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玉枭坊。

冬日白昼短，刚过酉时，万佛寺高耸的佛塔便笼于黑夜之中。无数灯火骤然亮起，照亮冰湖两岸熙熙攘攘的观礼人群，众人翘首以盼，等待着百年难遇的选亲大典开启。

是的。选亲大典虽是皇家祖制，太祖朝以来却名存实亡近百年。今长公主东方彦姝振兴祖制、复辟旧礼，堪为万民表率。

不过这些礼数啊意义啊，对于不满十岁的幼童而言都是虚浮的。

他们只在乎一件事：今晚有热闹看了。

万佛寺玉景飞雁塔的外廊里，几个小孩正在玩新买的鲤鱼灯。他们都是高门子弟，平日很少有机会逛夜市，这回可算开了眼，见啥都新鲜。

年纪最小的趴在栏槛上，垫着脚尖努力把头探出去，“哥哥姐姐们，娶亲的公主在哪儿呢？我想看新娘子。”

“是‘嫁’不是‘娶’。男子叫娶，女子叫嫁。”一个小胖子纠正她。

另一高个儿女孩却道，“你们都错了。不是娶也不是嫁，是公主出降。”

“出降？”小女孩嗲着嗓音重复着，显然不是很明白。

“总之是公主的专用词汇。”高个儿女孩指了指头顶，对她说，“似公主这般王侯贵胄都坐在视野最佳的顶层，我等京都普通官员子女略次一等，只能屈居下层。每层入口都有官兵严格核验入场者身份，你想一睹公主芳颜，恐怕不能如愿了。”

小女孩有些沮丧，忽地想起什么，歪脑袋问道，“那官家呢？我娘亲说官家今日会莅临大梵无相镜佛塔，我能见着吗？”

与高个儿女孩并肩而立的绿衣女孩扑哧笑道，“那更不可能了。官家坐在对面佛塔第九层的花灯里，外围有侍从与禁卫军把守。就算大典之后，夺魁驸马觐见官家，也是隔着帷帐，根本看不清官家面容，更别提你我外人了。”

“对对对，”小胖子道，“我爹爹是工部的，有参与这次佛塔修缮。他跟我说过，官家在宫外的行踪是重大机密，一般不能暴露，像这种特殊情况，通常都会严加把守、重兵设防。外人莫说是见他，连靠近他所在的区域都不行。”

“啊，那我们今天来到底能看什么嘛。”小女孩耷拉着脑袋。

高个儿女孩拍拍她的头，与绿衣女孩相视一笑。

“当然是看准驸马们谁能夺魁啦！”

他们所在的玉景飞雁塔因正对大梵无相镜佛塔而被当作本次大典的观礼台。虽仍隔有一段距离，但比起地面百姓而言，已能将赛况看得相当清楚了。

孩子们欢欣鼓舞起来，纷纷抢先占据最佳观景点。他们身后的屏风围挡内，两个衣着华丽的妇人谈笑风生，正是高个儿女孩和绿衣女孩的母亲。

“月珑，早几年你也曾为那位效力，后来怎么生疏了？不然托你的福，我也能上楼坐坐，见见世面。”

“你还真是一点儿都没变啊。一把年纪了，还想着攀高枝儿呢？”宋月珑笑道，“我教你个法子。大典结束，你马上拉着翘姐儿往楼梯口一站，等楼上的公子哥们下来，你瞧着谁好，就把谁勾搭回家里去。”

“笑死人了，你当是榜下捉婿啊。”乌丽香咧嘴，“我不过是贪图顶楼的好风景。高门大户水有多深，这些年还看不明白么？想当初京城五美何等风光无限，令你我望尘莫及，后来不也……罢了，罢了，都是旧事，如今连那个讨人厌的家伙也要成亲了。”

宋月珑望着廊外的景色发愣许久。回过神来，她又调笑起同伴，“萧世子倒还未婚娶。你呀，当初别那么心急，干出那些荒唐事。假若耐着性子多等几年，这桩好事指不定最后也能落到你头上。”

宋月珑说的自然是玩笑话。

以乌家门第，无论如何也高攀不上萧家。年少的乌丽香轻狂不羁，怀着满腔爱意不撞南墙不回头，现在她已嫁作人妇，相公老实憨厚，儿女灵巧可爱，那些风花雪月的情愫早就消散在年少的梦里了。

眼底浮起淡淡的水雾。乌丽香闭了闭眼，再睁眸已看不出端倪，“说起来，萧世子为何迟迟不婚？太后连继女的婚事都积极张罗，亲侄儿竟放任不管？”

“管得了吗？听闻萧家给他挑选了不少良家女，都被他婉拒了。最近京中甚至有人传言，说萧世子有龙阳之好。”

“不可能吧，”乌丽香诧异极了，“我原以为他喜欢东方彦姝啊……”

