磨，刘朗看不清状况，试探着说道：“孙大人说了，差人帮公公砍茶树。”
裴衍始终静静地看着他们，听到刘朗的话，心中了然，他知道杨一下要做什么，却毫无所动。
“帮我？”杨一寻这次终于有了些表情，说到：“你们商量了半天，就是这么想的？那还不如给我一个不用砍茶树就能直接办的好法子。事情扯来扯去，倒也没看明白。”
杨一寻语气带着叱责，没把孙正德放在眼里，自然也没把他的官位放在眼里，端着脸冷声道：“既然你们如此看不明白，不如我改日写个奏疏，一件件一桩桩记录下来，到时候也好给皇上定夺。”
皇上皇上又是皇上，这个杨在清什么时候把皇上当靠山了？他怎么敢！刘朗站在一旁面露不满。
“孙知州怕是真病糊涂了，事情若是真让他去办那便是毫无转机了。”杨一寻接着说：“孙知州病了那就好好养，临安的事就先不要操心了。”
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话，刘朗愤怒不已，道：“公公这话说的实在是不合身份。”
“你刚也说了，孙知州说你们都听我的，这我实属不敢当，但既然把我架在这，我自然也有权利说几句。”杨一寻走到裴衍身侧站定，转头看了下裴衍，接着说：“我看孙知州病得不轻，还是找人代为管理临安事务吧。”
“你！”刘朗语气愤愤，“你好大的胆子！你不这是不把孙大人放在眼里！”
杨一寻没有理会刘朗，看着裴衍，说到：“今日之事，裴将军在这，我做的和不合规矩，刘知县一问便知，我向来是很尊敬各位大人的，也是出于对孙知州身体的关心，况且只是暂为代理。”
“你这是想越俎代庖！”刘朗道：“你包藏祸心，早就想这么干了，今日绕了这么大的圈子，终于找到机会了。”
“刘知县也太沉不住气了。”杨一寻道：“孙知州刚还说让你们听我的呢，也不算越俎代庖，况且我要举荐的人是，吴云起。”
听到吴云起的名字，裴衍神色一黯。
封：茶叶计量单位，一封约等于五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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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贼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