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而克其七情者,方则得入天道。”-《无情道卷》
杨柳阴阴细雨晴,残花落尽见流莺。
六月春末。
晏寂尘又翻开已经背的熟烂的无情道卷,想到师父飞升前叮嘱自己:“无情道,无情亦无道,这怪哉心法,修了就没有回头路了,此路漫长,你且珍重。”
他摩挲着发黄的书页,不禁回忆幼时师父将孤身一人的自己捡回玄仙宗。
白驹过隙,弹指之间已是英姿少年,他束身修行,心有哲思,一闻千悟。
师父见他对这世间羁绊甚少,便传他这宗门心法,望其终有一日能得道升仙,再续师徒之缘。
“这些年,为何毫无寸进?”晏寂尘喃喃自语。
晨光透过竹叶间隙,在他清俊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轻叹随微风消散。
“又在为功法烦恼?”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晏寂尘回头,见曲云澜倚在青石旁,笑对着愁容暗藏的师弟。
晏寂尘合上书卷“师姐。”
曲云澜笑道:“我曾听我师父训诫悯众生便要同众生,我想这无情道也需先历情,后断情。你整日闭关苦修,连山门都不出,如何历情?不如下山走走?”
晏寂尘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他自幼被师父带回玄仙宗,二十年来几乎从未踏出山门。师父飞升前的叮嘱,至今让他困惑不已。
“师姐所言极是。”沉默片刻,晏寂尘终于点头:“我明日便走。”
次日清晨,晏寂尘辞别曲云澜独自踏上青石台阶。
山雾缭绕中,他白衣胜雪的身影渐行渐远。
略过山脚集市热闹和烟火气,晏寂尘穿梭在人海中,却被围在巷口的人群拦了脚步,刚凑上前便枯枝般的手攥住袖口,周围人立即掩鼻退避。
是个乞丐,他尖利嗓音划破喧嚣:“救救我,不是我干的!”他眼神惊恐,喉间滚出几声呜咽:“求求你,救救我......”
晏寂尘下意识挥手弹开乞丐,在灵力触碰在乞丐身上的瞬间,他的手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灼伤。
疏离的眉心罕见皱起,未等探究这力量的来源,那乞丐早已踉跄消失在街角的阴影。凝视着手背上一缕无法消去若隐若现的黑气,只得用灵力暂且压制。
“听说那男的是财湖那边跑过来的......”
“哎,我前两天路过还顺路拉了好几个人到这边来呢。他们说啊......”晏寂尘的听力异于常人,尽数将众人私语收入耳中。
“那边好像闹鬼了,死了好些人,还好咱们这有仙家庇佑,不受这般邪祸。”
何等厉鬼,竟敢在仙家福地附近作孽;这黑气怕是也与其有所渊源。
源头既明,便无犹豫。
昼赶夜追,次日便到了财湖镇,晏寂尘随便在家客栈落脚,进到店中只见在柜台打瞌睡的小二一人。
晏寂尘脚步很轻,直到小二的头重重沉下后惊醒才发现店里还站着个人。
“妈呀!鬼呀!”
小二吓的后退一步,定了心神才发现面前的是个人。搓着手一脸憨笑。
“公子,您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晏寂尘左右观望了一下发现店里只有小二一人:“为何如此冷清?”
“公子是外乡人吧,您有所不知,最近………”小二突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镇子里闹鬼啊,还出了人命,也就白天,才敢开店。”
晏寂尘了然,拿出了一锭金子搁在柜台道:“住店。”
这小二也是真卖力吆喝,恭敬地奉上客房钥匙。“开门大吉!雅间一位!您里边请~”
回到房间卸了行囊,稍作歌息便直奔河边。
这一路上越是靠近湖边的人家,门户封的越是紧闭,更有甚者直接将面向街道的窗子砌了起来,只留一扇门来出入。唯独邻边紧挨着湖边的一家不仅没有砌窗封门,反而是在家门口高高挂起两盏油灯。
符灰味?看来还有人定时“打理”。
金家......
晏寂尘再向前走,豁然开朗。
据那小二所言,面前便是那噬人的财湖。若不是那街道的诡异景象,又有谁愿意相信这般的宁静与祥和之下会有鬼魅作崇?