话到一半，她尴尬地掩住嘴，“都是我胡乱猜的，你别在意。”

人急起来说出的反而是心中所想。宋月珑斜眼瞧她，似有所悟，“难怪你从前总跟长公主不对付，原来是有此猜想。”

乌丽香愈发羞愧难当。幸好一声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玉枭坊的人群沸腾起来，二人的谈话也中断于此。

选亲大典正式开始了。

·

就在乌丽香与宋月珑坐席正上方，玉景飞雁塔最顶层，李芳歆坐拥于花团锦簇之中，身前案几上设有白釉金凤鸟纹壶，五彩鸳鸯杯，另有几碟果酥糕点，蜜饯瓜枣。

包厢内浮着古法熏制的软玉酥香，仍然退不去谢煊身上的酒气。他连灌了几大杯水，满脸写着疲惫，俨然是宿醉之状。

“阿姝姐姐，你搞错了，曹大哥压根没出任今夜大典的守卫统领。”他埋怨道，“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跟他喝了个通宵，这会儿人还在万春楼呼呼大睡呢。”

李芳歆眉间拢上一团疑云，“官家没派他？那派了谁？曹卫明吗？”

“也不是。咱们殿前司没被安排任何公务，今夜大典由官家亲掌的皇城司兵马当职。”谢煊挠了挠后脑勺，“但依曹公的性子，公主选亲这么大的事他肯定不放心交托别人，即便没有公务在身，他也会暗中入坊巡逻视察的。”

“曹公确是为国为民的操心命。”李芳歆揉揉眉心。

一夜辗转难眠，现又听到说官家没任用近半年更信任的殿前司，反去调动皇城司人手，她更加紧张忧心了。

曹家是计划的最大阻碍，由曹家统领的殿前司被轻松地“踢出”战场，表面上看似乎遂了高亓的心愿。

难道老天都在助他们？

或许高亓正因此事愈觉胜券在握，她却总担心事有遗漏。麓山案给她留下了阴影，让她生出了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官家手心的恐惧。

“此次参选的各地才子共计三千两百五十五人，其中满足未婚适龄、八字相合等基础条件的近千人，最终通过礼部筛选的共一百八十五人，除去未能按时到达的六人，其余一百七十九人皆已入塔。”

内侍高蓥立于青花梨木博古架旁，隔着两道鸳鸯画屏僵硬地汇报着大典情况。

一连串数字听得谢煊头脑发昏，“一百七十九人？我没听错吧？礼部那群老头有在好好筛选吗？我还以为初筛后参选的不逾百人呢。”

李芳歆不以为然。礼部有一套固定衡量水准，初筛留下的人多，也是为了让大典更热闹些。

况且崔尚廉说过，考核官们会控制进入第九层的人数。这意味着人越多，前面关卡的题目也越难。

高蓥继续汇报，“大梵五相镜佛塔共九层，前八层考核包括但不限于六艺、武学、文试。这是一百七十九人的详细名单，内含诸位才子画像、籍贯门第、出身经历、诗赋词作等基本信息，但凭公主阅览。若公主有心仪者，依律可在闯关过程中破格为其加分；相反，公主不喜欢的，也可向考核官提谏将其淘汰。”

谢煊一把夺过那叠厚厚的宣纸，挨个翻看，不时皱起眉。

“哎呀，这几个不行，太丑了！”

“这几个家境贫寒的也能入选？搞错了吧？”

“孙二郎那王八羔子竟有脸来报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当我姐夫？活腻歪了！”

……

谢煊把名单翻了一遍，恨不得淘汰半数人。李芳歆哭笑不得，连忙制止他。

这段日子高亓极少与她来往，也不曾交代过计划筹备的具体细节。毕竟当初她说过，大典全权交由高家负责，她不插手。

因此，她并不知道这些人中谁是高家精心推选的死士。

生怕随意点拨误把对方淘汰，正打算无褒无贬将名单原样奉上，名单中有两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萧王炎，曹火华。”李芳歆念着这两个拗口的名字，疑道，“萧家和曹家几时有过这两人，怎么本宫从未听闻？”

高蓥回道，“他们俱是两家从族中挑选的旁系子弟，长年养在外京。世家推举的族中旁支，此类情况在本次参选中并不少见。”

李芳歆仔细翻看了礼部对他们的考察记载，文武双全，年少有为，完全称得上个中翘楚，在竞选中应当很占优势。

曹萧两家效忠于官家，与她并无过多瓜葛，此番却选了如此青年才俊参选驸马，恐怕不单纯是为家族撑面儿，而是代表官家势力有备而来。

看来，官家还是没放弃对她的掌控，即便松口同意操办选亲大典，背地里依旧谋划着在她身边安插他的人。

呵呵。真是可笑。

她指着两人的画像道，“太丑了，淘汰。”