湖面如镜,柳叶若舟,盐渍细网,映阳似星。
越平静却越诡谲。
晏寂尘想入湖,可连问数家都被拒绝了。
“公子要入湖?”一个佝偻老船夫从旁走近,“最近财湖怪事连连,若您执意入湖,三十文钱,老朽载您。”
晏寂尘递过一锭银子:“去湖心。”
小船缓缓驶向湖中央。晏寂尘站在船头,凝神观察湖面。晏寂尘刚想吩咐船家返回,薄唇轻启,未等先声时,一个黑影从船头边的水下极速接近。
黑影直冲而上,带起的浪花扰乱了水面的波光。
晏寂尘立即回神,手中长剑即将出鞘,下一秒看定却是个活人。
他被湖水嫌弃的吐出,重重摔在船头,被凛冽水气浸湿的衣衫带起的水珠将扬撒在晏寂尘的脚边。晏寂尘白裳微动,后退半步躲开了。尴尬却如同涟漪般悄然蔓延。
“何人?”长剑入鞘,晏寂尘质问眼前之人身份。
不速之客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俊秀却略显稚气,黑衣湿透贴在身上,更显得身形单薄。
他谨慎的观察那人,并未注意到同时被扔上船的鱼。那鱼好似察觉到气氛不对,扑腾两下,跃回水中。
“这鱼儿倒是伶俐。”那人对着鱼儿留下的水渍讪讪,试图缓解气氛。当他和晏寂尘对视的那一秒,看直了眼。
眼前人身形挺拔,舒展的肩背承着几分清冷;微微皱起的剑眉透着凌厉疏离,平直的长睫掩藏着暗眸看不出情绪。
船身不稳,青丝随动;
冰肌如玉,红润暗藏;
薄唇微启,不言意会;
白衣胜雪,不染丝尘;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晏寂尘。
好美……
晃回心神那人自知失礼,赶忙向晏寂尘行礼:“在下萧承念,惊扰公子,望多海涵。”
萧承念见他并未作何反应,尴尬的挠挠头继续道:“在下斗胆,恳请公子,能否发发善心,载在下返程?”他心里没底,轻抿着唇,试探的看着他。
晏寂尘并未多说什么,向船夫吩咐道:“回吧。”
上岸后,萧承念亦步亦趋地跟着:“公子留步!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走在前面的晏寂尘突然顿住脚步,萧承念光顾着说话并未看路,差点一头撞在他身上。
晏寂尘转过身,摊开手道:“不必麻烦,船费三十文,你我两清。”
“三十文?!……够买半张符了。”
晏寂尘冷冷应道:“符灰咽下肚,能抵三日饿。”
他顿时涨红了脸,手在比脸还干净的钱袋里摸索半天,窘迫得几乎要哭出来。
晏寂尘见状,转身欲走,却被萧承念拦住。
他一时还拿不出这么多钱……但......
“等我有钱了我肯定先还你!”
晏寂尘错身避开:“不用还了。”
“我定还你!”
萧承念急了,一把握住了晏寂尘的手腕。
晏寂尘耐心消逝,刚要拂袖离开,突然感觉自己被攥紧手腕的力道重了几分,回头看,身后人如山倒般向地面栽去。呼吸一滞,双手迅速将他稳稳接住。怀中人轻的不可思议,仿佛只剩一把骨头。
肌肤相触间,那缕被压制的黑气,如同水蛇向萧承念身上钻去,与他相触顷刻消失在眼前。
本想着将他就这样丢在街边,省去些许麻烦。可是因果尚且未消尽,这黑气的来历竟然也与他有关。
没办法,只得将他扛回客栈。
待萧承念悠悠转醒已是近黄昏。
昏沉间额头上的帕子滑落。看样子应该又昏倒了,只不过这次直接晕在别人面前………脸都丢尽了。
想着便抬起头看见坐在桌边悠闲品茶的白衣公子。
“那个,多谢公子,辛苦你把我…拖进来。”
“不辛苦。”
晏寂尘默然,想起宗门里总需善后的师兄,心下暗叹。随后道:“郎中说你气血不足,小二替你敷了帕子退热,安心休息吧。”
“可是…我没钱住客栈,欠你的钱我还要过些日子才能还你………”
“若无力偿还,便以工抵债吧。”说着晏寂尘拿出趁着萧承念昏睡时搜刮来的东西说:“帮我打下手,欠债一笔勾销。”
萧承念犹豫不定,那东西关乎他未来一周伙食,若是让给他,自己就真要喝西北风了。
沉默片刻,他好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认真道:“我不要工钱,只求一个栖身之所、两餐饱饭。让我跟着,绝不会是赔本买卖。”
闻此,晏寂尘一时之间也愣了神,又想到在他晕倒时,那缕反常的黑气,可以留在身边探查一番。
晏寂尘轻点一下头。
见他同意,萧承念愁容尽散,连忙向着晏寂尘作揖说:“多谢主人!”
“唤我晏大哥,即可”晏寂尘轻轻皱眉。
“好,晏大哥。”
萧承念狼吞虎咽的吃着面前简单的饭菜,两腮塞满,像只松鼠。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了。
晏寂尘无奈:“慢些,没人与你争。”
翌日,晨雾未散,金家漆黑大门前那两盏长明灯在晨光中显得格外突兀,灯罩上绘着古怪纹路,不似寻常祈福图案。萧承念盯着那灯,不自觉的咽了咽口水。
“别看太久。”
萧承念闻及立马收回了视线:他脑后面又没长眼睛,怎么看到的?
“叩叩-”
门环撞击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脆。一个护院模样的男子推开一道门缝,警惕地打量着二人。
报明来意,丫鬟匆匆赶来,将二人引入院内。穿过几重院落,萧承念暗自心惊。金家前院布置朴素,气寻常商贾之家无异,可越往里走,景致越发奢华。九曲回廊上雕着精细的鱼龙纹,廊柱漆金,地面铺着上好的青玉石板。
“这得捕多少鱼才买得起一块砖啊......”萧承念小声嘀咕。
厅堂内,一位素衣妇人已备好茶点。她约莫三十出头,眉目温婉,衣饰朴素得与这宅院格格不入。
她微微行礼:“初次见面,妾身李姣见过二位公子。”
“晏寂尘。”
“妾拿不知今日二位公子前来,有失远迎,望多担待。”
“宝翠,奉茶!”
这个叫宝翠的丫鬟,好似是第一次到这种场面十分紧张,奉茶时,双手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颤抖。待到给李姣递茶时,更是不小心将茶水溅在了李姣的裙摆上。
本以为李姣会责骂她一番,没想到只是让她重新送盏新的来。
“无妨。”李姣柔声安慰,转向晏萧二人解释道:“这丫头父亲是金家老工,出了意外留在了财湖。”
“妾身也曾受恩于过他人,才能活得这般自在。宝翠这丫头可怜的紧,帮帮她也算帮一帮曾经的自己。”
“二位公子,李姣身为闺闱女子,本不应抛头露面,可是金家的近来因为财湖频频命案,人心惶惶,身为一家之母,我也想替郎君分忧,这才托人在仙山一带张贴悬赏,寻求能人义士,今日有缘,妾身才能与公子们在此一聚。”
晏寂尘:“除魔卫道本就是我等职责:邪崇作恶,扰人安宁,夫人大义,重赏寻能。既是委托,我们定当尽力相助。
闻此,李姣娓娓道来:
这财湖本是金家世代相传的产业,到了现在家主金延这已经是第三代了。
金家上下几十口人,还有这镇上零零散散在金家做工的工人,也将近百八十口,靠着财湖丰盈的地势,也算小有积蓄,足食风衣。
半年前,苍天送福,像财湖真这种靠水吃水的地界,赶上了百年难见的渔获丰盈之际。也就是这时财湖出现了一桩命案,自那之后怪事频频,到现在这湖里已经有好几条人命留在这湖中了。
李姣所说的命案着实引起了晏寂尘的兴趣,顺着她问起细节。
李姣说,曾经也报过官,仵作验尸也说均是溺死的,主要是这些人中有不少是金家工人,因此或多或少影响家里的生意。她私下调查,也没有眉目。猜想着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你疑心这湖底有物作祟,它应如何杀人,又有何规律?你觉得此事和金家运势有何种联系?”
“这……”
晏寂尘接连提问,问的李娇不知作何回答。
无果,李姣总是惴惴不安的模样,晏寂尘不再追问,只说要在令宅多叨扰些时日。
李姣也赶忙命人安排住处。
出了厅堂,二人被引入更深处的主院。
景象翻覆一一数十名衣着暴露的姬妾围着一个肥硕男子嬉戏,酒气熏天,寻欢作乐,极尽奢靡。
这般恣意,想必一定就是金家家主,李夫人的郎君了。
“你们是何人?”
萧承念对金家的景象应接不暇,若不是听见问话,他根本就没注意那里还站着一个人。
“我们……”
“是夫人命人找来看风水的。”晏寂尘抢先回答。
“我怎么没听说?”那人将信将疑,走近些来细细打量着二人。
“夫人最近置办一些新物件,便托我们将这风水相看一番,讨些吉利。”
榻上男子发话:“胡管家,由他们去吧。”
家主发话,胡管家便没过多追问。
刚刚走到不远的廊角,萧承念就憋不住说道:“以为这金家只是普通的大户人家。没想到......”萧承念咋舌。
晏寂尘从袖口拿出一沓符咒,交给萧承念:“明日你把这些贴到金家各房檐下不被风吹水浸的地方。”
“这些符是用来做什么的?”萧承念好奇问道。
“悬于门房,可阻邪崇。”刚接过手中符咒萧承念细细端详却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晏寂尘补充:“动作隐蔽一些,我去大门处,情况不对立即来找我,立即来寻我。”
萧承念应了声,立马动起来。
晏寂尘独返大门寻那两盏灯。
细看才发现,除了隐隐的符灰味,灯罩内壁还涂着一层暗红色物质,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以人血为引,吸阳气养阴物……”晏寂尘双眉紧蹙,指间凝出一缕金光渗入灯罩,暂时封住了邪术。
与此同时,萧承念鬼祟摸到厨房区域。刚要行动,忽听一阵娇笑传来。他转身欲躲,却被一个满身酒气的华服男子从后一把掐住瘦弱的腰。
“小美人儿~”金延银笑着扯下蒙眼布,看清萧承念后顿时垮下脸:“怎么是个男的!”
他即刻推开萧承念,尴尬的拍拍身上的灰尘,吩咐下人:“来人,送客人到客房。”
萧承念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自己能走。”说罢落荒而逃,途中还差点被门槛绊倒摔个狗啃屎。
落荒而逃的萧承念,正撞上返回的晏寂尘。
“怎么了?”
“没......”
“有事!那混蛋手劲儿可大了,我身上现在还有指印呢!”傍晚时分,闲来无事萧承念不仅讲述白天的见闻和遭遇。
萧承念掀起衣摆给晏寂尘看,果然一片青紫。晏寂尘目光在那截纤瘦腰身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以后小心些。”
晏寂尘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让萧承念拿来黄纸朱砂,让他画些平时驱鬼辟邪的符样。静静在一旁看着他认真的模样。态度倒是认真,样子不像真会。
照猫画虎。
萧承念信心满满的放下笔时,纸上并无符成的金光,为了进一步证明自己的猜想,晏寂尘口头教他画一张新符。
“今日我教你一新符样,听我言,你随动:首先在符头写上敕令。”
听见指令的萧承念却迟迟未动笔,半天才支支吾吾憋出一句话:“敕令怎么写?”
“你是不会写字吗?”
“我不识字......”
晏寂尘诧异:“你不识字,如何揭下这帖子,应了这差事?”
“我听周围的人说这差事,报酬多,就没多想......”萧承念心虚回答。
晏寂尘揶揄:“你既然不识字,这符样倒是没画错。”
“我照着描的,厉害......”
‘吧......’字还未说出口,萧承念便对上晏寂尘冷冽的眼神,吓得他生生把子吞了回去。
晏寂尘叹息。
他虽周身灵气环绕,却一副法力低微的样子,不应该说是毫无法力。
晏寂尘想着,取出一叠黄纸和朱砂:“我教你画一些常见符样,以后防身用。”先确保萧承念别在他手下丧命。
白衣缓缓走到他身后,右手覆上他执笔的手:“我带你画。”
清冷的松木香笼罩下,萧承念感觉后背贴着晏寂尘的胸膛,温热透过衣料传来。那只握着他的手修长有力,引导笔尖在纸上流畅游走。
“符头要这样起笔…”晏寂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气息拂过耳垂。
萧承念心跳如鼓,笔尖一抖,画歪了一笔。晏寂尘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继续带着他画完整个符咒。当最后一笔落下,符纸突然泛起微光。
“有天赋。”晏寂尘称赞,“但需勤加练习。”
他在纸上写下“天地玄黄”随即道:“每天各写五十遍。”
萧承念哀嚎:“这么多?”
“或还钱走人?”晏寂尘作势要走。
“我写我写!”
窗外,银盘满月。湖心深处,隐约可见无数青色光点如萤火般明灭,组成一个巨大青环。而金家那两盏长明灯,在夜色中亮得诡异。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